不仅如此,整座庞大的金字塔内腔,数不清多少个玻璃房间,除了他和李慰,竟然没有别的人彼此交谈。
彼得无措地自言自语:“不对,我明明记得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不说话?为什么我没发现?哈罗!嘿!你们看看我!”
他奋力地拍打玻璃墙壁,想要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可无论前后左右或是楼下的邻居都置若惘闻,没有人给他半点反应。
李慰叹了口气,她也奇怪彼得为什么没发现,她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过于紧张自动屏蔽了外界,第二天第三天就立即察觉异样。
“我刚开始以为是隔音太好,”她慢慢地道,“后来又想,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听得挺清楚的,还有那个什么欢迎仪式……”
“对,还有欢迎仪式!”彼得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激烈地道:“他们在欢迎新人的仪式上说过话的!”
那不叫说话,李慰无力开口,只能在心中反驳,起码她记不清他们曾经在欢迎仪式上面说过什么,那更像是一群对月哀嚎的野兽。
她回忆副监狱长在黑暗中摇晃“电击棒”的一幕,当时她低头望去,只能看到一双双绿色的眼睛,无意识地追随“电击棒”发出的微光移动,那怎么看也不像是神智清明的人类的眼睛。
彼得这时也似乎想起了更多,他呢喃道:“他死了以后,在你来以前,我好像也有些天没有说话了。”
“那个人,他是怎么死的?”李慰虚弱地又问了一遍,她总觉得这才是解谜的关键。
“他……”彼得刚说了一个字,两人脚下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李慰精神大振,就像是她的身体在危机面前自动调集起全部的残余能量,她居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几乎和彼得同时跑到了玻璃屋的角落,趴跪在地上,朝着声音来路极目望去。
她特意瞟了眼下层的另外几个人,见他们也慢吞吞地低头俯视,证明他们不理彼得不是因为听不到声音,他们仍然会对超过一定分贝的声音有所反应。
她心中一动,想起副监狱长令她印象深刻的第一课:“我讨厌喧哗。”
到底副监狱长是真的讨厌喧哗,还是,她讨厌的其实是喧哗发出的噪音会打破她极力维护的死狱秩序?
李慰念头转动,眼睛穿过透明的玻璃地板一层层望下去,很快找到了发出惨呼声的房间。
那是从金字塔顶数下去的第九层,住在里面的是个分不清男女的中年人,头发长及肩膀,面颊浮肿,脸色青紫,身体蜷缩起来不停地抽搐。
那人虽然可怜,但李慰知道自己帮不了他,所以怜悯的同时内心还能保持冷静,甚至又有所感触。
她注意观察了一下目力范围内能看得到的其他人,发现不论男女都是齐肩长发,因此推理出齐肩发应该是清洁机器人允许的最长的长度。而她刚来时是剃过头的,如果别人作为新人也经历了同样的流程,那么,算一算一个人由光头长到齐肩发需要多长的时间,就能猜出这个人在死狱里至少待了多长时间。
比如,彼得的头发还是很正常的男性短发,符合他说的自己只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彼得的领居却都是齐肩长发,李慰记得自己的头发每个月能长两厘米到三厘米,齐肩长发是二十厘米左右,也就是说,这些人来了有六至十个月。
而这还只是从金字塔顶往下数的第二层!
这不可能!她心头发沉,记得副监狱长曾经对咨议局这趟仅送她一个人过来表示了惊讶,反推回去,说明以前送来的每批囚犯都不只一个人,就算彼得和他的上批囚犯之间真的间隔了大半年这么久,和彼得同期的人又去了哪里?
李慰的脑子难得这么清楚,饥饿腐蚀了她的身体,倒把她向来浑沌的思维雕琢得条分缕析,让她在瞬息之间把握住其中最大的破绽。
“彼得,”她颤声道,“和你同一批被关进来的犯人,都去哪里了?”
彼得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四肢僵硬地趴在地上,死死盯住那个辗转哀嚎的中年人,半晌,小声说了句什么。
“彼得?”李慰问道。
“他就是这么死的,”彼得陡然大声嘶吼,“我想起来了,他就是这么死的!”
……
“啪!”
金字塔顶的白炽灯熄灭了。
…………
……
李慰在黑暗中第一时间闭上了眼,她牢牢记着在乔治保镖手里吃过的亏,当视力不可靠的情况下,宁愿把自己交给其它感官。
她慢慢地撑起身体,将重心转移到右腿,由趴跪改成蓄势待发,竖起耳朵聆听黑暗中每一点细微的声音。
开始什么也没有,须臾,连个过渡也没有,她感觉到了另一个人。
就在她的玻璃屋子里,本该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的密封空间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李慰对此不是没有经验,她想起她初来乍到的时候,副监狱长就是用这样难以理解的神奇手段把她们送进了金字塔内腔,所以屋子里多出来的人会是副监狱长吗?
不,她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她是从小练习格斗的人,身体比大脑更能快速地对敌人作出反应,如果多出来的那个人是副监狱长,她现在早就肌肉紧绷,颈后汗毛直竖,像一只被激怒地躬起腰身的猫。
恰恰相反,这个人没有激活她的防御机制,哪怕她明知他潜藏在黑暗中,她甚至能感应到他呼吸的气流缓慢地像漾开的水波般荡向她;他在注视她,他的目光像黑夜中的明月般莫可逼视;他和她沉浸在同一片寂静中,而这寂静震耳欲聋。
“你是谁?”李慰情不自禁地问出声,她心里有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猜测,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可能,她的灵魂却反复尖啸着同一个答案。
她能感觉黑暗中的人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她的皮肤骨骼呼吸心跳都在暗示,在明示,在提示……
那人一把抱住了她,这是个本该陌生的怀抱,而她竟然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他在她耳边笑了笑。
“你说我是谁?”
“老师。”
第二十九章 造神
数天前
杨悦扑到李慰床边, 双臂环住她的头颈,默默端详了她一会儿, 把小脸凑过去紧紧地贴在她脸上。
李慰很快从睡梦中惊醒,她乍然睁眼, 感觉到熟悉的重量和另一个人的体温,神智尚未恢复就无奈地笑起来。
“又是你,”她呻/吟道, “你就不能换种方式把我弄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杨悦,那孩子退开一点仰脸望她,仍然面无表情, 她也早就习惯了, 学会从他眼神的变化准确地分辨出他的真实情绪。
有时候李慰也觉得奇怪,细算来她和杨悦只相处了三个月, 却像共度了大半个人生,或者,因为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实在是乏善可陈。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杨悦又跟着退远了点, 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捧脸看她。
“别看了,”每天都要来这么一遭, 李慰也习惯了, 知道他不肯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转身去,“老师换衣服呢,你自己数到一百, 用华语数哦,没数完不准回头。”
杨悦立刻就认真地数起来,李慰边换衣服边看他的后脑勺,杨悦每数一个数还要把手指高高地举起来给她看。
数到八十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过来摸摸他的头,杨悦马上起身,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进卫生间,另一只手继续比划。
李慰兢兢业业地涮了两只漱口杯,取出两只牙刷,又往牙刷上挤了两坨牙膏,叹道:“真不知道我没来以前你是怎么过的,要学会自己洗漱啊,你都八岁了!是八岁吧?”
杨悦数完一百才接过牙刷,埋头安静地刷牙,假装没有听到李慰的问题。
“又不理我,”李慰嘟囔,“我只听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你个小孩子瞒得这么紧干什么?”
杨悦刷完牙,自己把牙刷和漱口杯清洗了,踮起脚尖拿下自己的毛巾,也不自己洗,偏偏要捧在手上等李慰帮他洗。
李慰只好先帮他洗再自己洗,顺手还帮他把沾湿的头发给梳开,不然以她过去的经验,这些小卷毛干透以后会打成结。
两人出卫生间的时候仍是手拉着手,李慰进厨房看了眼,冰箱旁边有条直通外间的烟道,这三个月来他们的食物都是由这里送进来。
果然,打包好的食物按平时的惯例躺在了烟道里,李慰伸手试了试温度,还是热的,直接找出两个盘子把食物分成两份。
“来,”她将两份食物都推到杨悦面前,“辛苦你了。”
说辛苦当然不是辛苦杨悦吃饭,而是辛苦他“试毒”。李慰刚来的时候不敢吃外面送进来的食物,杨悦就把自己那份分给她,李慰想了想,两人中间她比较有保存战斗力的价值,于是也不矫情,从此养成了杨悦每份饭都先吃几口的常例。
杨悦低头瞧两盘食物,眨了眨眼,长而微卷的睫毛地扬起来看她,开口做出“啊”的口型。
李慰只好将盘子又拖回来,用自己的勺子一勺一勺地小心喂他,嘴里忍不住絮叨:“我看你的舌头和喉咙没受伤,应该是可以说话的,你试试能不能发音:‘啊——’”
杨悦跟着她把嘴巴张到最大,从李慰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他圆乎乎的扁桃,然而他努力了半天,依然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算了,你老实吃饭吧。”李慰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不能说话就不能说话,以后出去了找医生看看,咱们还小呢,有的是时间。”
杨悦闭嘴咬住了勺子,腮帮子一动一动,李慰拔了两下没拔动,只好给自己重新取了一只。
李慰等了十几分钟,杨悦看着都好好的没有出现异常的反应,于是自己也开始进食。
饭后,李慰洗干净盘子放回原处,准备给杨悦上课。
杨悦不能发声,所以三个月来她教华语教得挺费劲,基本等于教华文,要先教会他写字,然后再根据他的口型勉强校对发音。
她也没有教材,所以教的是日常对话,她随口用华语说一句,杨悦必须在她手上写一句华文的回复,两人就靠这点事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
李慰今天跟杨悦“聊”的话题是他的头发,她说:“你头发好像又长了,刘海都遮住眼睛了,我替你剪剪吧?”
杨悦在她手上写:“好。”
李慰说:“每次都是剪完半个月就长长了,这次咱们干脆剪短一点,圆寸好不好?”
杨悦写:“不好。”
李慰故意逗他:“哪里不好,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后脑勺上还可以留一绺长的卷毛,像尾巴一样。”
杨悦写:“不好看!”
李慰失笑:“你还加个叹号,哈哈,好看的,你这么可爱,我保证什么发型都好看!”
杨悦使劲地抿起嘴,睫毛忽闪忽闪,委屈地从缝隙里看她。
他这小模样让李慰更觉得可乐了,作势要起身去找剪刀,笑道:“你等着啊,我马上就给你剪,剪完了你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杨悦信以为真,着急地捉住她的手,他又不能说话,干脆蹲在地上拽住她不准她走。
李慰先还笑着,装模作样地和他拉扯了一通,杨悦怎么可能比得过她的力量,竟然被她拖着一步一步挪动。
他急得不行,记起李慰怕痒,连忙放开她的手去改抱她的腰。
突然,李慰的力道松懈下来,杨悦还没来得及欢喜,李慰又像被抽去骨头那样软绵绵地倒向地面!
杨悦大惊,小小的身躯奋力想要撑住李慰,反被她带得两人一起摔倒。
他平躺在长毛地毯上,李慰在最后关头像是本能般侧过了身体避免压到他,她闭着眼,倒地以后再也没有动静。
杨悦这一下也摔得不轻,他暂时爬不起身,困难地伸长胳膊去够李慰,把她的头抱到胸前,就像每天早晨唤醒她那样,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想让她睁开眼睛醒过来。
可是她没有醒,不管杨悦怎么贴她的脸,怎么在她背后写字,怎么用鼻梁和嘴唇去蹭她最敏感的喉咙……她始终都没有醒。
那是杨悦人生中最恐怖的经历,就像这三个月是李慰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三个月,如果要让杨悦以他超越人类的神秘力量去换取什么东西,他想,他只会换取一个遗忘的机会,但愿他永生永世不要回忆起这一刻。
他用尽全力抱着李慰,因为恐惧形如癫狂,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模糊记得李慰希望听到他的声音,拼命张大嘴巴,终于,发出了一声呕心沥血的呐喊:“啊……”
地下室的门却在三个月后第一次打开了。
…………
……
门开了,乔治带着几个魁梧大汉肆无忌惮地走进来,他显然对地下室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特意将咨议局的黑衣特工留在门外,身边只跟了他另外雇佣的私人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