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净小肉手,这才捏起一只青团来。
艾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很多人无法接受艾草的味道,因此杨兼在做青团的时候,特意少放了一些艾草,香味淡淡的,并不刺鼻,更不会让人晕香。
杨广拿起的是最大的蛋黄肉松青团,个头非常大,足足有杨兼的手掌大小,杨广这小肉手捧起来,两只手并拢的捧着,嗷呜!大口咬下去。
杨广以前是食过青团的,因此根本不觉得新奇,但是一口咬下去,登时睁大了眼目,震惊的盯着手中捧着的青团。
青团的外皮软糯,翠绿粉团,郁郁葱葱,那又糯又绵的劲头十足馋人,咬下去之后,里面包裹着厚厚的肉松团子,肉松咬破了一些,最里面竟然是一颗腌制的蛋黄,蛋黄还在流油,将肉松滋润的甘醇咸香,无论是层层递进的口感,还是咸香浓郁的味道,都十足令人惊艳。
杨广鼓着腮帮子咀嚼,瞪大了眼睛,小嘴巴上都是油花,来不及说话,嗷呜嗷呜的吃着,因着青团实在太大了,小包子杨广食了半个,已经感觉撑得不行,满足感十足。
杨兼笑眯眯的说:好吃么?
好粗!杨广一面吃一面点头。
杨兼又拿起甜口的青团递给杨广,说:尝尝甜口的,豆沙的应该也不错。
杨兼做的咸口青团,外皮包的不厚,如此一来内馅饱满,一口咬下去满满都是肉松,别提多满足了,但是做甜口的粉皮包的稍微厚一些,因为他知道杨广不是很能吃甜食,喜欢吃皮厚馅小,甜味点到即止的甜食。
杨广立刻就着杨兼的手,咬了一口豆沙青团,不同于咸口的青团,甜口的青团清新甘甜,豆沙细腻,入口滋润,十足接腻。
杨广便一口咸的,一口甜的,两面开弓,食的是津津有味。
食了一些之后,实在是食不动了,杨广这才放弃了,杨兼把他剩下来的半个咸口青团吃掉,用帕子擦了擦手,说:走罢儿子。
杨广奇怪的说:父皇,去何处?
杨兼低头看着杨广食剩下的几个青团,招手吩咐宫人将青团装在食合中,说:探监。
探监?
那不就是去看何泉么?
备了辎车,杨兼和杨广上了车,带着装有青团的食合,便往牢狱去了。
牢狱阴暗潮湿,还和三日之前一样,没有甚么太大的改变,当然了,何泉也没有甚么太大的改变。
何泉伤痕累累的躺在牢房中,眼目空洞又阴暗,几乎和这肮脏的牢房融为一体,一动也不动。
卡啦卡啦
牢门打开,杨兼和小包子杨广走进来,牢卒呵斥说:罪贼何泉!还不快快向人主作礼?!
何泉还是一动不动,分明睁着眼睛,却好像死了一样。
杨兼抬起手来,说:无妨,都退出去罢。
牢卒虽然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应承下来,纷纷退出了牢房,站在远处侍奉着。
何泉仍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起来见礼。
杨兼仿佛在观光,环视四周,慢慢的踱步,说:三日过得真快啊,倘或你还不招认,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呵何泉终于动了,他并非是个死人,沙哑的冷笑一声,他一笑,干裂的嘴唇瞬间裂开,慢慢凝出血迹,你以为我怕死么?
不,你当然不怕死。杨兼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何泉,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怕死呢?但是你怕孤独,对么?
何泉眯起眼目,眼神中似乎有些不解。
杨兼笑了笑,说:死到临头,你的主人都没有来看过你一眼,他确实是养了一条好狗,但是但凡是狗,都很怕孤独,不是么?这可是好狗的通病啊。
杨兼话里有话,何泉慢慢坐起身来,戒备的看着杨兼,说:不必费心了,我还是那句话,指使我的人就是杨广!
杨广眯起眼目,冷笑一声,说:孤身边,可没有你这样的好狗,说实在的,孤很是羡慕你的主子呢。
何泉说:你们到底要做甚么?
别害怕。杨兼笑了笑,摆出一张亲和的面容,说:到头来你的主人也不能给你送行,明日便要问斩,朕这个人最是心软,让你吃饱喝足再上路。
他说着,小包子杨广便把食合咚!一声放在地上,说实在的,他很不情愿,这么好食美味的青团,他还想留着自己食呢,父皇竟然要给这个死囚食,实在是太浪费的紧。
杨兼蹲下来,单膝跪地,亲自打开食合的盖子,随着盖子咔嚓一声轻响打开,何泉死灰一样的眼神,慢慢的明亮起来,眸子快速波动,流露出一股震撼。
一瞬间,他的眸子红了,眼眶殷红,快速的积蓄液体,如果不是强自抑制着,何泉下一刻便会痛哭出来。
杨兼很是满意何泉的反应,笑着说:为君践行,这是你小时候常食的罢?
何泉的眼眶越发的殷红,嗓子快速滚动,慢慢伸出手来,但是并没有碰到青团,伸到一半,又将被打的没有一块好皮肤的手缩了回去,他缩手的动作,带着一股绝望的灰败,仿佛是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只要被风一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烟消云散
何泉呆呆的看着青团,说:你怎么知道这些?
杨兼淡淡的说:随便找几个宫人,不难打听到罢?
杨兼这三日,其实也没有闲着,平日里杨广批看文书,总是看到杨兼去找宫人闲聊,好像无所事事一般,但其实不然,杨兼的无所事事,是带有目的性的。
杨兼找路寝宫中的宫人打听何泉的事情,赫然发现其实何泉并非北方人,他应该是逃难而来的南方人。何泉掩饰的很好,但是宫人们相处久了,多多少少都暴露了一些。
何泉,是南梁人。
说起南朝,那和北朝一样,也是一本难念的经。南面的格局和北方一样动荡不堪,确切的说,早在几年前,其实南梁已经灭亡了。
南陈取代南梁,占据了南方巨大的土地,不过南梁的贵胄存活了下来,当时北周为了牵制南方,所以出手扶持了南梁贵胄,这些南梁贵胄在江陵一带圈地,夹缝生存在北周、北齐与南陈中间,一直苟延残喘着。
说起来,南梁的君主也是天子,不过他们现在掌握的只是弹丸之地,如果不是因为历来的南梁天子个个作为不凡,只靠着江陵这么大点子地盘,南梁早就灭绝了,绝对撑不到现在。
何泉是从南梁逃难出来的,当时南陈取代南梁,动荡非常,何泉一家子受到了牵连,逃到北面的时候只剩下了何泉一个人
何泉望着青团,喃喃的说:都死了,死光了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姊妹,全都死光了在我的面,一个个惨死,那样的日日夜夜,实在太可怖了
他说着,闭了闭眼睛,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继续说:后来我逃到了周地,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我被当成了俘虏抓进军中,然后
和宇文胄一样
宇文胄并非是个例,何泉遭到了宫刑,在士兵们的取乐声中,仿佛把这些当做一种消遣和顽笑。
后来辗转之下,何泉进入了北周的宫廷,成为了一个中官。
那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何泉幽幽的说:我本以为入了宫,便不会再流离失所,只要我老老实实,踏踏实实的安分过日子,但是但是老天爷总是不长眼的。
何泉虽然是个老实人,手脚麻利,但是在这个宫中,即使是中官,也需要尔虞我诈,否则便会被人欺负,便会被人像蝼蚁一样碾死。
当时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何泉被诬陷是贼子,抓起来拷问殴打,何泉哭着说自己没偷东西,但是没人相信他,几乎把他活活打死
就在那时候
杨兼接口说:你的主子出现了?
何泉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杨兼,出奇的他没有否认,而是点点头,说:好像一个菩萨,他是来救我的。
杨兼轻笑说:原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何泉说: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只有他把我当成人看,救了我,给我吃食,所以
杨广冷声说:所以你要报答他,栽赃陷害于孤?
何泉的嗓音沙哑,笑起来,说:没错!都没错,只要能报答主上,让我做甚么都行,反正我已经肮脏不堪,根本不在乎更加不堪,只要只要能让主上欢心
果然是一条好狗。杨兼淡淡的说:在你的主上心里,就算再忠诚,你也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何泉冷声说:你们不必费劲离间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杨兼说:难道朕说的不对么?即使更加不堪?如果你的主上把你当成人看,便不会让你做如此涉险又肮脏的事情,你现在完全已经是一条丧家犬了,你的主人,不会多看你一眼。
何泉听到这里,嗓子发紧,脑袋里嗡嗡作响,眼眶复又红了,因为杨兼好像说中了甚么,的确是这么回事儿,或许当年那个人救了何泉,只是突发奇想的无聊,并没有当成一回事儿,但是当年那个生活在地狱之中的何泉,却当成了一回事,决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报答,这本就是一种不对等的干系。
杨兼笑着说:放心,朕不会问你那个人是谁,吃点东西,准备上路罢。
杨兼果然没有追问,对杨广招招手,说:我儿,走罢。
小包子杨广很是听话,颠颠颠的追上去,小肉手拉住杨兼的手,一大一小便离开了阴暗的牢狱。
何泉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去的两个人,慢慢低下头来,复又看着食合中翠绿的粉团,杨兼没有追问,也没有逼问,他到底是来做甚么的?
何泉心中充满了疑惑,充满了不解,更充满了悲伤,紧紧凝视着食合中的青团,慢慢的,一点点的,在旁人都看不到的阴暗角落,伸出手来,抓住软糯碧绿的粉团,发疯似的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因着饥饿,还是泄愤
软糯的青团被咬的稀巴烂,馅料几乎是破裂的喷溅而出,这一刹那,何泉的眼泪脱眶而出,合着脸上的血污一起,疯狂的堕落
杨广随着杨兼离开牢房,说:父皇,我们当真不再盘问了?
杨兼笑眯眯的说:这种死脑筋,盘问他有甚么用?不需要盘问了,朕自有法子。
杨广虽然不知法子是甚么,却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三日之期已到,何泉即将被问斩,韦艺最后问了一遍何泉,何泉还是不回答,木偶一般,死人一般,眼神绝望而失焦。
韦艺摆摆手,说:带走。
用巫蛊之术谋害天子,这可是大罪,何泉要被当众问斩,前来围观的人数不胜数,何泉仿佛一个过街老鼠,从阴暗的地方被拎了出来,即将曝露荒野。
何泉大辟,监斩的官员已经准备好,只等着时辰一到,斩首复命,官员看了看天色,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朗声说:逆贼何泉,谋逆天子,愤毒天常
他的话说到这里,突听哒哒哒的声音,是马蹄声,有人突然催马而来,速度飞快,高声大喊着:人主有令!!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那狂奔而来的竟然是车骑大将军韦艺,韦艺一路策马,高声大喊,监斩的官员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行礼,说:拜见车骑大将军,不知这是?
韦艺朗声说:人主有令!感念何泉忠义,世间少有,人主又堪堪即位,大赦天下,因此赦免何泉死罪,即刻押解入宫!
甚么?!
赦免死罪?
这可是巫蛊的大罪啊!
天子果然仁慈为怀啊
韦艺话音一落,无论是监斩的官员,还是围观之人全都吃了一惊,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何泉谋害天子,天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赦免了何泉的死罪,若不是众人亲耳所听,恐怕都以为是做梦!
何泉震惊得抬起头来,久久不能回神,韦艺挥手说:立刻押解起来,带进宫中。
监斩不了了之,天子法外开恩,赦免何泉,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兆的大街小巷,令所有人津津乐道。
何泉被押解入宫,一路进宫路寝宫,被禁卫压着跪在地上,便听到踏踏踏的跫音,闲庭信步,是杨兼走了出来。
杨兼笑着说:何泉,咱们又见面了。
何泉也不作礼,反正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完全不在乎甚么,凝视着杨兼,冷冷的说:为何突然要大赦?我已经说过了,我绝对不会改口,想要我改口,死了这条心罢!
杨兼笑着说:别急,朕不是想让你改口,也是不会逼迫你说出指使之人,朕这是在钓鱼啊,愿者上钩。
何泉眯起眼目,死死盯着杨兼。
杨兼慢悠悠的说:大庭广众之下赦免,全京兆的人,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皇亲贵胄,一天之内,必然全部知晓,而你背后的主子,想必也会知晓一条已经没有用处,本该被处死的狗,突然活了过来,你觉得,你的主人会不会觉得这条狗碍事儿,会不会好怕被这条狗反咬?
何泉终于明白了杨兼的意思,杨兼赦免自己,完全就是为了钓出自己背后之人。
杨兼笑着说:别着急,我们看看他,能忍到甚么时候,甚么时候才会来杀你。
何泉被赦免已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了,而同时,另外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传了出来,市井流言,指使何泉的人,竟然是当今天子的大皇子,马上便要被册立成为太子的杨广!
杨广因着不满天子拖延册封,所以起了杀心,想要杀死天子,如此一来,无论杨广是不是太子,天子的位置,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落在杨广的头上。
这事情传的风风雨雨,大街小巷,全都传遍了,简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