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的天子已经被他们抓住了,因此从北齐招揽来的诸位都没甚么意见,北齐人主昏庸无能,民不聊生,大好的江山全都给他们造光了,哪个归顺来的人不是因着心灰意冷才放弃北齐的?因此如果杨兼能结束这个乱世局面,再好不过。
  高长恭等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杨兼打晋阳,他们便跟着去打晋阳,没甚么可想的。
  需要想一想的,则是本就属于北周的将领。
  尉迟佑耆第一个垂下头去,其实他早就听说了,这么大的风声,尉迟佑耆怎么可能没听说呢?他只是没想到,杨兼提出来的如此之快。
  齐国公宇文宪平静的坐在席位上,相对于尉迟佑耆的神情不宁,宇文宪镇定太多,他淡淡的开口说:将军无需多虑,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一步,便算是我现在脱离军营,想必人主也不会放过我了罢。
  宇文宪说的太有道理了,在宇文邕的眼中,他们早就是一伙人了,就算宇文宪现在离开,也不会落得善终的下场,宇文宪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的。
  宇文宪拱手说:愿追随将军!
  杨兼点点头,说:齐国公请安心,兼自然不会亏待齐国公。
  其他人全都表明了态度,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尉迟佑耆的身上,谁不知道尉迟佑耆与小皇帝宇文邕关系匪浅?他们是发小的干系,如果没有杨兼横插一杠,尉迟佑耆如今忠心耿耿的对象,怕还是小皇帝宇文邕。
  尉迟佑耆眯着眼睛冥想,突然抬起手来,在众人的注目下,慢慢拿起筷箸,又在众人的注目下,夹起一块芋头,缓缓放入口中,甘醇的芋头,口感软糯,带着鸡肉的鲜香,快速在口中化开,那种感觉仿佛会上瘾
  尉迟佑耆咬着芋头,眼眶突然变红了。
  杨兼挑眉说:小玉米,就算芋儿鸡太好吃了,也不必哭啊。
  其实大家都知道,尉迟佑耆的泪点虽然低,但并不是被芋头好吃哭了,而是因着尉迟佑耆看到芋头,便想到了当时杨兼为自己解围的情景,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取舍。
  尉迟佑耆起初只是红了眼圈,后来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手足无措的看着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哭的满脸都是眼泪,哭声豪爽的平阳府署外面都能听到,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发了洪水,哭了好一阵这才收住了眼泪,声音断断续续的艰涩说:佑耆愿意追随将军。
  杨兼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尉迟佑耆眼眶通红,似乎有些犹豫,说:倘或倘或真有一日,世子世子可不可以,饶他一命?
  他
  尉迟佑耆没有说出这个他是谁,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可不就是北周的人主宇文邕么?
  宇文邕年纪不大,但是手腕狠辣,几次三番想要杨兼的命,送杨兼上战场,又用杨忠做人质,最后还将小包子杨广送给齐人做礼物,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账,可不只是一笔。
  尉迟佑耆一开口,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
  杨兼眯了眯眼目,淡淡的开口说:小玉米你多虑了,兼不想要任何人的命。
  尉迟佑耆诧异的看向杨兼,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虽说杨兼和宇文邕并不算甚么血海深仇,但是也的确不共戴天了,杨兼竟然说他不想要宇文邕的命,这岂不是很奇怪?
  不过在座很多人都听懂了,宇文邕乃是周人天子,就算杨兼取而代之,也不能冒然杀了宇文邕,毕竟北周的朝廷需要安稳,而且杨兼这会子刚刚抓住了北齐的天子,绝不能两面被夹击,自绝后路。
  杨兼笑着说:好了,菜都凉了,快动筷子!
  高延宗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何止是鸡腿,最嫩的几块全都被小包子杨广吃掉了,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部位,连忙大喊着:我的鸡肉!我才不吃鸡脖子!
  夜色浓郁,笼罩在平阳府署之上,众人哄抢了芋儿鸡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韩凤吃饱喝足,今日还没有练武,总觉得便这样睡去了,实在太过懈怠,便扛着自己的长戟往平阳府署的武场而去。
  这大黑天儿的,竟然遥遥的看到武场上有人,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初冬的烈风之中,衣衫被狂风撕扯的咧咧作响,月色单薄,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大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
  是宇文宪
  韩凤眯了眯眼目,放轻了脚步,提着自己的长戟走过去,想要从后背偷袭宇文宪,哪知道刚走过去,宇文宪仿佛生了后眼一般,淡淡的开口说:韩将军后背偷袭,传出去可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韩凤偷袭不成功,说:你怎知是我?我已经屏气凝神,也没有半点子跫音,你的眼睛难不成长在脑后勺?
  宇文宪根本没有回头,说:我的眼睛没有长在脑后,是韩将军不长眼睛。
  你!韩凤听他如此直白的骂自己,刚要发火,宇文宪抬起手来指了指地上的影子。
  韩凤低头一看,好家伙!他刚才的确屏气凝神,也没有发出一点子声响,但是影子投在地上,拉的那么长,宇文宪根本不需要长后眼,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韩凤的影子很有特点,他手里握着长戟,这种长戟在营中,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用。
  怪不得宇文宪说自己不需要长后眼,而是韩凤不长眼,果然是大实话,根本没有骂人。
  韩凤与宇文宪并排坐下来,宇文宪淡淡的看了一眼韩凤,说:韩将军压到我的衣裳了。
  不打紧。韩凤倒是很大度,也不挪开,宇文宪无奈,拽着自己的衣角使劲抽了两下,这才将袍子抽出来。
  韩凤横着长戟,用自己的袖子擦拭,说:这大晚上的,齐国公不去歇息,怎么在武场上?难不成,想要和我比试比试?
  宇文宪淡淡的说:韩将军过虑了,只是武场夜间清净而已。
  韩凤笑了一声,说:没想到齐国公如此透彻的人,也会有心事。
  宇文宪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见波澜,犹如止水,说:便是因为没有心事,才有心事。
  宇文宪仿佛在说绕口令,但是韩凤好似听懂了一样。
  宇文宪幽幽的叹口气,说:我与人主,虽不是同母的兄弟,但是素小以来,人主待我不算亲厚,却也不疏远如今晋阳就在眼前,我心中却毫无心事。
  宇文宪所说的,没有心事,才有心事,就是这个意思。尉迟佑耆因着晋阳的事情,大哭了一场,哭的嚎啕不止,不能自己。相对比尉迟佑耆,宇文宪觉得自己实在太淡漠了,他心中毫无波澜。再怎么说,宇文邕也是自己的兄长,宇文直消失的时候,他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如今马上兵戎相见,宇文宪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波澜。
  宇文宪叹气说:或许我便是这种无情之人,甚么事情于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不好么?韩凤说:是你看得通透。无所谓不好么?人活一辈子,何苦这么烦恼自己呢?
  韩凤挑唇一笑,上下打量着宇文宪,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说:既然齐国公甚么都无所谓,那咱们打一架也无所谓,来来,好几日都没打过了。
  宇文宪被他这话逗笑了,嗤了一声,说:你打不过我。
  废话少说!韩凤将长戟一摆,舞的虎虎生风,说:打过见分晓!
  杨兼抱着小包子回了屋舍,便听到外面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用猜了,肯定是韩凤吃多了撑的,拉着宇文宪喂招呢。
  杨兼将杨广柔软的小头发散开,用小栉子给杨广顺着黑亮亮的头发,烛火摇曳着,将平阳的黑夜打得不怎么真实。
  杨兼突然发问:做天子,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问杨广,真是问对人了,虽然杨广如今只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儿,但是他的确有做天子的经验。
  杨广坐在席上,让杨兼给自己梳头,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奶茶,入夜寒冷,热腾腾的芋泥奶茶与冰镇的口感不同,更加温润。
  小包子杨广呷了一口奶茶,肉嘟嘟的唇角挂着奶胡子,沉吟了一声,幽幽的说:是一种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的感觉。
  杨兼继续给小包子梳头,杨广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慢慢的说:无论你是谁,你有多聪明通达,你长了多少个玲珑的心窍,只要坐上这个位置,都会变得身不由己、不择手段,最后慢慢的坠入无妄的深渊。
  晋阳,周军大营。
  宇文邕坐镇在周军幕府之中,夜色已经浓郁,但他仍然没有安寝,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宇文邕沉声说:为甚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尉迟佑耆和叛军决裂的消息?你确定将尉迟佑耆是细作的消息传出去了么?
  杨广被抓之时,宇文邕让禁卫传出尉迟佑耆出卖杨兼的消息,但是眼看着这么长时日了,杨兼那面儿却十足和谐,一点子内讧的消息也没有传出来。
  回人主,卑将已经令人传出风声,按理来说叛军应该、应该听说了流言。
  嘭!宇文邕狠狠拍了一下案几,说:既然风声已经传出去,为何叛军没有任何动静!?
  宇文邕预料之中的决裂并没有发生,一切都非常平静
  报!!!
  禁卫冲进幕府,慌慌张张的说:人主!镇军将军的军队,已经进入平阳!据说据说活捉了齐人伪天子和大都督段韶!
  嘭!!
  又是一声巨响,宇文邕听了这个消息,脑海中轰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直接一脚踹翻了案几,案几滚在地上,上面的文书、印绶掉落了满地,砸的到处都是。
  宇文邕沙哑的说:岂有此理!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甚么,说:去!把大冢宰请来!就说寡人急招!
  是是!
  禁卫很快跑出去,没一会子便回来了,但是来的只有禁卫一个人,并没有大冢宰宇文护。
  宇文邕奇怪的说:大冢宰人在何处?
  禁卫有些唯唯诺诺不敢开口,迟疑的说:大冢宰大冢宰偶感风寒,抱恙在床,不能不能前来谒见,还请天子恕罪。
  甚么?!宇文邕气的浑身打飐儿:大冢宰甚么时候抱恙?!寡人为何不知?
  禁卫小声说:就就是刚才。
  气煞寡人!!宇文邕又狠狠踹了一下翻倒在地上的案几,嘶声力竭的怒吼:滚!!!都滚出去!滚出去
  禁卫惧怕,连忙告退,全都退出了幕府大营。
  众人退出去,只剩下小皇帝宇文邕一个人,他站在空旷杂乱的幕府营帐中,身体晃了晃,并不如何高壮的身子,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跌在地上,还被翻倒在地上的文书硌了一下,气的抽出文书,发狠的在手中撕烂,怒吼着:都是叛贼!!都是叛贼寡人根本不需要你们!
  宇文邕说着,眼圈发红,眼泪夺眶而出,他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和鼻涕淌下来,交织在脸上,痛哭流涕,用袖袍胡乱地抹着。
  宇文邕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住了哭声,使劲擦着自己的眼目,喃喃的说:不寡人不能哭,不能哭这个天下是寡人的,谁也谁也抢不走!抢不走!
  宇文邕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因着他蹲在地上的时间太久,腿部麻木,一站起来身子偏颇,嘭的又栽倒在地上,磕的膝盖生疼,却不顾这些,连忙再爬起来,说:来人!!给寡人传延州总管李檦来!
  是,人主!
  李檦增援晋阳,今日已经来到了晋阳营地扎营,深更半夜的,突然听说人主传召,连忙起身更衣,匆匆的跑到幕府营帐。
  李檦走进去,便看到了满脸花的宇文邕,宇文邕虽然已经住了哭声,擦了脸,但是他的眼睛通红,脸上也因为泪水腌的红彤彤,一看便知道是哭过,吓得李檦不敢再抬头,拱手说:拜见人主!
  宇文邕又恢复了九五之尊的模样,负手而立,转身走到上手的位置坐下来,说:寡人亲自领兵,督战晋阳,却听说镇军将军叛变之事,如今已经占领平阳,往晋阳而来,这朝堂济济,寡人能仰仗之人却不多李檦,你身为我大周元老,寡人唯独仰仗你了。
  李檦心中一凛,镇军将军,可不就是杨兼么?
  昔日里李檦身为延州大总管,驻扎在延州府署,杨兼奉命出潼关,抵达延州东渡黄河,因此李檦和杨兼也有些交情。最开始李檦十足看不起杨兼,只觉得杨兼的队伍都是老弱残兵,而且是杂牌军,一堆靠着干系上位的关系户,能成甚么气候?
  不过后来李檦对杨兼是心服口服,两个人从延州分别之后,便没有再来往,没成想今日人主提起杨兼,已经冠上了一个名头,那便是叛军。
  李檦是朝中老臣了,他的兄长也是八大柱国之一,这些个朝廷争斗,看的够不够了,因此他明白杨兼是如何变成叛军的,正因着杨兼的兵马太多,一路上各处兼并,如今又俘虏了齐人天子,将近二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的数目已经足够多了,更别说二十万,加之杨兼的营下人才济济,各路英雄云集,怪不得人主会担忧。
  朝廷中的事情,哪里有对,哪里有错?这是谁说都有理的事儿,永远也捯饬不明白,越是捯饬,便越是一团乱麻。
  宇文邕又说:叛军已经朝晋阳而来,李老将军,寡人授命你,带兵镇守汾水关,务必拦截杨兼,不得让杨兼入关半步!
  李檦眯了眯眼目,拱起手来,说:是,人主,李檦领命!
  杨兼的军队很快启程了,留下一部分兵马镇守平阳,剩下的兵马随着杨兼浩浩荡荡上路,一路往北而上,朝着北齐的兵家重地晋阳而去。
  只要杨兼的兵马一到晋阳,别说是兵马单薄、天子已经被抓住、一盘散沙的齐人了,就算是驻扎在晋阳的周军,也抵挡不住杨兼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