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知道爸在厨房忙了一辈子,那他是为了谁?还不是为我们。从小到大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他操办,几十年如一日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买专业书学习饮食的营养搭配,家里人的身体健康全靠他精心维护,说句劳苦功高也不为过。”
他据理力争却被母亲定为歪理。
“那是他没本事,挣不了钱只能在家洗衣服做饭。哪家的男人像这样?你妈妈辛辛苦苦干到六十岁还不能退休,都是谁害的?”
邱逸知道母亲在借题发挥,她事业心旺盛,就算嫁给有能力的丈夫也不会放弃工作,相反对家务极度没耐心,做顿饭就能把她逼疯。当年父亲为迁就她辞职做居家先生,结果多年后竟成了百口莫辩的罪过。
用蛮横、粗暴、自私、冷酷等贬义词形容母亲都很贴切,可他作儿子的没这权利,只能寄望用道理人情软化她。
“妈,做家务也是在创造价值,您瞧不起爸等于瞧不起那些在家相夫教子的全职太太,您也是女人,这么做不合适。”
这十年岳琳琅和儿子接触不多,最近觉得他不如小时候温顺听话,老拿些酸不拉几的话膈应她,正迅速向憨木的丈夫靠拢。
她立时起火:“真正求上进的无论男女都不会甘心呆在家里,全职太太大多是些本身学历低没志气,又缺乏职场竞争力的弱女子。你还以为人人都像你妈这么有本事?去数数教授级高工,十个里面顶多三个女的。没我的优秀基因和物质支持,你能考上t大,能出国留学?做梦去吧。”
她的低eq和卓越iq呈反比,邱逸知道母亲在外言行得当,与人为善,只在家暴露恶形恶状。这可能是人性里的动物特质,在社会闯荡需要真善美做保护色,家是天敌到不了的安全地带,能放心解放天性,比如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他无意与母亲讨论“自我服务偏差”这类的《社会心理学》话题,恳求她将心比心:“妈,假如今后我结婚了,因情况需要像爸那样呆在家里操持家务,也被媳妇骂成废物蠢货,您会怎么想?”
母子观念不合,这么说适得其反。
岳琳琅双眉倒竖,五官摆成“凶”字型,怒骂:“真那样,不用外人开口我第一个这么骂你!费尽心血供你读书上学,你跑去当家庭煮夫,对得起我吗?”
“妈……”
“你住口!我丑话说前头,敢学你爸那么没出息,以后就别结婚,免得被人说我养儿不教,拖累人家的女儿!”
邱逸烫了手,再摸这块燥炭会被烧得皮开肉绽,默默将鱼刺般的委屈咽了下去。
晚上他出门洗澡,见邱正清猫在阳台,便悄悄推开落地窗招呼他。
“爸,你在这儿干啥子呢?”
“我才拖完地,在这儿歇一下。”
邱正清顺着他的口音说话,突然惊醒:“你不要在家说成都话,遭你妈听到又要骂人。”
岳琳琅的专、制体现在方方面面,嫌成都话土气,要求丈夫儿子在家也必须说普通话,父子俩深感别扭,背着她都阳奉阴违。
父亲小心翼翼的模样让邱逸心疼,悄声安慰:“没事,她戴起耳机在和朋友视频聊天,听不到我们说话。爸,明天星期天我不上班,我们去石家庄看姐姐嘛。”
邱逸有个大他六岁的姐姐邱馨,大学毕业后在石家庄工作,八年前与当地人结婚。邱馨很少与家里联系,邱逸回国后去石家庄找过她。那次聚散匆匆,没能了解姐姐的近况,他心里好生放不下,早想再去探望。
“从北京西站坐动车过去只要一个半小时,明天我们早点走,到那儿和她吃午饭,下午就能回来。”
邱正清也挂念女儿,让他先打电话联络。
听邱馨说明天加班,没空招待他们,失望和忧郁联手压住邱逸眉梢。
“爸,我觉得姐姐现在对我们有点冷淡,平时我给她发信息她都回得很少,有时打电话想跟她聊一下,她也很不耐烦的样子。我不在家这几年她是不是跟你们闹了啥子矛盾?”
在他记忆里,姐姐内向柔弱,从小百依百顺照顾他。大学后却渐渐和他疏远,这几年更有形同陌路的倾向。
母亲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此并不在意。邱逸却耿耿于怀,他通共这么一个手足,等父母故去,年岁老迈,将是彼此重要的情感依托,可不能就此淡交。
邱正清拍拍儿子的背,安慰他别瞎想。
“你姐又要带娃娃又要工作,时间是紧,等她哪天空了我们再去,反正现在不像早前,两边挨得近,随时见面都可以。”
行程取消,邱逸仍想带他出去散心。邱正清已对北京熟悉,该玩的景点都玩遍了,想了想说:“我倒是想去故宫转一下,那年和你妈去,里面好多宫殿在整修,不准游客进,我们只逛了五分之一的地方。”
邱逸决定先陪他游故宫再去全聚德吃烤鸭。
次日早上岳琳琅外出访友,邱家只她有条件在北京购车,年初买了辆银灰色的丰田86给邱逸通勤,今天车被她开走了,父子乘地铁出行。
上午10点进入景区,邱正清看文物,邱逸看建筑,接连逛了三小时。1点从东华门出宫来到南池子大街,被金晃晃的阳光晒出一身毛毛汗,才发觉双腿已发酸发疼。
街上游客麂集,休想招到的士,网约车也得排队。
爷俩站在路边,神态举止散发出“打车难”信号。两分钟不到,一辆白色摩的滑至跟前,驾驶员是个枣红脸方下巴的老年光头汉,笑呵呵招呼:“二位打车吗?坐我这个吧。”
那涂了润滑油般圆润的北京口音和印在摩的车厢正面的“北京残疾人专用车”字样显示这是个地道的北京土著。
邱逸暂时看不出他哪里残疾,质疑摩的的行车资格,讪笑:“您这车能上路吗?”
老汉脖子往外一扭,嗔怪:“嗨,不能上路那我还能从天上飞过来?我这车在五环以内都畅通无阻,保证安全舒适,方便快捷。您看这儿人来人往的都等着打车呢,您们把腿站折了都不一定能排上号。”
邱正清确实腰酸背痛,急于找地方歇脚,瞧这老汉相貌周正,像个正派人,小声问儿子:“你以前在北京坐没坐过这种车?”
邱逸摇头:“没有,要不今天试一下?”
他看人的眼光和父亲差不多,见老汉面相和善,又不愿再费时干等,便向他询问车费。
“您们去哪儿?”
“和平门那个全聚德。”
“35块,不贵吧?”
照当前情形看这价格尚可接受,二人钻进车厢,屁股刚坐稳,摩的离弦快箭般射出,邱逸身体左右摇晃,下意识摸索安全带,哪里找得到?
邱正清一手撑住厢壁一手抓紧儿子,向老汉急嚷:“师傅,你慢点开!”
老汉朗声道:“您们安心坐稳,这条路我一天跑几十趟,闭着眼睛都能开。”
音未落,前方景致豁然开朗,摩的已驶出南池子大街来到宽阔的长安街。
邱正清吓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老汉会带他们走小路,死活想不到会直接冲上市中心的主干道。在成都这么做将因违反交规受到重处,何况首都北京?
“师傅,您走这条路危不危险啊?”
“有啥危险?您看街这么宽,路这么平,交通秩序这么好,还有这么多交警同志站岗巡逻,我敢说像这么安全的街道全国再找不出第二条。”
老汉答非所问,精气神更抖擞,车速也更快。
邱逸与父亲面面相觑,见前方路口出现交警的身影,心脏一齐缩紧。摩的不躲不闪,大刺刺自交警跟前掠过,像使了隐身法,未受任何阻拦。
此处是交通要道,岗哨密集,往前数十米接二连三遇上执勤交警,然而摩的一路畅行,比旁边机动车道上的跑车还自在。
如此看来并非侥幸,邱逸正想问老汉交警们为什么不拦他,摩的被一组黄底黑条纹的三角路障阻停,路障边就立着一名年轻交警。
以为自投罗网,他和父亲大气不敢透,老汉依然处变不惊,堂而皇之对交警说:“小同志,麻烦帮忙挪一挪。”
这做法酷似耗子逗猫,离奇的是交警居然应声而动,挪开两个路障,放他们通过。
老汉一脚油门,风驰电掣来到天安门城楼下,停在金水桥头。
“这儿是北京最有名的景点了,您们拍照吗?”
邱逸被他问傻了,脚下可是中央首长国庆阅兵的地方,不是横店的仿造景点,日常禁止任何车辆停放,他一个摩的竟敢来蹦跶。
邱正清质疑老汉的精神状态,忙说:“我们不拍,你快走吧。”
对方再现惊人之举,掏出手机说:“慌什么,您们不拍我要拍。”
他举起手机转来转去找角度,足足折腾了五分钟。
邱家父子如坐针毡,相继催促数次,唯恐被执勤人员问责。
老汉完成自拍,心情加满了油,上路后全速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邱正清试图解释这一情况,向邱逸嘀咕:“这个老头儿是不是在这儿巡逻的便衣特工?一般摩的司机哪敢这么猖狂?”
邱逸的理解没这么离谱,强笑:“可能北京政府特别优待本地残障人士,这是给他们的特殊福利。”
转眼抵达目的地,父子心有余悸地下车,老汉举起一张印有二维码的卡片让邱逸付钱。
“70块,支付宝微信都行。”
邱逸惊讶:“不是说好35吗,怎么变成70块了?”
“35是一人价,您们两位加起来可不就70么?”
老汉言之凿凿,半点不理亏,顺手敲敲车厢上“残疾人”三个字说:“就当是为残疾人做贡献,出门旅游顺便献点爱心,一举两得多好啊。”
二人哭笑不得,本着好脾气按数付了车费,只当花70体验一把刺激。
他们穿过街边的停车场来到全聚德餐厅,却见入口紧闭,玻璃门上贴着“设备检修,暂停营业”的通知。
看来烤鸭吃不成了,邱逸带父亲右行来到南新华街,那刚刚作别的摩的约好似的自左手边驶到,能言善道的北京老汉亲切招呼:“二位,又见面啦。”
邱逸礼貌点头:“师傅,您怎么回来了?”
“那边不准逆行,我走这边绕了个弯。这家全聚德今天歇业,您们运气好,不用挨宰了。”
邱逸早听说北京全聚德江河日下,菜色难吃,超低性价比只能哄哄外地客。父亲以前没吃过,带他来纯属尝鲜,吃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听老汉问:“这都过饭点了,您们打算吃点什么呢?”
他客气道:“我们还没想好,您有好地方推荐吗?”
跟陌生人不宜太讲礼仪,倘若遇上顺杆爬的就容易入套。
老汉操着地方大佬口吻说:“算您问对人了,这北京城里有多少好吃的,没人比我更清楚。您们不是要吃烤鸭吗?走吧,我领您们去个地儿,保证味道正宗,可比全聚德实惠多啦。”
凭他刚才的举动,说全聚德宰人恐怕是五十步笑百步。
邱家父子不愿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想拒绝一时筹措不好语句。
老汉瞧出心思,豪爽一笑:“我只给您们带路,不贪您们的嘴,这边过去十几公里呢,车费给您们打对折,再给70得了。”
邱逸琢磨这老头儿真是冒充残疾人讹钱的骗子,想报警给他个教训,先使起钓鱼大法:“70块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老主顾,两个人70,上车吧。”
邱逸向父亲使个眼色,推着他进入车厢,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预备老汉再捣鬼就把录音当做证据交给警方。
出发不久老汉忽然问:“刚才听您们说话,是四川成都来的?”
四川口音冗杂,能准确听出地域,说明他和成都人有深交。一问,还真是。
“我老婆就是成都人,老家成都青白江,您们是哪儿的?”
邱正清老实回答:“我们是成都锦江区的。”
“管他哪个区,反正都是老乡。跟您们说,不看您们是我老婆的家乡人,我还懒得载您们去吃饭呢。有这功夫我都能多拉好几单生意了。”
听他以助人为乐自居,邱逸好奇估算他脸皮的厚度。邱正清却信以为真,笑呵呵跟他攀谈起来,没聊两句相互介绍。
“师傅,我们姓邱,请问您贵姓啊?”
“我姓沈,叫我老沈吧。”
老沈说完接了通电话,扯着嗓门笑应来电者:“宝贝儿,我在街上兜风呢,过会儿才到家,你别急,忙完正事再过去,你妈在家。”
挂线后主动说:“我闺女,今天领着孙女回娘家,我送完你们还得去买菜。我闺女爱吃油焖大虾,昨天我去水产市场订了十斤,回去好好露一手,让她吃个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