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习惯将女人理解为小气、多疑,沈怡正好以此示弱:“可能是我刚到新公司,比较敏感吧,就怕不小心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更怕被人针对。这些想法挺幼稚也挺无聊的,不敢随便跟人说,只好找您商量。毕竟您是我的直属领导,我在公司又没个熟人,遇上什么事还得仰仗您。”
与华灿切割,洗清“华党”嫌疑,向魏景浩阵营靠拢是最好的自救方案,没准还能趁机抱上太子爷大腿,拥有更强大的靠山。职场中人才永远是抢手货,她确信自身有足够的利用价值,能让对方心动。
魏景浩内心果起波澜,不动声色试探:“沈工在筑美没熟人?这个圈子不大,总能碰上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我还以为这里也有您的旧相识呢。”
沈怡摇头:“我只认识几个已经离职的设计师,在职的都没瓜葛。魏董,前面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您或许会觉得可笑,但我真的很不安,也是很真心地在向您求助。”
柔弱是女人的弱点,也可以化作武器瓦解敌人的戒备,尤其适合对付魏景浩这样的强者。他马上回以绅士风度:“您希望我怎么帮您呢?”
措施初见成效,沈怡趁热打铁:“获得上司的肯定和信任,员工才能安心工作。刚才您已经肯定了我的工作能力,我希望您也能对我整个人有信心,相信我是一名好员工,能为公司做贡献。”
魏景浩明白她在表忠心,警惕不会就此放松,但礼遇一定给足。
“我一直很信任您啊,刚才您解释配筋量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嘛,我就知道以您的水准不会轻易出错。这就是对您有信心的表现啊。沈工,您各方面都不输给男同事,可是女士嘛,天生感性,有时想太多就会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这些我完全理解。现在给您立个保证吧,别的公司怎么样不好说,但我们筑美的人际关系是相当简单单纯的,风气也开明正直。几位主管都是相处多年的老员工,个性上有差异,人品都过关,大家有商有量,就事论事,不存在什么私人恩怨。那种喜欢勾心斗角,算计同事的小人在我们这儿没市场,向来呆不久的。”
后半截话应该这么理解:筑美是他魏景浩的天下,主管全是他的心腹,跟他作对都得滚蛋。
沈怡不住点头,用感动恭顺显示臣服。
魏景浩语速转缓,释放家长式亲切:“所以沈工,您以后别再自寻烦恼啦,在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随时来找我,我一定会像今天这样认真倾听,全力支持维护您。”
沈怡喜色盈腮,挤出两点感激的泪花:“魏董,有您这句话我今晚睡觉也踏实了,往后一定加倍努力,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她走出办公室,望着天花板自我嗤笑。曾几何时她也心高气傲,宁折不弯,后来受尽生活毒打,方知不磨光身上的棱角只会方便他人来啃。
狂风来袭,刚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柔韧的竹子安然如故。气节是压箱底的宝贝,只合用来捍卫原则,圆滑才是日用品,随时随地离不开。
不知魏景浩会不会接受她的投诚,但挣扎方向绝对没错,她得一步一步从绝境里挨出去,务必谨小慎微。
下午她在公司走廊遇到华灿,后者友好邀请。
“沈工,明晚一块儿吃个饭成吗?”
“对不起,我约了人。”
“那后天呢?”
“也不行,我有事儿。”
她突然疏离,华灿感觉异样,笑道:“是这样,昨天那个地下车库……”
见有人经过,沈怡利索打断:“华总,我问过业务部,那项目好像还没签约,我提前参与不合规定,等立了项您再让业务部安排工作吧。”
她不留情地朝伯乐泼冷水,为生存计不得不过河拆桥,谁让华灿胳膊拧不过大腿呢?她只是区区一小卒,不想做派系争斗的炮灰。
华灿心如明镜,料想她已知晓筑美内部的势力疆界,怕步之前那三位设计师后尘,急着与他撇清。
当初他积极推举她进公司,就是想打破魏景浩和游铁然对项目部门的垄断,结果又被前者先声夺人。
这世界强者为王,他几经周折进入筑美,奋斗一年半仍是光杆司令,必须尽快招兵买马,才有筹码与对手叫板。
今天是他母亲华婉婷57岁生日,他准时下班回家,父母正等他开饭。
华婉婷去年卸任中山证券md,这是她退休后第一个生日。饭桌上,魏鼎铭赠送一只油绿剔透的冰种翡翠玉镯,看起来比去年送那条钻石项链昂贵。
华婉婷对这类礼物司空见惯,华灿知道令她欢喜的是这顿团圆饭。
记忆中每个节日父亲都缺席,这些特定的日子里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自己和母亲无权分享他,每年仅有的庆祝日就是母亲的生日。
父亲心怀愧疚,每到这天都会推掉应酬和如山的公务陪他们母子吃饭娱乐,也只有这天华灿才体会得到家庭温馨。
而这时的父亲最好说话,几乎有求必应。
他当然要把握机会。
“爸爸,我有个大学同学叫邱逸,以前跟您说过的,您还记得吗?”
“记得,在早稻田留学那个嘛,他博士毕业了吗?”
“今年刚毕业,他想在北京找工作,我觉得他挺优秀的,建议他来筑美,可人事部说公司的建筑师名额都满了。您能不能跟他们打个招呼,再放一个空缺出来?”
华婉婷见过邱逸,本着好感协助儿子:“我也觉得那孩子不错,做事稳重品行端正。人才任何时候都不嫌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创造财富。”
母子联合请愿从未失过手,魏鼎铭含笑为他们每人夹了一箸菜,爽快道:“真是人才当然得赶紧抓牢,明天我跟吴丽说一声,你让邱逸先递简历,一切按正常程序走。”
华灿忙提醒:“爸爸,您得叮嘱吴经理,先别对外透露邱逸的具体情况,更别说是我介绍的。”
游家人对他百般忌惮,若知道邱逸是他同学,事情准定泡汤。
魏鼎铭洞若观火,看看华婉婷,哄小孩儿似的含笑应允:“知道啦。”
第12章
这周,结构二所接到一个新项目,该项目的设计团队包括:建筑三所一名初次独立担任项目负责人的年轻苗姓建筑师,和三个平均工作经验不足两年的设计员。四人斗志饱满,激情澎湃,立誓为自己的职业生涯铸造里程碑。
结构师最怕这号人,若是不求上进的建筑师,随便找点常规模板修修改改,结构这边也能换汤不换药。若是初出茅庐的建筑师,因为做事一头雾水还肯听说听教,合作起来也没那么累。而有了一定工作资历,自谓学有所成自我膨胀,且一心搞出点名堂的建筑师往往标新立异还固执己见,非逼着其他专业陪他们摸石过河,其过程经常令人窒息。
由于项目负责人在设计过程中疏于与结构部门沟通,收到方案,结构二所办公室哀鸿遍野。
沈怡也头痛,这座大型歌舞剧院由30多个形状各异的锥面体拼装而成,想建造抗倾覆力矩,实现屋顶向内悬挑的效果,需要极高的工艺和造价,实际成本将是天文数字。
经她反复解释劝说,苗工同意找甲方磋商修改方案,交涉时那怫然不悦的模样着实可恨,好像结构师们恶意破坏了他们的心血之作。
小冯私下对沈怡讥谤:“今年建筑三所接连走了四个资深建筑师,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就这几个菜鸟还敢独立接项目,好好一个歌舞剧院设计得像工业废品,也不知甲方怎么会采纳。”
沈怡理解属下们的心情,伺候这类项目费工费时,提成不见得比一般项目多,背锅的几率倒是高出好几倍。
领导不能政治不正确,她好言劝导:“听说那甲方是弗兰克盖里的粉丝,希望这个歌舞剧院能做出盖里那样的雕塑感。我看苗工他们还是抓住了盖里的精髓嘛,曲线运用得不错。”
小冯蹙眉瘪嘴:“盖里的精髓就是扭曲,只有审美异常的人才喜欢,反正我欣赏不来。”
建筑师追求美观新颖,结构师在乎坚固实用,二者看待建筑的出发点不同,审美也就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沈怡不例外,前些时候北京大兴机场投入运营,她抽空前往参观,在那个犹如宇宙空间站,被外媒称为“新世界七大奇迹”之首的壮观航站楼里,周围人都在惊叹“好美、好先进”,她却更关心为机场做结构设计的工程师们拿了多少钱,如今精神是否正常。
她不跟好高骛远的建筑师们计较,止不住人家要挤兑她。周三上厕所时在隔间里听到苗工的两个女手下在外面低语。
“他们结构二所的人太难沟通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改下去等于逼我们把方案全部推翻嘛,甲方都没他们难搞。”
“没事,苗工不也叫咱们别管吗?拖几天甲方亲自来催,看他们做不做。”
“他们不是做不了,就是懒,怕麻烦,只图自个儿省事,完全不尊重他人的设计理念。今天我看那个冯工又对着新图纸叽叽歪歪,真想回他几句。我心想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要是一点难度都没有了,还要你们结构师干嘛呀?”
…………………………
沈怡能预见这些人对己方的非议,亲耳听来仍觉恼怒,尤其是那句“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如同酒店的迎宾小姐在嘲讽擦桌倒水的服务员。
一群自以为是,害人害己的蠢材,基本的力学常识都不懂,鼓捣些奇形怪状的破玩意骗钱,没我们结构师,你们那方案能落地?想让我们配合先把设计费给足,都要养家糊口,凭什么让我们饿着肚子支持你们的“艺术追求”?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敢狗眼看人低,真以为建筑师高人一等呀?到了甲方面前不照样被按在地上摩擦!一个“贱筑师”,一个“躬程师”,梅香拜把都是奴,谁也别嫌弃谁!
她顾全身份体统,无奈地留在隔间里默默吐槽,直到二人离去。
下午甲方代表前来商讨方案,沈怡想起上午那两个女员工的对话,知道是苗工请来逼她就范的,再看他便觉笑里藏刀。对付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她也会拉低自身下限。
当甲方询问方案的结构设计是否存在很大难度时,她笑微微道:“难度是有,但真要做肯定能做出来。现在建造技术发达,任何高难度的建筑方案理论上都是可行的,不过这个歌舞剧院真正的难点是施工。您看整个场馆采用内设张拉膜的钢屋盖体系,属于“马鞍形单层折面空间网格结构”。在施工时需要设计、制作和安装临时的支撑体系。重型多分枝铸钢节点和厚壁小径钢管需要专门定制,还有超厚壁异种高强钢管的焊接、超大型构件的安装、重型多分枝铸钢节点定位、矫正,以及大跨度单层折面网格结构卸载。综合起来难度不亚于鸟巢体育场的施工啊。我不清楚贵方的预算是多少,先跟您交代一声,您比照鸟巢心里也能有个谱……”
建筑是个系统行业,在国内干这行要想吃得开非得练就十八般武艺。建筑师作为设计统筹人,如果缺乏全局观,拿着一孔之见闭门造车,就会出现顾头不顾尾的窘况。
代表的脸恰似入冬的山峰渐渐雪白,当即告辞,留下慌张慌智的苗工和面不改色的沈怡。
一周后魏景浩召开项目部门临时会议,专门批评歌舞剧院项目,说甲方经内部评估,发现该项目建造预算严重超标,违背他们的设计初衷,也就是说筑美前期所做的一切投入全白费,还得承担甲方的追责和索赔。理由是建筑师未能履行合约条款对成本进行有效把控。
不止苗工挨批,他的上司建筑三所所长赖兴全也逃不脱干系,可他是游铁然的嫡系,向来不看魏家父子脸色,魏景浩碍着舅舅也不好过分责罚。会上人们各自飚官腔,气氛僵化尴尬。
沈怡庆幸有先见之明,及时在火坑边收住脚,还得到魏景浩一段顺水推舟的表扬。
“幸好沈工先跟甲方做了沟通,没进入到结构环节,否则我们的损失还会扩大。沈工不仅精通本专业,还对施工有全面了解,拥有这么充足的知识储备,工作能不出色吗?人家也只比你们多干了五六年,差距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因为人家肯努力肯钻研?你们以后做设计不能再闭目塞听了,必须多跟结构师们交流,听取别人的意见。”
这对沈怡是个好信号,说明她上次那番“交心”起了作用。
下班时她在停车场遇见马姐,主动邀她乘顺风车。
今天开会马姐也在场外看戏,作为资深吃瓜群众供出一记好料。
“游董在外边有自己的公司,叫精瀚设计,14年为方便围标成立的,开始只有二十几个人,帮筑美消化多余业务。后来游董自己找到业务也拿过去做,规模渐渐扩大了。魏董看精瀚发展不错,想参股,可无论是他个人投资,还是以筑美的名义,游董都不同意。再后来游董又陆续把自己在筑美的亲信和用得顺手的人挖到精瀚,今年三所走的几个设计师都去那边了。”
得知筑美还存在这层利益纷争,沈怡吃惊非小,思维随即发散:游董在筑美占着股份,却不肯从自留地里分一杯羹给姐夫,魏董心里肯定不舒服。这次歌舞剧院项目的甲方也算大客户,赖所长派苗工这种半吊子上阵,自己还敢当甩手掌柜,不是存心作死?我看是受游董指使,故意搞砸项目拆筑美的台,因为游董的事业重心已朝精瀚转移,未来可能成为筑美的竞争对手。
她在民兴时曾见过各路神仙打架抢地盘,如今看筑美这私企的窝里斗也精彩纷呈。不光是魏鼎铭大小老婆生的儿子水火不容,他和小舅子也是面和心不和。自己能否在这儿安稳干活,还是个未知数。
这几日连续加班,好不容易回家吃顿晚饭,闫嘉盛却嫌她累不死,进门便布置任务。
“邱逸的新房装修出乱子了,你明天过去帮他处理一下。”
沈怡暂停换衣动作,觉得发火不值得,照旧装聋子。
闫嘉盛提高分贝:“他找不着合适的人,只有你能帮他。”
沈怡问:“是他求我帮忙,还是你主动招惹的?”
“他那个人最客气了,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求人啦。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吃亏?”
“所以你就拿我送人情?当我是义工,成天不要报酬,为爱发电?”
她不反对丈夫广结善缘,可自从知道华灿和游魏两家的恩怨,就对与他有关的人事实行隔离。邱逸是华灿的好友,前几天已通过面试,即将到筑美上班。她想尽可能减少与他的联系,免得再受魏景浩等人敌视。
闫嘉盛不懂她的苦衷,信口斥责:“你是我老婆,怎么就不能为爱发电了?人家两口子都是夫唱妇随,妻子永远跟老公一条心,比如我妈,我爸让她干啥她就干啥。哪像你,从来只会跟我唱反调,早知你这么不懂事,我还不如娶个年纪小的呢!”
打狗看主人,不念着公公婆婆的恩惠,沈怡真想将丈夫乱棍打死。她珍惜体力,背身脱下毛衣,伸手去拿放在床上的家居服。
闫嘉盛不容她冷战,抢先夺走衣物,再闪身堵住衣柜。
“你不答应就不许穿衣服!”
他一贯大街上捡烟屁股,找抽。沈怡这时嫌打他手疼,骂他嘴累,伸手让他交出衣服。
“不给!你先答应我明天去帮邱逸的忙!”
“不给是吧?好,反正我这会儿憋得起火,就穿这身出去遛弯。”
她只穿着小背心,大冬天上街准被当成疯子。
闫嘉盛自认尊贵,怎肯被人误会成疯子的丈夫,连忙拦住,惊急万状责骂:“沈怡,你都三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不让老婆穿衣服,你才没脸没皮呢!”
沈怡趁其不备夺回家居服,边穿边警告:“我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走路左脚踢右脚,连陪颖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不像你整天闲得掉毛!我不指望你做这个家的顶梁柱,只求你稍微安分点,别动不动兴风作浪,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就去另起炉灶,找个年纪小的过去吧。”
她穿好衣服撞开挡道的男人,淡定地去餐厅和女儿、保姆吃饭。
闫嘉盛赌气不出,张姐去书房请了三遍,被沈怡唤回。
“他消化不良,您别管,快过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