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仿若对待稀世珍宝般,含着几分眷恋与不舍。
时间便悄然无息地走着,她虽不能知晓准确的时辰,却也可大致推算。
约莫到得夜半时分,她突觉心中憋闷,竟想出门透透气。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她竟也不曾犹豫,蓦然起身下床,摸索着向屋门走去。
因着她的双眼看不见了,故而这屋中的陈设便简朴到仅剩下一张床榻与一张木桌。
她虽走得小心且缓慢,却颇为顺遂,并未遇上任何障碍。
待指尖触碰到门壁时,她便停下步子,用力将身前的两扇门推了开。
刹那间,风吹草动,竟有落花飞舞,飘至她发间。
清淡的芳香扑鼻而来,她记得的,永安寺中随处可见山茶树。
她不由得伸开手臂,片刻后便有一瓣花朵落在了掌心。
她将其凑至鼻前,轻轻嗅着,只觉芬芳无比,令她的心绪骤然舒畅了几分。
她缓缓抬脚,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步入院中。
初夏时节,夜风微凉,她出门时并未多披件外袍,此时免不了有些发冷。可风中处处散着芳香,便令她忍不住想要多待片刻。
突然,于这清香中,她竟隐约闻见了一股淡淡的,兰香。
她心头一动,不由得转身,虽也不知究竟该面对哪一方。
她的视线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唯有以天生灵敏的嗅觉来判断。
可在这山茶花飞舞的庭院中,她最终却是什么也判断不成。
这寺庙中有多处都种植了兰花,今夜有风来袭,她突然闻见兰香,倒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她暗自轻叹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自嘲地笑了笑。
黎夕妤,时至如今,你还在期盼些什么呢?
笑过后,她突然便没了兴致,转而回到了屋中。
直至她将房门合上,直至她坐回在床榻边,院中的那道身影,也始终不曾移动过半分。
他站在院落的另一边,目光望向她的屋门,瞧着那昏黄的烛光,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方才,当黎夕妤转身向他望来的那一刻,他险些没能抑制住心底的冲动。
他不敢保证,倘若她再多看哪怕片刻,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将她紧紧拥抱,带她远走高飞。
从此不问世事,不理会所肩负的一切,不理会千里之外的蛮州城中的万千将士。
纵然余生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只要有她在身边,又有何惧……
翌日。
正如同黎夕妤所承诺过的那般,当大夫将汤药端来,她毫不犹豫地,便将其一饮而尽。
她一夜未眠,身子骨乏累且虚弱,剧痛遍布四肢百骸,她却连眼皮也未曾抬一分。
待喝过药后,她简单梳洗了一番,将一头青丝挽起,插了枚简易木簪。
随后,她兀自动身,一路摸索着,走了半个时辰,终是到得大雄宝殿。
殿前有两位僧人正在等着她,见她到来后,立即迎了上来。
有人递给她一件衣袍,她接过,触感粗麻,却将其披在了身上。
“空明师傅已在殿中等候,女施主请入内。”一人在她耳畔开口,伸手搀扶着她,带领着她入得大雄宝殿。
浓郁的檀香扑进鼻中,黎夕妤缓步走着,双目空洞无神,可面上却带了几分虔诚。
殿中供奉着三尊佛像,分别是普贤菩萨、释迦牟尼佛、以及文殊菩萨。
虽看不见,但她知晓,此时此刻她直直面对着的,正是释迦牟尼佛。
搀扶着她的僧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退至一旁。
她颔首,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她最终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缓缓闭上了眼。
“你可想好了?”高僧空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透着几分森严与庄重。
黎夕妤的心微微颤了颤,半晌后,轻轻点头,“大师,我心意已决,不必再犹豫。”
她说罢,片刻后听见一阵悉碎的声响,下一刻挽在秀发中的木簪便被人拔出,一头黑发直直垂落。
她的心更加剧烈地颤抖着,突觉鼻尖酸涩。
如今,她已沦落至这般,没了双眼,没了亲人,丧失了一切……
她所爱的人,最终狠心抛弃了她,将她困在这青灯古刹的牢笼中,逃脱不得。
她空有满腹胆识与谋略,却再也无从展现。
曾经承诺过的一切,也终究因着那人的绝情与狠心,再也无法兑现。
甚至,就连一心想要报仇这事,也因为没了双眼,令她不得不放弃。
她黎夕妤,曾是一个坚毅又倔强的人,认定了某件事,饶是刀山火海她也势必要去完成。
可如今被困在牢笼中,成了瞎子,她又能如何……
倘若她可以选择,她定会在四日前醒来的那一刻,便自行了断。
然百般无奈,千般苦楚,万般悲凉,她却唯有活下去,方能对得起先后因她而死去的伯父与文彦。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耳畔有人在低喃,念着她尚且听不懂的佛语。
头发被人握在掌心,很快便响起“咔嚓”一声。
那声音传进耳中时,令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金刀剃下娘生发……”
高僧空明的嗓音再度自头顶响起,他一边念着,一边割断黎夕妤的发。
他下手利索且精准,显然是老手,容不得黎夕妤再有任何悔意。
一把又一把的黑发散落在地,黎夕妤听着自己的心,碎了一片。
从此后,她便要放下七情六欲,放下爱恨嗔痴,一心一意只拜佛祖……
这样的生活,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却好在……她的生命所剩不多,未来的时光就此度过……
却也……很好。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不时有轻风拂过,吹进殿中,令人觉得舒爽。
而在殿外,一道身影默然而立,双手直直垂落,却紧握成拳。
不时有山茶花瓣飘落,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发间。
朱红与青衣交汇,分明是再美不过的景象,可他近乎苍白的一张脸上,却透着无边无尽的悲痛。
他的双臂剧烈地颤抖着,双眸死死地盯着殿中那道烟灰色的瘦弱身影,其内似是充了血般,猩红一片。
“除去尘牢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像显……”
“法王座下又添孙……”
空明大师念罢,黎夕妤的长发,也终究剃尽。
最后一剪落下的瞬间,她的双手突然开始抽搐,于胸前摇摆不休。
那痛楚极为强烈,逐渐蔓延至心底,令她痛得无以复加。
而与此同时,站在院外的人,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竟有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
他双唇颤抖,正强行压制着什么,却难抑悲痛。
他终是不再停留,蓦然转身,一步步离去。
他的步伐沉稳,却走得极缓。
可他走过的路,竟有两行血迹。
那是掩在袖中的一双拳,不停地颤抖,同时也……血流不止。
空明大师放下剃刀的那一刻,黎夕妤的双手仍在颤抖着。
她突然睁开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温热却又冰凉。
她并未因疼痛而落泪,她只是在刹那间,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一行四人游山玩水,经由应州。
那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踏入永安寺,而她最心爱的人,曾在耳边同她说,“兴许日后,你会在这寺中长住,整日里与青灯古刹作伴,也未可知呢!”
殊不知,如今她当真在这寺中长住,余生孤苦,与青灯古佛为伴……
这究竟是一语成谶,还是他早有预谋……
倘若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当初她无论如何,也断不会踏入这寺门半步!
也正是在这时,她恍然间明了,高僧曾说她颇有佛缘,究竟是何意。
原来,竟是出家为尼,囚禁一生。
“你尚且未断痴念,只得赐你法号‘文夕’。至于日后能悟得多少佛法,也全凭你个人的造化了……”
文夕……
若是为了文彦,那她倒也甘愿。
黎夕妤站起身,转身面向空明大师,脸上的泪水已被她巧妙地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