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崔燮的原稿,里面扮作女子的是旗手卫的安千户。画中的安千户脸庞小巧,明眸善睐,穿着紧身的织百花曳撒,身材也比别人矮小纤瘦些,单看男装也带几分秀气。
他平素严谨,向来看不上那等“服妖”的男子,轮到自己写戏时竟也只觉着画中的安千户最合适扮装探入敌营,丝毫没有恶感。他兴致勃勃地铺纸研墨,对着画纸沉吟良久,要先给安千户写一首诗为赞。
几位翰林联手写的文字,他身为状元,又是前辈,总不能弱于别人么!
王状元刚写下两句“双环杂佩摇丁东,少年通籍明光宫”,房门忽然叫人敲响,门口听得有家人说:“爷,仁哥回来了!仁哥听说老爷不在堂上,回来就在书房读书,要过来问安了。”
他通传的时候,院里就已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眼看就要进门。
王华心口连跳几拍,连忙把手底下的稿子摞成一堆,又在上头胡乱压上许多书纸,险而又险地赶在儿子进门前藏住了画稿。
王守仁进来时只见他父亲站在桌前,身子贴着书桌站着,而不是像他平常来请安时那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心思细腻,看着父亲的站姿不舒服,体贴地问道:“父亲身子有何处不适么?亦或是这椅子坏了?儿子这就去叫人换新桌椅来?”
哪里是桌椅不好,是桌子上的东西不能叫儿子看见罢了。
他做老子的跟同僚合作着写些配画的消遣故事不要紧,但儿子可不能看这种乱七八糟的闲书!
王华站在桌前淡淡地说:“没什么,为父还要整理些文书,你先回去……你刚刚才回到家?”他藏书时的紧张过去,思绪蓦地清晰起来,顿时又审起了儿子:“你今日去哪里了?不会是又到通政司上折子了吧!”
王守仁低首答道:“父亲放心,我没去通政司。这些日子李学士叫太监陷害,儿子也担心朝中正人君子受损,无心请旨北伐。如今李学士出狱,儿子是和几位同窗作了个诗会庆贺。”
原来是诗会,这孩子经见了大事,倒是也长了些出息……王华捻着清须点了点头:“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往后收敛旧日的脾气,学学李学士家弟子,好生读书,早日考取个举人进士,等你考取了才说得上报国。”
王守仁洒脱地笑了笑:“单只读书又怎么能想出平安鞑靼之策?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出居庸关看看,知道边关实情,下回再上疏才好言之有物,教皇上知道我的才具!”
这不肖子上书不足,竟要跑出关了!
王华气得抄起书扔向他,叫他一歪头就躲开了,还说“小杖受,大杖走是为孝”,激得他爹火气上头,抓起一卷又要扔。
将扔未扔时,王状元忽然想起书底下藏着不能让儿子看的锦衣卫画卷——现在他还只要出山海关,万一看了画儿,想出海去东瀛可怎么办!
他把书又撂回去,重重放在那摞画上。王守仁看着父亲不再要打他,便笑着说:“父亲既然答应了,那儿子便作准备,哪一日出去看看边关。”
王华怒道:“谁答应你去了!马上就到年底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明年春闱一过,我就舍下老脸把你送到崔府,叫崔和衷管教你!别以为人家说你是要成大器的人,不能以庸常人的法子管,我就不管你了。我哪怕不要个成大器的儿子,也不能叫你这么胡作妄为下去!”
王守仁只说了句“多谢父亲夸赞”,也不恼,也不怕,恭恭敬敬地出去了,留着父亲在房里长吁短叹。
王华心里也一向觉着这儿子器量不凡,可再不凡也得好好活着才有不凡的一天,边关岂是这么个十五六的孩子一拍脑袋就能去的地方?
他感叹许久,又拿出画稿与自己刚刚写下的诗稿,在后面续了“……千金宁为买书贫,万事不及还家早”之句。不知不觉便把对儿子的期盼寄托在了笔下的安千户身上,写出的人物性情形象渐渐沾上了几分王守仁的影子。
他一面斟酌词句,依着大纲展开情节,一面恨恨地想着:这本书印出之后,一定得管住儿子,不许他看这种让人心野、往外跑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诗是李东阳的“送仲维馨院使还淮南”
上章的两句也是他的,启沃诗十首里摘的
第184章
崔燮把剧本外包给了翰林院的词臣名士, 自己又安安分分地回去上学了。
前些日子因李老师下了诏狱, 他成日价忙着救人,丘祭酒也体谅他为人弟子的心情, 给他连放了几天假。如今李老师与两位御史都出了诏狱, 他也得努力把之前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了。
他回到国子监, 简直就像“诏狱三君子”亲临,受尽了同学的追捧。
这些监生都是年轻学子, 胸怀忠义, 都看不惯内里妇寺弄权。因知道他这些日子在为营救三位叫太监诬陷的清流名士奔走,都恨不能也跟着他去奔走救人, 或是索性集体叩宫门诉冤。
虽然有祭酒、司业按着没让他们去, 但众人也都时时关心此事。
“诏狱三君子”出狱时, 不知多少人结伴出去喝酒庆祝。那三位大人不会来国子监,崔燮这个“三君子”之首的弟子回来,自然被他们拉着问了许多诏狱详情,还有不少人要请崔燮吃酒席。
不过崔燮现在学业为重, 能拒的都拒了, 只在课间坐在廊下给大伙儿讲了三君子在诏狱中的情形——
譬如谢镇抚待三位大人十分礼遇, 除了入狱之初的例刑,都不肯用刑。甚至有几次强抗太监之命,拼着去职的风险,与宫里派来的使者依理辩论,终于保护住了三位君子。
再譬如诏狱的牢房在谢镇抚管理下收拾得特别清洁舒适,三君子受伤后立刻就有烈酒杀毒、伤药敷扎, 伤口好得极快。谢镇抚还私下通融,许他们家里人送吃喝、衣被、书籍进去,也能随意写诗作词,没人翻看、收缴他们的笔墨。
又譬如诏狱中的理刑千百户、锁头、狱卒在谢镇抚管束下也都知礼仪,明进退,侍奉三位君子时礼仪甚严,从不敢狎昵言笑……
众人听他讲着谢镇抚义抗内侍,保护三君子的故事,都听得心旌摇荡,比在外头茶馆里听人讲话本还激动,为谢镇抚而喜而忧,竟忘了梁、韦二人的下场,担心地问道:“谢大人这样硬拒太监,不会被宫里当权的中贵人记恨吧!”
崔燮是站在斗争第一线的男人……身后的男人,自然把握全局,含笑安慰他们:“无事。谢镇抚是孤忠之臣,行事全在天子眼里,岂是那些乱政的宦竖能陷害的?如今权宦已除,他自然无事,往后朝中正直大臣们也都不会再受害了!”
只要撑过明年,万妃和宪宗一死,太子就登基了,太子可是个史书上写明的好皇帝!
监生们虽然不知道要换皇帝,却也都觉得锦衣卫清正如斯,擅权的宦官也都铲除了,朝中往后自然会越来越清平。
众人这才安心,带着一肚子令人满足愉快的消息离开。唯有张斋长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关照他,还拉着几位同窗记了这些日子讲学的详细笔记,但并不像别人那么单纯地为三君子脱劫欢喜,眉间总有些隐忧。
崔燮跟他关系不一般,便拣了清静的时候问他:“张兄似有忧色,莫非侄女参选的事有变?”
张斋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并无什么大碍,小女前几日就到大兴县搭的彩棚初选,当时就通过前两场,叫人带进宫了。这两天进宫的人越来越多,车轿如龙,我现在只担心她不习惯宫里的日子,又怕她是个监生之女,在宫里教人看低……”
崔燮想安慰安慰他,一时却无话可说。
若张斋长姓别的什么,他都可以打包票说必定选不上,安慰他过些日子就能迎回女儿。可偏偏张斋长姓张,孝宗皇后也姓张——虽然此张不一定是彼张,也不一定就不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安慰道:“张兄家素有家法,令嫒聪慧贤淑,熟习礼仪,便到了宫里也能顾得周全,没人能挑得出不是。她在宫里终究只要住一个月,若能中就要做上青宫元妃,不中也能父女团圆,在外头另选佳婿……”
张斋长曾经有意叫他当这个佳婿,当初事情没成,现在说这个也有些尴尬,便打断了他,主动问道:“和衷曾为东宫讲学,必然亲眼见过当今太子,不知太子是何等样人?”
太子是个好人,还替李老师他们三位向皇上求过情,不幸被禁足东宫。幸好梁、韦二太监倒台后,皇上消了气,又把他放出来了,不会耽误选妃。崔燮微一思索,便说:“太子人品端方,聪敏好学,容貌气度更是俊雅温文,令人倾心。我说一句冒犯的话,将来也必定是世间第一位的好夫婿。”
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个没置后宫的皇帝,但凡嫁个皇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张斋长如今有什么好消息就愿意信什么,双手合什,念了声弥陀,感谢地看着崔燮:“我其实也知道女儿不能选中,就是总有那么点儿担心,怕她万一……来日小女成亲,和衷一定要来我家当个贵客!”
崔燮笑道:“到时我必定要去恭喜斋长得一佳婿。”
张斋长心情略略散开,崔燮也把前阵子落下的讲学补上,继续做着老师留的题目。他顺便还给崔老爷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为了救老师散尽家财,取净了绸缎铺柜台上的银子,还欠了客户二三百两。崔参议如有成亲的打算,希望能再拖个一年半载,等这边把银子周转回来再寄过去。
他今年虽然送不出什么像样的年礼,但能送一个朝廷清平,三君子无恙的好消息,想来父亲也该和他一样高兴。
崔参议接着这份家信时,先叫那上千两泼水一样花出去的银子晃花了眼,恨不能冲回京里教训一顿败家子。可偏偏他还不能骂,因为他儿子是为了救朝中清流君子而散尽家财,李东阳三人入狱又出狱的事尽坻报上,整个布政使司里,都在赞扬三君子。
他只能忍着心疼装出一副与有荣焉之态,出去和同僚“不经意”地说:“近日得小儿家书,知他为救三君子奔走,几乎散尽家财,我这做父亲的也老怀堪慰啊!”
但同僚叫他拿出信来,让大家看看李学士的近况,也好共同庆贺一番时,他却没法拿出来——那封信里崔燮根本没写自己是如何努力营救老师的,从头到尾提的都是银子、银子、银子,还劝他暂缓成亲,等家里有了银子再寄来供他花用!
这样的信怎能给别人看!人家看了,得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可拿不出来,同僚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也实在难捱,崔参议只能写信催促崔燮再寄一封信来,信中写出来他奔走救师的详实内情。
叫这一封信搅合的,他连年都过不好了!
崔榷这一年下都过得郁郁的,只能关在值房看文书,京里的百姓却是一派欢喜。不为别的,倒为居安斋又要出新书,而且是抱石居士、水西先生他们那一阀才子同出的,仍是写锦衣卫的书!
图集还没卖出之前,消息最快的“清茶”铺里就传出流言,说是当初写《王窈娘琵琶记》的才子们不悦自己的戏本和戏中人物被庸人胡乱借用、点污,欲出一本真正的锦衣卫戏画本。这画本是请了真正名家画图,诸才子共写文稿,定要写出那些人真正的精彩形象,扫荡市面上这些俗物。
在“清茶”喝茶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都盯着各教坊胡同,戏楼酒楼,只等着说书人上新话本。
锦衣卫们巡街时都要在“清茶”连锁铺子里歇脚,更是最早就听到了风声,丢了碎银子给伙计,问他们究竟能写出什么话本,以哪位千户为主的。
伙计把银子塞回去,神秘兮兮地说:“我只跟你老人家说,那些俗人我们都不告诉他们——这回的画本可是十四所千户都要出来亮相的,一页一画,真正的画本,外头那些绣像本子远比不了这个画本好看。你老要想看,就留心着居安斋的消息……”
那校尉问道:“还有那样的书?这也能写得出故事来,还写的是个教十四位千户联手办的大案?你可莫骗我,我们锦衣卫从未办过这等大案!”
伙计笑道:“爷只管信小的。那大案不大案的小的不懂,小的只知道画本肯定好看。是有同乡在居安斋里做伙计,听他说那些才子们送来的稿子真好极了,看得人一时随他们高兴,一时想淌眼抹泪儿的。可惜小的不得见,只能等着印出来再看了。”
那校尉将信将疑,回去便和同僚说了,他们千户正是中所李千户,却没有崔燮搞的人设那么智计百出,而是豪气地挥了挥手:“这怕什么!你们拿些银子,去居安斋先定他百十本,回来咱们十四所分一分,占个鲜!”
他立刻叫人去家里拿了银子,趁巡街廛押了一百两银子在柜上,订了一百四十套画本。计掌柜却拨了五十八两还他,笑道:“这套画本极便宜的,只要三钱银子一本,大人给多了,剩下的且请收回去吧。”
李千户惊讶道:“怎么这么便宜!这还是你们居安斋的书吗?莫非不带彩页的?”
计掌柜笑道:“里面的图是墨稿,封皮里还是有几张彩页儿的。不过这书印得小,也薄,所以比寻常的便宜。”
这又不是科考做弊的书,印得又小又薄的做什么?李千户纳闷不已,拎着找回的银子又回所里操练,还跟同僚们说了居安斋印出极便宜的新话本,自己提前预订之事。
不管是大是小,是贵是便宜,都是讲他们锦衣卫的故事,当然得订了!
各卫所千户、副千户、百户……都掏些银子订了书,又去居安斋和清茶铺打听故事,一面等着新书印出来。
到得十一月中,居安斋门口便摆上窈娘、封云两大镶边主角的立牌,正式开始宣传新画本。但这回的宣传总带点神秘色彩,不像做《水浒》时直接把回目都写出来,而是半遮半露,除了两大镶边主角,只摆了两个画着人物背影的牌子,一个上面写着“智计如诸葛”,一个上面写着“少年多奇志”。
十四位千户轮流去看,也没认出来画上画的到底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位。
那排子隔不几天就要添上一位,都只画着人物背影,衣裳穿得异样俏气,身材也都高挑精悍,比之市面上锦衣卫戏里一应的绿曳撒、大披风,却更勾人眼球。
进了腊月,居安斋便在檐下支起大牌子,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本店最新出品,龙泉隐士、郁洲生、枯笔生……力作,连环画本《锦衣卫之风起云涌》即将于腊月初八日一早发售,每本需银三钱。抱石居士、水西先生将为此画本创作新杂剧,来日亦盼请各位观看。”
连环画本是什么东西?难不成书里全是画儿,就像春……咳咳,图集一般?那样的东西怎好托名锦衣卫卖!
诶,不过程锦衣卫身材样貌都好,画出来确实好看。
读者们恨不能一天遛他家一趟,就连妇女们都不禁要从居安斋门外经过,看看他家印出的是什么画儿。
居安斋却是自从挂出了那幅大牌子就不再有动作,直拖到腊八。
腊八佳节正日,全城清茶铺都在茶铺半条街外搭起棚子施粥,请了顺天府府军在帮忙维持秩序。顺天府军在粥铺管着讨粥的,锦衣卫军却都站在了居安斋外看着买书人——《锦衣卫之风起云涌》正式开售,人流几乎挤断了街,他们生怕挤出意外来。
幸好居安斋早有准备,在店门外拉了几条木栅,叫排队的人顺着木栅分成数队,进了店里又有粗绳在店中分开队伍。柜台后分列几个严阵以待的大伙计,手边各是一摞书,手底下一屉零钱,各自负责一队客人。
买书的卯足了劲往里挤,只怕进去晚了书都叫人买光了,买着的抱着书边走边看,也舍不得等到回家。
唯有在外头巡察的锦衣卫们个个淡定,领队的正好又轮到了李千户,坐在马上含笑指着排队抢书的人:“这得多么麻烦,挤得连转身都转不过来,也容易踩踏。还是咱们锦衣卫有成算,提前订下,昨天坐在家里就等到人送书来了。”
随行的校尉们早上已见着了他拎到千户所的连环画,略翻过几眼,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已是领略了人物的俊秀英伟,见着了飘逸如仙的打斗画面。他们回味着画儿,连声称赞道:“还是千户想得周全,千户又肯怜惜孩儿们,叫我等也跟着受用。”
第185章
居安斋的总店大排长龙, 全城读者都要往他家排队买书, 唯有一个地方特别受优带,是有流动售书车上门送书的。
自然就是国子监门外。
那车子就静悄悄地停在国子监对面。车壁朝外的一侧挂有“居安斋售书车”“专供国子监”的艳红条幅, 十分打眼。看守监舍大门的军士和出入的斋夫们也不驱赶他们, 反而趁轮休时去车旁站着翻看, 口袋里银子富裕的就自己买一本,还有斋夫特地出来给学生代买的。
连国子监的教官们也有叫斋夫代购的, 趁着不讲课时, 躲在值房里看。
崔燮中午过去补习时,一进门就见三位同值房的教官手忙脚乱地往袖子里、书堆下面藏着什么东西。
小小的、横宽的、薄薄的一卷……一看大小就知道是他家印的《锦衣卫之风起云涌》第一册。
王、刘二位助教一个把画册塞到袖子里, 一个索性就只拿本书翻开压上, 和现代小学生上课看闲书, 拿着正经书当掩护一样。他们俩的位置靠外,只等崔燮过去读书做题,就能接着看他们的画本。唯有谢助教是要教他的,生怕这学生坐久了看出什么, 便把书塞到了最深层。
崔燮本想装着没看见, 可他坐下之后, 发现谢助教藏书藏得太匆促了,那本画册直接掖到了他坐的这边,露出来的边角都压卷了。
三钱银子一本的画册,都够买一张桑柳木的红油桌了,压坏了多可惜呢?而且那画册还是圣人他爹带团写的稿,留到后世都是有收藏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