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瑶因被罩着,眼前一片漆黑, 嘴巴也被他用一块帕子给塞住了, 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有心里粗略地计他行走的步数,差不多走了半柱香的时辰,他脚步迈得很大,身材又魁梧,扛着她走, 都不带停歇。
顾云瑶估算着, 他应是走到了一处后院小门, 毕竟他还没有胆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
苏英的脚步才顿了下来,至此她才确信, 府内确实有他的内应。
苏英停下之后, 身边好像有谁在守着,两个人说了好一番话,声音极低, 应是怕被她认出来,这顾府的内应很少出声,几乎都是苏英在说,不仅提到这次对方立了一件大功, 苏英还提到日后必会重金交给这名内应。
顾云瑶瞬间如坠冰窟, 心寒了一片, 顾府里有内应,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事。既然提到了重金感谢,这名内应肯定急缺银子,又或是见钱眼开的小人。而苏英,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摸清顾府内的人员背景,利用别人的短点来进行诱惑和勾结。
她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几个可疑之人的面容。李管事说过,他儿子病了,病得还很重,有可能是不治之症,需要大把的银两。大房那里好像有个丫鬟,叫小春梅,家里的老爹嗜赌成性,将她贱卖到府上,时不时还会来府外逮她,想要讨点喝酒的银钱和赌资。还有祖母那边有个庖丁,也是家里的婆娘病了,正急得团团转,前段日子才从老太太那里先支了下月的银钱给婆娘看病用……
但顾府里实在太大了,光他们二房这里,就有几十口人,大房那里更多,还有照料顾老太太的丫环婆子,加起来也很多。顾云瑶不可能一个一个都记得下人们的情形,她被扛在苏英的肩膀上,很快他的脚步又动了起来,只感觉在他的左肩处颠来颠去,颠得她头昏眼眩,有点想吐,只能暂且止住想法。不一会儿被他带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也有人在等着,在接应,应该就是苏英身边的人,而且是他很信任的人。
夜闯高门大户人家小姐的闺阁,将未出阁的小姐强行带出来,此事若是传出去,不说她的声誉会被毁了,苏英的声誉也会被毁了。他是神机营的将领,会尽量做得小心翼翼,还想在京中继续混下去,就不能为太多人所知。
这次苏英和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仿佛近在耳边,接应的人话不多,却很听苏英的话。
苏英交代他一声,去什么什么胡同,他说的时候用的是暗号,顾云瑶没能理解,接应的人答了一声,是很干净、清冽的声音:“是的,大人。”
随之而来的是,顾云瑶的背触到一个略有些硬的地方,不是地面,很快一声轻轻的“驾——”,车轱辘慢慢滚动起来,轧在地面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她被苏英扔进了一个马车里,如今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那个暗号的胡同指的是哪里。
苏英要把她带到哪里?
敢肯定的是,绝对不可能是苏府。
苏府里面除了有苏婉在,还有苏英的嫡妻柳婧在。苏英已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做小妾了,柳婧也是勉勉强强才同意他纳妾,省得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但如果再突然把她带到府内,柳婧不会那么白便宜他。
遇到这么危急的时刻,应该更疲于应对,更加慌张才对,顾云瑶却渐渐地沉定下来,如今就算是惊措、乱了阵脚都无济于事,不如好好为应对接下来的遭遇做准备,好好养足力气才是。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哪怕再困,一刻都不敢睡着。
……
天快明的时候,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街边的早茶铺子一早将门板子收了回去,热气腾腾的新鲜馒头摆在一层层蒸笼里,街边始终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豆花香,货郎们也都一一挑着担子开始来赶集。
胡同里的一处宅院,陶源从榻上翻坐起身,他身后的美人儿还在熟睡。陶源看了两眼以后,了无兴致,去净房里先沐浴净身。不一会儿一只细白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处,陶源回头一看,是他在宅子里养的美人儿醒了,正娇态横生地和他撒着娇:“陶大人,您醒了以后,怎么也不告诉奴婢一声?好叫奴婢好好来伺候你一下。”
陶源将她一拉,美人儿身上只有一件长褙子,甫入浴桶中,跌入他的怀里,褙子也跟着一起滑落。她的发梢近乎湿了一片。
陶源用指尖一触,勾着一点发丝放在鼻尖闻一闻,嘴边挂了一个轻浮的笑容:“别叫我陶大人,我在京中无一官半职,怎么能称大人呢?”
“瞧大人您说的,京中哪一个人不知道您,不认识您?您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人人敬重的阁老陶维陶大人。他是大阁老,您就是小阁老,您如今没有官职在身,并不是您不能做官,而是您不想当官。”那女人还是勾着他的脖颈,躺在他的怀里,用勾人魅惑的笑容瞧着他。
前段时日,陶源刚从勾栏院里把她赎回来,她倒是被调/教得极好,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原先是谁家养的瘦马,如今沦落到勾栏院里去了。如果不是陶源把她赎回来,可能就要继续沦落红尘。
陶源捏一捏她的鼻子,笑道:“我可没教过你说这些,也没把你养得如此放/浪。说说,你这些行径,都是和谁学来的?”
“陶大人,您取笑我。”美人一娇笑,陶源的心整个就软了。几乎要陷进女人的温柔乡里,但他还是及时止住,因他分得清楚。
净完身以后,两个人一起到了内室,这天才蒙蒙亮,司芜就给他热好了小酒,陶源轻轻抿一口,畅快一声,称呼她手艺好。
司芜又准备好花生米,准备喂他食用。
门外有马在嘶鸣,胡同里的宅子可不止他安置的这一处,那马的嘶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放下酒盏,陶源整理好长衣以及衣带,打开门想走出去瞧瞧究竟什么情况。
同时还回头问司芜:“隔壁已经开始住人了?”
司芜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会住在这宅子里,都是陶源的安排,她的身份不光彩,隔壁人家里都有谁,她不想去了解,也不想别人知道她的过往。回答一句:“奴婢不知道,只是头先还不曾听到隔壁有人声,今日这也是稀奇了,突然就有人搬过来了。”
她还是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抱住陶源的腰身,侧耳贴在他的后背处,蹭了又蹭:“陶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这就要走了吗?您每个月里,难得会有三四天的功夫来见见司芜,我被您留在这里,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司芜好生寂寞啊。别人家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不如趁此机会,做些更快活的事情?正好司芜之前才学会的小曲儿,陶大人还没有机会听呢。”
陶源静了片刻,司芜更是得寸进尺起来,要解他的腰带。陶源这才紧抿着唇,带着逼人的气势,回过头一把掐住她的下颚:“我既有本事把你赎回来,就有本事把你再贱卖出去。你给我识清楚身份,伺候好我,才是你的本职。何时由得你来过问起我的事情来了?”
司芜吓得双腿一软,他刚一松手,司芜就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奴婢知错了,是奴婢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身仰仗了陶大人的青睐,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陶源听到这里,干脆打断她:“不是青睐。”回眸看着她,落得个轻浮的笑容,“你只是我的玩物。”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可怕?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司芜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可他不这么认为。她的嘴巴颤了颤,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陶源说罢,重新整理好腰带,也走出去。
马车终于渐渐摆停,但是不知为何,马鸣声一直不歇,马夫下来检查情况,观察半日,也不知哪里出了过错,马蹄子一直在地面急躁不安地踢来踢去,眼见下一刻,可能就要伤到人。
顾云瑶感觉苏英派到她身边接应的那个人,好像是离开了她的身边,自从苏英将她交给他以后,就先打道回府了。接应者跳下马车,顾云瑶被麻袋套着,看不到这个人的脸,只有种全程都被他监视的感觉。
他跳下马车以后不多久,年轻清冽的声音又响起,是叫马夫把马蹄子都看看,果然从其中一只蹄子发现了问题——不知从何时起,这只马蹄里居然插进了一根肉刺。
去除马蹄的肉刺,是一个很有风险的事情,这个男子居然也是毫不犹豫地做了,陶源从门边静静瞧了许久,欣赏他的胆识过人,毫不退缩与畏惧。且他静观其变,审时度势,思考问题直接且明确。
可他却穿得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略显单薄,身子骨也很瘦,从陶源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却也像是感受到陶源的视线,猛地一回头,竟是叫陶源一怔,总算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158章
这是一个很不好惹的眼神, 对方略微低着头, 眉峰轻蹙,眸光里有些冷漠,又让人觉得是锋利的内容藏着, 陶源跟着父亲, 阅人无数,又喜欢混迹在京中纨绔子弟圈子里,若说这名眼神锋利的男子,不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么他肯定是哪个有名的大人身边的侍从。
他没有见过此人, 不是他所熟悉的人物。
这个胡同叫镇安胡同, 京城里寸金寸土, 别瞧着这一丁点大的地方,很有金钱上面的学问, 就像是戏班子, 只有王爷那类的人物才能有能力养着。
只这么一照面,陶源心里已经猜测了七七八八,从马车身上还想找到蛛丝马迹, 有些大户人家为了区分和别人的不同之处,车身的帘子还有专门挂帘子的小银钩之类,用料都十分考究,也会像有些箭翎那样, 说不定有家族的特征。
他没从马车身上找到线索, 收回神思, 那名男子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轻蹙着眉头,始终看着他:“热闹看够了没有?”
这倒是有趣,居然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能知道他身份的人,早就怕和他拿捏腔调说话。他爹是当今内阁首辅,动一动一根手指,就能把对方当成蝼蚁一般捏死。
何况还是这样的小人物。
陶源嬉皮笑脸的本事很大,被他这么一挑拨,反而乐了:“这大清早的,你的马声吵着我休眠了。这笔账,我还没找机会和你们算呢。”
梁世帆终于抬起头,看了他半天,陶源穿着精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在他眼里却也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事到如今他竟通过马鸣声,想要来讹他们。比起讹诈这种事,怕是陶源遇错了对手,不知怎么回事,梁世帆居然回想起五年之前,曾在永安寺的必经山脚下,遇到过的那家大户人家。
他以命相搏,将马车强硬地拦了下来,同时也受了伤,就为了讹那一点银两,给他母亲看病。
但他的母亲知道以后,却是郁郁寡欢,连药都不肯喝了。那之后,他连母亲死时的棺材钱都凑不出来。可怜他的母亲,只能用一张草席卷住,在荒郊野岭选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将她葬下了。
他以为他会很难过,对着坟头立了整整一日,也确实难过,但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一滴泪都没有,因为他的母亲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如果肯听他的话,把药喝了,她也不会死得那么早。让人惋惜,却觉得她太傻。到如今梁世帆都认定,这些当官的富贵人家家中的银两,几乎都是靠从百姓身上鱼肉来的。这些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镶金戴玉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来不觉得羞愧。
他都能闻到陶源身上的一股酒味。
这一大早就开始喝酒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奢靡生活。
梁世帆凝视着他,告诫他:“陶公子,您父亲是当朝阁老,能力有多大,要承担的事情就有多少。他向来厌弃您在外面花天酒地,况且还是养外室这种事。”靠近他,梁世帆还是冷眼看着他,“你身上的脂粉味,够臭的。”
陶源一摆袖,面容还是那般轻浮,却是笑不出来了。原来这家伙,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还敢威胁他,算是扯平了。
他不再有兴趣梁世帆的身份,转身踏入自己的宅院,却在关门之际不经意透过缝隙,瞥见梁世帆正在抱出一个麻袋套着的人形的物体。
最底部露出的脚,分明是一双女人的小脚。
……
顾府里面,桃枝正被罚跪在安喜堂。
地面冷硬,她已经跪了不知道有多久,面前坐着的是顾老太太,还有大太太肖氏也在,大爷和二爷因政务繁忙,必须去早朝,且府邸里出了这种事情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不敢张扬。府内的二小姐突然和男人私奔了,能到处张扬吗!
顾老太太是不信的,顾云瑶会做出私奔这种行为。顾德珉在离府赶往皇宫之前,根据证据,一口咬定顾云瑶就是和男人私奔了。而且那个男人不是旁人,正是纪凉州。
肖氏也不相信这种事,顾云瑶的为人她最清楚,从小在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她就怕这个孩子太能逞强,太能忍,总想着念着,要让她多依赖一点大人——她实在是太懂事了,已经超脱了年龄感的懂事,会为家中的长辈着想,也会为大房里的两个哥哥着想。
肖氏也一口咬定:“云瑶这孩子,我们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她最知分寸,也晓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怎么可能做出和男人私奔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可说多了也没用,大爷和二爷两个人如今都不在府上,身为顾云瑶的父亲,二爷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人替她辩解。他最重视的就是女儿家的清白,敢犯出私奔这种事,就是踩到他的死穴,且如今是腊月里,快要过年了,人要是还找不回来,迟早纸包不住火。
他认死理,觉得肖氏她们也跟着在包庇顾云瑶,都是因为之前他不认同顾云瑶私下和纪凉州见面,他们两个人见面,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光女扮男装那一回,顾云瑶全身湿漉漉的被纪凉州从外面抱回来,就让顾德珉连续气了好几日。
如今顾老太太的脑子也是有点乱乱的,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她很快就镇定了几分,也相信,并且站在肖氏这一边。
府内的小姐夜里失踪这种事,不能为太多人所知道,府内的下人里头,如今只有桃枝清楚,跟着伺候顾云瑶的其他丫鬟婆子,比如夏柳还有薛妈妈她们,都被顾老太太用一种较为合理的理由给打发了。
但是迟早,还是会知道。
日子流逝的越快,确实像顾德珉那样,纸包不住火。
桃枝跪在地面,都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面对老太太还有大房主母的审视,她都如实交代了:“奴婢夜里睡着,不知怎么,昨日夜里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小姐不见了,奴婢在文舒斋的院子里先找了一圈,又去耳房里找过,都没有,后来还想着要去老太太那里找找,但小姐平时不会不带着奴婢一起去请安,所以奴婢才想到,小姐定是真的不在房中了。”
她想到顾云瑶消失这种事,就发生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当时她居然在睡觉,还睡得很沉,桃枝就觉得这样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
她也恳请老太太还有大太太她们能责罚她。服侍好小姐本来就是她们做丫鬟的分内之事,而且顾云瑶因为相信她,特地把她安排在隔间里睡觉,为的就是夜里有个什么动静,都能及时赶到。可她……可她居然顾府了顾云瑶对她的期望。
顾老太太略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还是找到小姐比较重要,罚不罚的事,留待日后再说还差不多。
她又问了一遍桃枝。这句话从她过来以后,就已经问了无数遍,可顾老太太总觉得哪里被疏忽遗漏了:“你是几时发现小姐不见的?”
“奴婢是在醒了以后,卯时发现的,奴婢也很奇怪,平时寅时我就会醒,可今日竟是睡到了卯时。”而且不止如此,桃枝醒后就感觉左边侧颈很疼,因找人要紧,她就没细想,此刻越发觉得那处地方疼得厉害。
顾老太太也看出一些端倪,手缠着佛珠,起身,亲自过来查看。
居然在桃枝的侧颈处发现了淤青。
她连被人从侧颈处击过一掌这种事都毫不知情。
这么一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把她劈晕了,不是精通武力的人,根本做不到。
还有对方入他们顾府,怎么这么轻松?
看来有必要加派一点人手作为护卫。顾老太太先吩咐人下去,把加派人手的事嘱咐了一遍。接着与肖氏两个人对视一眼。
肖氏也是一个聪慧人,先把桃枝拉了起来,她跪得太久,两腿都在打颤,这样不利于回忆与说话。桃枝看到她自己非但没被责罚,还被赐了座,就觉得受宠若惊。
肖氏只笑笑,没说话。顾老太太都没有说不可以的事,就是在默认了。
顾老太太又叫她的贴身丫头文兰,把现场留下的证物拿过来。那是一枚象牙牌,雕工很精湛,观其表便知道,一定是身份很金贵的世家里才有的东西。况且上面的字很清晰,写的是王府腰牌。乃是誉王府的东西。
顾老太太知道誉王,忠顺侯府三小姐是他的王妃,这几年的事迹也总是被外人所传道。
话说这皇家,还真是专门出痴情种子的好地方,誉王妃几年以来都无所出,许多人谏言,希望誉王能纳几个侧妃在身边,以延绵子嗣,他却全部驳回了。还有他的兄弟靖王,那么多年了,始终没有传来娶妃的消息。
誉王如今人在江西,不可能一夜之间来到京城,也没道理去私会顾云瑶。那么这个腰牌,只能是他身边人的所有物。
顾老太太若有所思着,而桃枝早就认出来那个被留在顾云瑶闺房里的证物属于谁的,当时落在地面的这个腰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捡起来,到顾老太太这里交给她。
誉王不在京城,但他确实有一个亲信还留在京城。
正是他的义弟纪凉州。
第1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