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瑶开口道:“既然杜公子这么厉害, 那可否说一说, 何为君子?”
杜齐修听后也是一笑,这个问题很简单,也不用引经据典:“修身二字即可。”
顾云瑶道:“如何修身?”
杜齐修:“自律, 自省, 自警,自得,自知。”
顾云瑶笑了笑:“我看杜公子前面说的都很好,却是漏了一点。”
杜齐修来了兴致,也笑着望她:“那还请顾二小姐指点一二。倒是要好好说说看, 杜某如何漏了一点。”
顾云瑶直接望向他, 轻轻说了两个字:“自重。”
话音一出, 连本来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桃枝都忍不住笑了,姑娘说要让杜齐修自重自重, 他确实是该自重了。哪有一个外男突然冒犯了府内小姐的道理?
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有人看着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的情况下,还不知道杜齐修要做出什么事情来。若是被人传出去了, 有损的是姑娘的声誉,甚至有可能清白都被玷污了!
顾云瑶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前来的人里除了杜名远以外,还有几个府内忠心了大半辈子的管事和家仆。
她相信他们能够守口如瓶, 但这件事还要着重交代一声。
顾云瑶看着他们, 眼底都透露了一丝丝的寒意:“今日的事情, 望各位不要轻易传言出去,若是叫谁知道了,走漏了半点风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还是有办法让这个人不能在顾府里面立足。”
几个人闻声以后都吓得有点发抖,五年前顾云瑶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可就看着惠姨娘是如何一点一点栽在她的手里,此刻听她这般说话,一点也不会怀疑。
顾云瑶又交代了几句,为首的管事领着几个家仆先下去了。今天的事就当他们什么都没有见过。杜老先生被留了下来。
儿子还在这里,他也不敢轻易就走,顾云瑶是他的学生不错,她也是顾府里面的二小姐。他一个原来翰林院当过职的老编修罢了,就算是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顾府去比肩,况且眼前的这个女学生,还有个侯府和王府为背景相互照应。
他赶紧下跪,下跪前还摁着杜齐修也要给她跪地赔礼。杜齐修心里想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最是不齿这种除了父母还有圣上便要乱跪的行为,被摁了几次以后都不依。
他站得笔直,如一株挺拔的修竹。
杜名远看到儿子这样,头痛欲裂,要不是杜齐修是他的老来得子,他往常也不至于把他娇惯成这样,任性妄为也就算了,还冒犯了府内的二小姐,事情传到顾府二爷那里该如何是好?
杜名远怕儿子的性命受到威胁,想求顾云瑶不要将此事告到二爷那里去。
他这么老的一个先生了,年过半百,曾经为朝廷贡献过大半辈子,头发花白了一片,此番来顾府里教书也是为了给家里贴补点生计用,这双腿也只跪过衣食父母还有当今圣上,却为了儿子的过错与她下跪。
明明犯错的是杜齐修又不是杜老先生。
顾云瑶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她是个不太听话的学生,杜老先生教了她五年之久,既有苦劳也有功劳。她并不讨厌老先生,相反她很喜欢杜名远。
亲自扶起杜名远,顾云瑶叫他不要跪了,又侧头看了看杜齐修,年轻的面庞原先挂着的那份轻佻的笑容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时不时还会以担忧的神情望向他的老父亲,既然这么担心杜名远,直说便是了。顾云瑶有点无语,不过也是个附庸风雅,假作潇洒的男人。
见杜名远还有些犹豫的样子,顾云瑶宽慰他道:“先生请放心,方才我已叫那些下人们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他们都是在府内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不会做出有辱顾府家训的事。”
杜名远听到以后放心了许多,也简单告知了杜齐修的来意,原来他是为了明年的春闱而来,顾德珉早在半个月前听说是老先生的儿子来了,怕他其他地方住不惯,还不如到府内小歇一段时间,也算是提携了一把新人。
顾云瑶没有去告诉顾德珉这可是将来的榜眼大人,若是顾德珉知道了,估计更得把他圈在府内不让走。大孟朝错综复杂的党羽派系里有一种师门制度,主考官若是点中哪些学生,考试结束以后这些被点中的学生必然要去考官的家里拜码头,甚至成为考官的门生。
所谓同舟共济,就是要一个一个相互照应,若是个别几个能飞黄腾达了,也可以提携其他的同辈或者前辈下辈们。
顾德珉很少拉帮结派,但不代表他不会收受贿赂和提拔新人。这一举动对他来说,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名远再三言谢了顾云瑶,带着杜齐修先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一片茂林修竹的地方,这是顾二爷早几天前叫下人收拾出来的屋子,挨着顾府里家塾的位置极近,是外院的一处地方。环境清幽,竹林茂盛,日光疏疏密密地从竹叶间探了进来。地上有许多斑驳大小不一的光点。
杜齐修中午的时候就赶到了顾府,二爷虽然交代了顾府里的部分家仆,但也有一些人不认识他,那家仆让他在门口等待片刻,他好去找杜老先生来把他领到该去的住所。杜齐修头先还在前厅里乖巧地边喝茶边慢慢等待,那家仆竟是一去不回了,杜齐修这才绕到了内宅当中乱转。
他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内做客,自是好奇,结果绕到了一处假山附近,就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一时来了兴致,才藏了起来想静观其变。
杜名远一直拿这个儿子散漫的性子没办法,虽然顾云瑶交代了那些下人不要乱传出去,他还是决定晚上带着杜齐修去给二爷说明情况。
岂知杜齐修并不在意,凉亭里的那一眼简直是惊鸿一瞥。初看到她脸时,顾云瑶恼羞成怒的样子真的妙不可言。
朱唇轻启,眉头轻蹙,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眼底氤氲了水雾,应是被他给捏疼了,那副惹人怜惜又拿他没有办法的神情,真是妙哉妙招。
杜齐修笑了笑,屋内收拾得极干净,他落在前厅的行囊也被带过来了,找了屋中的圆凳坐下,杜齐修倒了杯茶给老父亲喝,水竟然是热的。
顿时想到大户人家就是不一般,细节之处也做得如此之好。
杜齐修抿唇笑了笑,说道:“爹,若是您去顾府二老爷那里说了,他会不会把府内的那位二小姐许给我?”
看她的年纪,应该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出嫁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许配人家。
杜名远差点折了竹林里的一根竹子敲在他的身上:“收起你这轻浮的样子,女子的名节岂是可以由你这般胡闹的?平日没个正经的东西,那是顾府的二小姐,能看上你?不说嫁进世家大族里做人媳妇,要说嫁给皇亲国戚那也是有机会的。”更别说他还知道顾府的二小姐一直与侯府王府那边的关系不断。
即使顾府不为顾云瑶说门好的亲事,侯府王府那边也会尽量替她张罗。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把歪念头动到了二小姐的身上。
杜名远道:“你快点收起你那不着调的想法,今年在府内叨扰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们,记住你说的‘自律,自省,自警,自得,自知’五个自,还有二小姐交代你的,自重!”
杜齐修也给自己添了杯热茶,等了片刻凉透了以后,他才一口饮尽。
随便他爹如何说,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倘若他……杜齐修抬眸看了看站着的老父亲,竟是收起了往日的轻浮,杜名远从他儿子的眼里看到了一刻的认真,被他弄得一怔。
他以前总望着他能认真一些,如今当真端正了起来,杜名远又有点不适应了。
何况他还听到杜齐修说道:“明年春闱,我考个状元回来不就好了吗?嫁个状元,也是够风光了吧。”
杜名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儿子,虽然比起他另外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这个次子是一块读书的料,但也止步于此,自己儿子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
想让他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杜名远眉头微微一皱,又不想说了,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翰林编修,官位不大,只是个庶吉士罢了,战战兢兢了一辈子,内阁都摸不到手,被委任成编纂《大孟文录》的一员,书本里的内容修修改改了多少次,最后完成之际,连他的功劳都没有,全部被如今的首辅陶维抢占了。
倘若儿子能状元及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叫他有个盼头也好。杜名远不再说了,只看了看安静品茶的杜齐修,期望于能有个好结果。
到了晚上,屋内开始掌了灯,用过晚膳以后顾云瑶就把桃枝和夏柳支开,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忽而灯芯里烧得一个劈啪声作响。
顾云瑶拔下了一根银簪子仔细挑了挑,再用手一罩,灯火渐渐稳了。
她开始磨墨,纸张铺开,提笔便起头先写了一个称呼——表哥。
第73章
起笔写完了“表哥”两个字以后, 顾云瑶又想了片刻, 这回该写什么内容?
五年的期间,顾云瑶也不知道给表哥写过多少封信,但是他的回信寥寥无几。可能她写的内容都和家常有关, 大男人家看了总归觉得无聊。
起初的时候, 她想给他写信,那时候她才进学不久,年纪也不大,在旁人眼里看来,应该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文盲, 未免表哥怀疑, 顾云瑶写信的内容都十分简单, 用最儿话最简便的词语代替了,有些时候写一点“生僻字”在里面, 她还会在旁边注解, 是找了教书先生帮忙才会写的那些字。
蔺绍安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因为他压根没有回信。顾云瑶却是一封一封地继续写,她怕不写的话, 就会和表哥的联系就此断了。
蔺绍安的动向,以及边关战况等问题,都要通过侯府那里得知,每回也先族的蛮子军进犯了边关领土, 顾云瑶都十分紧张结果。虽然她知道, 表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在几年以后带领蔺家军将蛮子军们打得落花流水,是蛮子军闻风丧胆的“笑面佛”,如今这一世因为她在背后的助力,已经小小地扭转了许多乾坤,有可能边关的战事也会受到影响。
顾云瑶不得不防。
万一若是因为她而改变了蔺绍安在边关的情况,她一定不能坐视不理!
忽而想起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信里她想提到蔺绍安送给她的糖葫芦的事,那几粒被吃剩下的用油纸包的糖葫芦,最终还是只挨过一个春季,在隆宝九年的夏天,被顾老太太勒令扔了。
糖葫芦已经发霉了,上面长满了白色绿色的小毛,顾云瑶也知道没办法再把它们保留,这次听了老太太的话。
为了假装不会写“糖葫芦”几个字,她费了一番劲儿,在信里画了一串。还在旁边写上“没了”两个字。也不清楚蔺绍安看没看懂,为数不多的回信当中,那一次他回信最快,内容无比简短,只写了几个字:无妨,再给你买。
后面她“认得”的字越来越多了,写的内容也越来越繁复,包含惠姨娘和顾云芝两个人的境况,大房两位哥哥进学的情形,还有教书先生杜名远又教过她几个字,今日进学难得听到杜名远会发表对朝政的看法云云。
所谓知无不言,当然写的最多的还是关心他在边关的情况,嘘寒问暖了一堆话无非是想问问他在那边还适不适应,吃的如何,有没有又瘦了,蛮子军是不是很难对付,身上有没有又受伤了……
表哥的回信都很简单,她一个月能写上三四封,蔺绍安那边每三四个月可能才回上一封。她第一次看到他笔迹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工整漂亮,读到一些重点的地方,她会在旁边画上圈。
对于顾云瑶的嘘寒问暖,蔺绍安后来的回信每次也都只有几个字交代——“无碍”,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个字用得最多。
以往和他接触的时候,顾云瑶没发觉表哥是这么一个惜字如金的人物,如今想想,有可能真的是她的来信内容太枯燥了,又或者他那边实在是忙。
三四个月能寄回来一封已是不错,这般保持着,原先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里竟也塞了不少他的来信。
顾云瑶把今日的信也写完了,里面提到了今日的所见所闻:杜老先生的次子来府上了,说是为了明年的春闱而来,父亲应是仰慕杜老先生的才名,加之先生在府内已教了我们几位学生五年之久,于情于理都该相帮一下,所以这才叫老先生的次子在府内长住。他在外院里面,离家塾比较近,平日我应是瞧不到他的。
她写着写着,本不想把杜齐修轻薄她的事写进去,不过还是这么写道:我也不想瞧着他,这人看起来极是轻浮,才学是有一些,我与他已有机会切磋过,也算是小小地过了招。
顾云瑶和杜齐修过招的部分,其实也是为了将来的哥哥做打算。杜齐修和顾峥两个人,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吏部,分属不同的部门,反正都是文官,如今因为杜名远上门教书,她才有机会提前认识一下杜齐修,虽然这个人让她很失望,但若此人对政见的处理能力非同一般,拉拢过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也不要给顾府提前树敌。
洋洋洒洒不觉写了三页纸的信,顾云瑶等吹干了墨才折好纸,塞进信封里面,仔仔细细地把名字署了上去。
这封信就先压在烛台下面了。
第二日顾云瑶规矩地去了家塾里,来的比较早,但顾云梅比她还要早,顾老太太近两年来身子比较倦,已开始逐步免了他们早上的请安。
顾云瑶用完了早膳就来了这里。
进学的时候不方便带着丫鬟一起,几个小丫鬟就留在抱厦里面等着。
夏天的蝉鸣在树上叫得恬噪,一早起来,那风就能把树上的叶子吹蔫了。
顾云梅是府内女孩子当中最小的,五年期间,无论是大房那里还是二房这边,大太太或是二房里的姨娘们肚子里都不见动静,顾云梅虽然最小,如今也有十一岁了,只比顾云瑶小一岁罢了。
顾云瑶穿的比较淡雅,月白色的素面湘裙,身上一件杏黄色的素面褙子,梳了一个如意高寰髻,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小花簪,坐在定好的位置里正等着杜老先生过来。
顾云梅则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身上的一条挑线裙子也是淡淡的粉色,头上比她别致,耳朵上还戴了小丁花的耳饰。人也是规矩地守在自己的座位里不离开。正襟危坐着等待老师过来。
她的脸颊如桃粉,更有少女的稚嫩,只是很怯懦,很怕生,来进学五年的时间了,还是怕先生。
连庶姐似乎也怕,不敢亲近讲话,两个人坐得极远。
前世时,顾云瑶对这个庶妹的印象便不深刻,顾云梅是柳姨娘所出的女儿,柳姨娘原先是被贱卖到府内的落魄人家的女子,为了葬父卖身。家里原先是贫农背景,好像得罪了官府里的人,活活把她爹打死了。柳姨娘四处告官毫无作用,还险些被奸人捉去做了皮肉买卖。
后来卖身葬父的时候,被路过的顾德珉看上了,柳姨娘年华正好,当时只十五岁左右,颇有几分姿色。
用了点银子带回来以后,本想留给蔺氏做丫鬟,结果留着留着,就爬到了柳姨娘的床上。
当时惠姨娘已经入府有些年头了,柳姨娘一时受到了顾德珉的喜爱,听到柳姨娘怀了孩子,无论如何惠姨娘都不想把这孩子留下来。
也是在前世若干年之后,顾云瑶才知道,当年惠姨娘的手段有多么厉害,父亲这边有三个姨娘不假,只有惠姨娘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剩下赵姨娘一直无所出,柳姨娘则是一个女儿,其实是惠姨娘一直从中作梗。
过往的事已经晚了,顾云瑶也是从五年前开始使了个心眼,旁敲侧击叫顾老太太交代赵姨娘和柳姨娘那边的丫头婆子们,若有了怀胎的迹象,立即要报到顾老太太这边,不得有误。惠姨娘只是暂时受到了冷落,还未彻底从府内消失,一旦被她逮到了机会,顾云瑶定不会饶过她。
光是前世她气死母亲,过后几年还觊觎过母亲留下的嫁妆,顾云瑶便不会原谅她。
只是可惜了顾云芝这个孩子,似乎在柳姨娘怀胎之时,受惠姨娘用药陷害,出生以后脑袋便不怎么灵光。小时候倒也不怎么能看出来,随着年纪增长,是越来越明显——她不仅怕生,反应比常人慢一拍。有时候顾云瑶找她说话,她都是讷讷地“嗯嗯呀呀”回复,随后双眼呆滞无神地继续盯着地面发呆。
正想与顾云梅说会儿话,杜名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带了几本书,摊在前面的讲桌上,杜名远有点意外顾云瑶的出现。
顾云瑶知道他在意外什么,笑了笑,和先生说话:“学生不才,昨日惹老先生不开心了,今日就来好好温习功课。”
昨日……说起昨日的事,杜名远愣了片刻,昨日到了后半夜,他早在榻上歇下了,还想着白天的事,最终没能带次子去顾二爷那里明说。一是真的怕顾二爷真的怪罪下来,才来府内叨扰不过小半日功夫,竟被杜齐修闹出了如此荒诞不经之事!二来,也是真的怕顾府二小姐的清白被损,他们纵使有口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