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拢着披帛,一路出谢府,还有点儿不适应。她很少这么打扮,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乍出府门,看见李齐慎,抿抿嘴唇,才轻声说:“抱歉,我先前在沐浴,打扮起来费了些工夫。”
“无妨,我听说小娘子打扮起来都是这样。乐言上回还和我抱怨,说等她阿姐上妆,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哪儿有这么久。”谢忘之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状似无意地挽了耳边的发丝,“我们去哪儿?”
她没想过要去哪儿,全听李齐慎安排,等着他开口,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他答话。谢忘之以为他是没想好,善解人意地笑笑,“没想好吗?不要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可以先走一段。”
“……不是。”李齐慎强行把视线从谢忘之唇上移开,吞咽一下,总觉得自己有点撞鬼。
他眼力好,谢忘之一出来,他就一眼看见了她的唇色,淡淡的红,一点点晕开,像是朵渐渐绽放的花。李齐慎自己没什么血色,也不懂上妆,只以为女孩都这样。一开始也确实没什么,但谢忘之说起话来,嘴唇轻轻张合,偶尔轻轻抿一下,那点红在他视野里微微颤动,反倒让他无端地心痒。
李齐慎皱了皱眉,把这感觉压下去,“我带你去东市玩,如何?”
“好啊。”谢忘之觉得哪儿都好,想想又觉得不对,“可东市有些远……要不你再等等,我回去换身胡服,和你一同骑马过去。”
“你会骑马?”
“当然会,不过……唔,不算很好,骑射不行,只是能代步罢了。”谢忘之不遮掩,转身要走。
还没迈步,李齐慎忽然说:“不用,回来。”
谢忘之一愣,转回去,茫然地看着他。
“你换这身衣裳,花了小半个时辰,再换半个时辰,都该宵禁了。”李齐慎一拍身旁的战马,“来,上马,侧坐,我带你过去。”
好歹认识这么多年,谢忘之也不矫情,过去先摸了马鬃几下,再抓住马鞍,翻身上马。穿着襦裙得侧坐,战马又格外高,上去那一下她不太稳,还是让李齐慎托了一把,才挽住缰绳坐稳。
“谢谢。”她调侃自己,“看来我是真不怎么会骑马。”
“照夜有大宛马的血统,格外高,不算你的错。”李齐慎自己上马倒挺利落,双臂环过谢忘之的腰,挽住缰绳。
马上地方就这么大,谢忘之再想着避嫌,也不能坐马头上去,李齐慎一上马,她的肩就贴到了他胸口。李齐慎卸了轻铠,穿的是圆领袍,春里衣裳不厚不薄,谢忘之清晰地感觉到他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一晃五年过去,李齐慎是真长大了,当年还稍嫌单薄,如今身姿挺拔,相较少年,更像是男人。
……男人。
这个认知让谢忘之浑身一凛,莫名地觉得危险,脸上又开始红起来。她总觉得不该这么随便上个男人的马,还和对方贴着,但这个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郎君,又是李齐慎。
她心慌意乱,偏偏李齐慎浑然不觉,稍稍低头,在她肩上轻轻嗅了嗅,带着三分迷惑:“好香,像桃花。你是女孩,生来就这么香吗?”
第68章 面具
谢忘之:“……”
她觉得李齐慎确实是个人才, 她兀自心潮澎湃难以排解, 他在乎的东西却莫名其妙, 一句话劈头盖脸下来,什么绮思都劈没了。
“不是, 谁都是人,没有特别的味道。”她干巴巴地答, “是沐浴后用的香露,做的时候应当蒸的是桃花, 故而是桃花香的。”
“原来如此。”李齐慎觉得还挺神奇。
谢忘之不想理他,自顾自低头,连个“嗯”字都不给他。
她是侧坐,又比李齐慎矮, 这么一低头,李齐慎只要稍稍垂下眼帘,就能把她整个人收进眼里。
当朝论美人,爱的往往是丰腴些的, 撑得起棠红叶绿的襦裙,也压得住各色花钿。谢忘之却不,她纤瘦、单薄,身上的襦裙看着华贵, 颜色也是素淡的, 还没上妆, 只在唇上意思意思抹了一笔红色。
李齐慎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不少, 李殊檀和长宁公主走的是明艳的路数, 谢忘之则秀丽,有她自己的味道。说起来梁贞莲也是安静恬淡的模样,但若是把两个人放在一块儿想,李齐慎觉得在马上怀抱谢忘之是妙哉,怀抱梁贞莲恐怕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赶紧把梁贞莲从脑子里甩出去,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女孩,一点点描摹过她漂亮的眉眼、秀气的鼻梁,再到尖尖的下颌,越看越觉得她哪儿都好看,睫毛长是好,耳侧那缕发丝也是好。
尤其是唇色,淡淡的红,纤浓有度,点在薄薄的嘴唇上,让人想试着摸一摸。
李齐慎心里微微一动,喉结不自然地滑了一下,一扯缰绳:“走了。”
谢忘之哪儿知道短短一瞬,这郎君脑子里冒出了什么不合洽的东西,刚想答话,李齐慎已经催马跑出去了。大宛马跑起来要命,她一时没坐稳,晃了两下才抓住马鞍,把李齐慎先前微妙的反应抛在了脑后。
长安城里不许纵马,李齐慎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怀里还有个谢忘之,他没敢真跑起来,只控着照夜小跑。可怜照夜一匹精心培养的战马,蹄子都放不开,一路憋屈到东市。
下马时李齐慎先下去,拍了战马一把,摸了一块糖喂它,才没被当脸喷个响鼻。他笑笑,伸手扶谢忘之下马:“当心。”
谢忘之拢着披帛,稍稍提起裙摆,借了一把力下马:“去哪儿?”
“先走走吧。”五年没回长安城,李齐慎也不知道东市有什么,回忆着角落里好玩的摊子,“不着急。”
“好。”谢忘之笑笑,“听你的。”
两人都不知道能去哪儿,照夜更不知道,任由主人牵着,迈着蹄子往前走。它是匹战马,又有大宛血统,格外矫健高大,在街上惹人注目,牵马的还是个漂亮郎君,身边同行的则是美貌娘子。
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看过来,谢忘之有点不舒服,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这马是你养的吗?”
“算是。”李齐慎想了想该怎么说,“分给我,平常只由我用,喂马刷马也得我干。”
谢忘之想了想李齐慎苦哈哈地刷马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故意说:“煤球都没让你亲手喂过洗过呢。”
李齐慎才想起还有个煤球:“乐言来信曾说你把煤球抱回家了,我怎么没看见?”
“它平常也不怎么回来,只偶尔来吃饭,或是睡一觉。”谢忘之实话实说,“这几日好像看上了外边的猫,没回来过。”
李齐慎懒得管它,刚想换个话题,看见谢忘之停下脚步,他随口问:“怎么?”
“你看,煤球。”
李齐慎一愣,顺着看过去。谢忘之指的地方是街对面的面具摊子,一根竹竿,挂了不少面具,从昆仑奴到贵妇人,一应俱全。谢忘之指的应该是其中那个黑猫面具,圆圆大大的脸,猫眼睛的地方挖空,戴上刚好能透过两个孔看见。
“煤球的脸有这么大吗?”李齐慎失笑。
“没有,”谢忘之一本正经,“它不胖,它只是毛绒绒的。”
两人纯粹是拌嘴,互相逗着玩,说完却各自一愣。这话他们曾经说过,时隔五年,站在面具摊子对面,居然无意识地交汇,好像和过往的自己重逢。
刹那间的心绪涌上来,谢忘之掩饰地抚平袖口:“走吧,我喜欢面具,想买一个。”
李齐慎当然答应,单手牵着照夜,另一只手松松地护着谢忘之,和她一起过街。谢忘之果真拿的是黑猫,没多说话,直接付账,一扯李齐慎的袖口,继续往前走。
李齐慎不强求谁付这个钱,笑吟吟的:“体谅我穷?”
“您可是郡王,又有军饷,有什么穷的?要穷也是我穷。”谢忘之稍稍转身,随手把面具扣在了李齐慎头上。
这面具后边的绳子松,恰巧李齐慎没摘发冠,细绳卡在发冠上,桧木往下一沉,刚好遮住那张冷丽的脸。黑猫面覆在他脸上,挖空的眼睛处露出他的眼睛,浅浅的琥珀色,眼瞳深处沉着碎金。
谢忘之抬手,扶住面具两侧,把黑猫扣在李齐慎脸上,隔着面具,注视那双漂亮的眼睛。
“有句话忘了和你说。”她微微一笑,“长生,你回来啦,我很高兴。”
她用的是小字,不再是先前调侃般的“郡王”,李齐慎心头一颤,莫名的暖意涌上来,泡得他咕噜噜地冒泡泡。他也笑笑:“对,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谢忘之顿了顿,继续说,“你戴着面具,是煤球,或者是别的哪只黑猫,但面具后边是你,是我认识的人。”
她说得很认真,眼瞳澄澈,满满地倒映着眼前的郎君,话说得没头没脑,神色却虔诚,仿佛对着神像发愿。李齐慎沉默地听她说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调倒是轻松的。
“对,是我。”他单手卡住面具的下颌,趁着谢忘之收手,他手一动,把面具移下来,再度露出冷丽的面容。他用指尖勾着细绳,“回头给煤球戴,表里如一。”
谢忘之被逗笑了,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是玩闹,李齐慎浑不在意,反倒张开手臂:“一别经年,要不要抱一下?”
“刚才在马上,你不就抱着我吗?”当朝风气开放,又是少时相识,谢忘之没打算避这个嫌,但也没伸手,故意呛李齐慎。
“那不叫抱,那是时势所迫。”
“哦?”谢忘之瞄了李齐慎一眼,故意稍稍抬起下颌,硬做出一副小娘子的骄矜模样,“那劳烦殿下说说,抱是什么?”
她刚说完,身上蓦地一紧,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抱她的郎君比她高大半个头,手长脚长,这一抱就格外结实,简直是把她整个人嵌进怀里。隔着春里的衣裳,双方拥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呼吸起伏。这个拥抱没有丝毫爱欲,只是故友重逢,刹那仿佛千年,双方都白发苍苍。
“不知道吗?”李齐慎贴着谢忘之的耳朵,轻轻地说,“得是情之所至。”
谢忘之面上忽然一红。
脸红这回事没法让人感觉,李齐慎抱着谢忘之,压根看不见,他也没在意,又搂了一下,低头时在女孩领子上嗅到了微微的桃花香。
李齐慎微微一笑,松开谢忘之。
东市街上人多,他们站的位置不算太偏,他刚松手,后边撞过来一个人。李齐慎赶紧扯了一把,带着谢忘之往边上一避。
谢忘之被拉得一偏,倒是没被撞到,然而脚下步子乱了一瞬,不小心踩在了李齐慎的靴子上。本来是无心之失,那一脚也不算太重,李齐慎脸色却微微一变。
谢忘之一愣,以为他是恼了,想道歉,但李齐慎没看她,直接往边上一伸手,揪住了个十岁上下的男孩。
“你干什么?!”男孩哪儿能让他揪,一抹鼻子,脏兮兮的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恼怒,“放手,给老子放手!”
“你才几岁,怎么说话呢。”李齐慎一抬手,直接在男孩脸上拍了一下,还挺清脆。
男孩被拍得一懵,顾不上头上发痛的地方:“你管老子怎么说话?撒手,撒不撒手?”
他一副不撒手就打人的架势,奈何只长到李齐慎腰腹偏上一截的位置,让李齐慎这么揪着,实在很没有气势,活像只被主人揪住后脖子的猫。李齐慎倒没恼,在他脑门上又拍了一下:“把刚才拿的东西拿出来,否则我们京兆府见。”
谢忘之感觉不对:“怎么了?”
“你说的什么东西?”男孩一凛,旋即抬腿想踢李齐慎,手脚并用,甚至张嘴咬他的手,“给我松开!松开!”
好歹在天德军里摸爬滚打,李齐慎怎么可能让他咬到,三两下制住男孩的动作。他没什么怜悯之心,单手控住男孩,另一只手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剑,剑鞘格在男孩脖子上。
“拿出来。”要不是在谢忘之面前,他早就扭断这男孩手脚,格上去的也应该是锋利的刀锋,李齐慎觉得自己这几下还算善良,耐着性子,“不然我就揪你去京兆府了。”
他不是开玩笑,男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巴一瘪,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69章 原委
这男孩看着瘦瘦弱弱, 也不高, 嗓门倒挺亮, 哭起来简直是响彻云霄。谢忘之和李齐慎再加个照夜,这组合本来就扎眼, 如今再来个哭得打嗝的男孩,走过路过的人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眼看行人隐隐有要凑过来看热闹的意思, 谢忘之赶紧在李齐慎臂上轻轻一拍,示意他松了短剑, 再掏出帕子给那男孩擦泪:“别哭了。你叫什么?”
“虎子。”男孩本来就哭得一连串的嗝,让这么个漂亮娘子温声询问,还有香香软软的帕子,他哭得更惨, “我叫虎呜呜呜……”
得了,后边的全是哭音,看着谢忘之耐心地替虎子擦脸上的脏污和泪水,李齐慎莫名不爽。但他忍了, 收了短剑:“我不和你计较。东西拿出来。”
虎子又打了个哭嗝,肩膀抽了两下,手在怀里一摸,摸出个荷包。
一看见荷包上煤球的大脸, 谢忘之就知道李齐慎刚才为什么突然伸手揪虎子。看来虎子不是个熟手, 下错了手, 这只荷包看着很平, 显然里边没装什么;针走得不好, 青色的底略有褪色,边缘也毛毛的,本身就不值钱。
看着李齐慎宝贝一样地把荷包收进袖中,谢忘之面上蓦地有点发热,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你还留着啊。”
李齐慎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继续折腾虎子:“是现在走,还是去京兆府?”
虎子以为还了荷包就完事了,鬼知道这郎君不依不饶,他刚想开口,肚子一阵蠕动,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一听就是个小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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