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丝的眼睛变得微微恍惚,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为什么……我死后,你每天都会到这儿来呢。”
  “不,不是。”阿罗也侧过头看向她,“从你离开科林斯的第二天,我每天都来这里。”
  尤妮丝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
  “你走的前一天。”阿罗因为酒醉,眼神有些迷蒙,但是说出的话却又异常的清醒,“你走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说,让我经常替你来这儿看看,野玫瑰少了你会寂寞。你死后,你和野玫瑰都会寂寞,所以,我就天天来看看,来陪陪你。”
  “我……”尤妮丝斟酌着,刚开了一个头,阿罗便已经截了过去:“对不起,姐姐。”
  “啊?”尤妮丝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写了那些伤害你的话。”阿罗揉了揉眉心,“那些话不是我真心的,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了。只不过那时我还小,我很狭隘,我认为你不属于我的话,就干脆死掉好了,我只要想到你活在摩里亚半岛的另一端,跟列奥尼特幸福地生儿育女,就觉得非常痛苦,所以我每次给你写信,到最后,都会被自己无来由的愤怒所控制,都在诅咒你去死。”
  他说完,拉住了尤妮丝冰凉的手,覆盖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仿佛有些不安。
  “姐姐,你不知道,从小时候起,你在我心里就比阿芙洛狄忒更美,你是被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我小时候依赖你,长大了就想保护你,我都没想过我会写出那样伤害你的话,既是伤害你,也是在伤害我,信寄出后,我又想骑着马追回来,但最终都还是放弃了,想着也许因为这些信,你可能会在心里更在乎我一些吧……”
  他的手包裹住了尤妮丝的手背,然后低下头,在她的手心印下一个吻。
  尤妮丝只觉得手心里好像多了一块沉重的烙铁,她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反扣过来,与阿罗的手掌双手合十。
  阿罗微微睁开了眼睛,用一双与夜色一般迷蒙的黑色眼睛看着她:“姐姐,你愿意原谅我,给我一个保护你的机会吗。”
  “可是,我是一个怪物……”尤妮丝喃喃说道,只不过她话音刚落,阿罗便已经弯下腰来,在她冰凉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想来反应迅捷的她此时倒有些反应迟缓,她后知后觉地用另一只手捂上自己的嘴唇时,就听见阿罗笑吟吟地说:“不,你不是怪物,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看的怪物,你是我从四岁起,就一直爱着的尤妮丝。”
  他像是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一般,又弯下腰来准备故技重施,然而此时的尤妮丝早有准备,她一手扣住阿罗的肩膀,使得阿罗动作一顿,他愣了愣,想要继续凑上前去,却发现扣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力气极大,他根本动弹不得。
  尤妮丝则扬着下巴,饶有趣味地说:“你没喝醉,对吧。”
  阿罗一愣。
  “也许你不记得了,如果你真喝醉了,就是死皮赖脸要靠在我肩膀上睡觉的。”尤妮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看你今天并不困嘛。”
  阿罗笑了笑:“今天的星星这么漂亮,就这样睡了岂不是很可惜?”
  “可你也没有看星星啊。”尤妮丝挑着眉说。
  “因为你比星星更好看。”阿罗垂着眼帘,放低了眼眸盯着她,柔声说道。
  尤妮丝被他这么直白的话弄得一愣,倒让他找到了突破口,他握紧了尤妮丝的那只手,肩膀突破了尤妮丝的封锁,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凑上前去,吻住了她的唇。
  尤妮丝那只原本扣住他肩膀的手只得抓住他身上希玛申的布料,将他拉得更近一些。
  阿罗的吻非常的生涩而笨拙,与他平时给人深沉而又暴躁的样子不太一样,他在收到尤妮丝的回应的时候,那只揽住她腰身的手臂甚至有了一丝丝的颤抖,尤妮丝便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便又舌头牵引着他,耐心地引导他。
  山下的城镇里仍是灯火通明,欢笑声声,山坡上则只有春风吹过草野的低语,安静如此,她能很清晰地听见阿罗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迅速,越来越急躁,她鼻腔呼出一口气,与他的鼻息碰撞融合,如同此时正在亲吻着的他们一样,带着几分急切的缠/绵。
  一吻毕后,阿罗终于老老实实地躺在了草地上,抬着头看星星,他一手枕在自己的脑后,一手则紧紧抓着尤妮丝的手,手掌覆盖着她的手背,轻轻地摩挲着她细长的手指。
  春季的星空虽然不比夏季灿烂,但也只有一番语言无法描述的美,他们眯着眼睛辨认一颗颗星星,然后说着这些星星的故事,比如这几颗星星是被幻化成大鹰的宙斯掳到奥林匹斯山上为众神倒酒的美少年甘尼美提斯,那几颗是阿芙洛狄忒和她的儿子厄洛斯幻化成的两条小鱼,而那边的,就是色雷斯诗人俄耳浦斯那把由父亲阿波罗赠予的里拉琴。
  阿罗望着那几颗星星,说:“我大概知道了俄耳浦斯为什么在与爱人阴阳相隔之后选择颓废度日,终日追逐对方的幻影了。”
  尤妮丝顿了顿。
  阿罗仰视着她:“但我知道,你不是幻影,你是真的尤妮丝,你从冥界走出,又回来了我的身边。”
  相对于阿罗表面平静内心却如暴风雨中的海面一般的汹涌难抑,尤妮丝此时倒是没有想得太多,她坐在阿罗身侧,任阿罗握住自己的手,另一手则托着腮,看着城市的狂欢,以及宁谧的夜空。
  她自死后就格外珍惜这些平常来说习以为常的东西,还好她不需要眨眼,便比普通人又更多时间去看,去观赏。
  “你也想下去跟他们一块儿跳舞吗?”尤妮丝听见躺在身边的阿罗说。
  她笑了笑,看着一群举着火把在大街上起舞的女孩子们,说:“我不行。”
  “我记得以前你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
  “那都是以前啦。”尤妮丝笑着说,“现在我加入他们不把他们吓个半死,那时候估计整个摩里亚半岛都在流传去世几年的外嫁公主复活,科林斯全城陷入恐慌。”
  阿罗握紧了她的手,说:“怎么会,你是最完美最优秀的科林斯公主。”
  “阿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理所应当受到所有人的崇敬和爱戴的。”尤妮丝说,“我在你眼里完美无缺,但在其他人眼里,再平凡不过。”
  阿罗坐起了身,跟着她一起看着那些奏琴跳舞的城中居民,看了许久,拉着尤妮丝站起身来,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尤妮丝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我去把你今天修好的那把琴拿来,我们在这里唱歌跳舞。”阿罗笑着说,“我们唱自己的,跳自己的。”
  尤妮丝愣了愣,失笑道:“我去拿更快一些。”
  阿罗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说:“不,必须我亲自拿过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尤妮丝眯了眯眼睛,也伸出手将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拢到他的耳后,说:“好,我在这儿等你。”
  第43章
  阿罗下山时候的脚步声又跟来时的不一样了, 这回他脚步轻快, 兴奋之情难掩,直到他走了一片喧闹的城中,脚步声渐微,隐于城中的音乐声后,尤妮丝才收回了注意力,又抬头去看星星。
  俄耳浦斯被狄俄尼索斯狂热的女信徒撕成了碎片,散落在色雷斯的各处,他的母亲史诗女神卡利俄帕走遍了色雷斯, 将他的躯体收集完整,葬在了奥林匹斯山麓,而宙斯受他的父亲阿波罗所托, 将他那把里拉琴装点在了星空之上。
  尤妮丝小时候在知道了俄耳浦斯故事结局的那天下了大雨,她只得趴在窗台望着窗外生闷气。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夜幕方至, 阿罗便拉着她爬上了王宫的宫墙, 然后指着纷繁星空,告诉她那几颗星星连起来就是俄耳浦斯的里拉琴。
  她当时还有些奇怪, 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尚还年幼的阿罗眨了眨眼睛,说:“我昨天去问教我们里拉琴的老师的,我想等到天晴的时候,一定要带姐姐过来看星星。”
  尤妮丝现在才知道, 如果将小时候与阿罗相处的种种细节一一在脑海里回放一遍,就会发现, 其实从很早的时候起,阿罗看着她的眼神里,就已经蕴含了很多极为复杂的东西,只不过她想当然地将他的感情归咎为年幼不懂事,只知道依赖姐姐,却从没想过,爱情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局限于年龄的。
  她笑了笑,站起了身,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她将头发挽至耳后,然后将兜帽戴上,遮盖住了自己的面孔,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
  她往前走得太久了,偶尔停下来等他,都会让他激动得情难自抑,但现在,她决定回头去找他,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来。
  科林斯城中一片喧闹,狂欢中的年轻人们手拉着手,合着欢快的乐曲声踏着整齐的舞步,唱着祈祷今年丰收的歌谣,他们在看见一个突然出现的用斗篷遮盖住全身的人后并没有太过好奇,只是想拉着对方的手一起加入狂欢,那个人却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外乡人吗?今天是酒神的狂欢节,来吧,一起跳舞!”几个年轻姑娘热情地说。
  尤妮丝摇了摇头,她想抬头看看起舞的人群,却又拉低了斗篷的帽檐,便转过身,飞快地蹿进了巷道之中,只留下几个面面相觑的姑娘。
  跟热闹的城市比起来,科林斯王宫就冷清了许多,她跃上宫墙,发现王宫内并没有举行任何的欢庆仪式,除了几个平时关系就不错的侍从举在葡萄架下喝酒之外,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来应该是老国王新丧,王宫取消了今年的酒神节庆典。
  她从宫墙上跳下,朝阿罗的寝殿走去,一路上倒也没有人发现,在经过狄黛米的寝殿时,还能听见狄黛米用着糯糯童音问母亲西莉亚,今年的酒神节为什么一点都不热闹。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听见西莉亚柔声回答:“因为父亲还没有走远,他看见我们唱歌跳舞,会觉得寂寞的。”
  狄黛米说:“父亲觉得寂寞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好想他呀。”
  “因为他不能。”西莉亚说,“乖孩子,快睡吧。”
  狄黛米似乎并不怎么甘心这么早就睡下,还继续哼哼:“我看见柏提斯将军他们进宫里来找哥哥的时候,还以为今天会有庆典的呢……”
  而尤妮丝则在听见柏提斯的名字时皱了皱眉。
  柏提斯是科林斯的第一战将,虽然年事已高,但在军队中的威望却无人能及,当时阿罗提议进攻斯巴达,柏提斯一人反对,其他将领便纷纷附和。那时候阿罗每天提着这个名字眼神都阴戾了不少。
  他进宫来找阿罗做什么?
  尤妮丝捏紧了拳头,便朝阿罗的寝殿飞快奔了过去,还没走进院子里,她就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葡萄酒味,然而她眉心皱得更紧,这味道并不纯粹,似乎酒里还掺了什么东西,而阿罗寝殿周围原本应有的侍从却一个都不见了,王宫的这处角落空落落的。
  她的脚步在门前顿了顿,嗅到门后还应当守着一个人,便咬着牙,连墙也不翻,便一把推开了院门,与此同时,她听见了阿罗一声怒喝:“柏提斯,你居然在酒里下药,你这是想造反!”
  而这时,那守在院门口的士兵也已经朝她举起了手中的剑,她的余光只瞥见那在夜色中闪着凛冽寒光的剑刃,只反射性地想去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待到剑刃逼近她的脖颈时,她才像是打了一个寒战一般清醒过来,用手掌迎向剑锋,将剑刃牢牢握住,在那个士兵惊诧之时,转到了他身后,另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年轻的士兵瞪着眼睛挣扎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挣不脱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女子。
  尤妮丝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科林斯人,只牢牢将这个年轻士兵钳制住,然后便扭头看向寝殿的方向。
  在阿罗怒喝那一声之后,她听见几声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略有些苍老却雄浑有力的声音说:“我没有造反,我永远忠于科林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雅典小子将科林斯送到斯巴达的铁蹄下践踏,所以宁愿将你杀了,再自杀,去冥府向老国王谢罪。”
  尤妮丝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咬着牙,压低了嗓子,在年轻士兵的耳边说道:“国王不是已经取消了进攻斯巴达的计划了吗?”
  那个士兵飞快地摇头。
  “没有吗?”尤妮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一些,“他……仍一意孤行,要攻打斯巴达?”
  那个士兵唔了几声,重重地点头。
  而这时,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声音说道:“西莉亚王后告诉我们,如果你已经走上了偏路,那我们可以杀掉你,权力不能成为你复仇的工具,科林斯不能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被彻底毁灭。”
  尤妮丝握着剑刃的手一抖,瞪大了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西莉亚,真的对这些将领说过这样的话的吗?
  “你说谎!母亲不会让你们杀我的!”阿罗怒吼一声,然而这一声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低低喘息着,说,“你,柏提斯,你看着姐姐长大的,你曾说过姐姐是你看到过的最可爱最好看的姑娘;你,芬德尔,你每次看见我姐姐的时候,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爱慕她。结果她不明不白死在斯巴达,你们有谁想过去问一个原因……没有,你们怕死,你们个个都怕死……”
  “阿罗!你果然是走上了偏路,西莉亚王后受老国王临终所托,务必要看住你,谁知道你如此冥顽不灵,我们决不能容忍你这样的国王将科林斯葬送!”柏提斯一声怒斥,紧接着,就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尤妮丝一听见那个声音就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来不及细想,一把将被自己钳制的士兵推了出去,然后飞快地跑到寝殿前,从窗外跃入屋内,在落地的一瞬间,她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
  灯光飘忽,阿罗坐在榻前,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而他身前站着两个披着甲胄的将领,为首一个剑已经从鞘中抽出了大半,正是老将柏提斯,而最角落处,则蜷缩着一个端着酒杯托盘的侍女,她似乎是害怕到了极点,浑身抖得不停,紧紧的闭上了眼。
  尤妮丝看见她,心就沉了下去。
  她是西莉亚的近身侍女。
  怪不得阿罗的寝殿周围空无一人,原来芬德尔说得没错,这场谋刺过往的行动,参与者中就有现任国王的母亲。
  这一瞬间,寝殿中的烛火与那晚斯巴达墓坑前的剧烈跳动的火光重合,盖棺前所看见的列奥尼特的那张隐于阴影中的脸又涌上她的脑中。
  她和阿罗,都被最亲近的人,抛弃了。
  她咬着牙,攥着拳头,在柏提斯的剑刃落在阿罗后颈上之前便将他抱在了自己的怀中,然后冲向窗户,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连身为战将的柏提斯和芬德尔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只看见榻上已经没有了阿罗的身影,只剩下了那把之前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陈旧的里拉琴。
  尤妮丝将阿罗带到了那处山坡上,这里星光依旧,夜风吹得树叶娑娑作响,山下城中的狂欢已经进入尾声,音乐渐渐低沉,聚集起来的人群也逐渐散去。
  阿罗被尤妮丝平躺在草地上,他面色惨白,半闭着眼,颤抖的手在怀中摸索着什么,然后吃力地抬起下巴,看着尤妮丝的脸:“姐姐……琴……我没有带回来。”
  尤妮丝低着头看他,用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说:“没事,我带你回来就够了。”
  “可是……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拿了琴,准备回来找你,母亲的侍女就领着柏提斯过来了……她说母亲听闻我跟柏提斯将军最近有误会,希望我们喝杯酒好好谈谈……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世界上有那么多想不到的东西。”尤妮丝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声哽咽,她用另一只手覆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手掌感觉到了一偏温热。
  “是啊……”阿罗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能保护姐姐……给姐姐出气……但我没想到会……”他咳嗽一声,“才只有一个吻而已,一个吻……远远不够啊,我爱了你十五年了……”
  他说着,声音越老越小,直到最后,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尤妮丝的身体一僵,然后用手背狠狠地拭去自己的眼泪,她死死盯着阿罗惨白的脸,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阿罗,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双手握住了阿罗的肩膀,俯下身来,露出了自己的獠牙,朝着阿罗尚还温热的侧颈处狠狠咬下,獠牙刺破皮肤,咬穿动脉,鲜血涌进她的口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