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江临:“但是云升公主的先天道体,要被夺走了。”
姜采猛地停下打斗,回头看向祭灵台。隔着虚空,她目光准确地和仰着头、蹒跚站起的云升公主目光对上。
云升公主看着她,又不在看着她。她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的魔影,倒映着四周的杀戮和仇恨。祭灵台之高,让猎猎寒风吹人骨髓,更加刺骨。先天道体化为虚影掠向棠华眉心时,她身上伤痕累累,血流森然。
乱发飞扬,衣如血染。
云升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云升的目中,浮起很多情绪。像是怅然,像是悔恨。像是意外,像是感动。像是颓然,像是愤恨。那千万难以诉说的情绪在她眼中流荡,波影重重。
她望着这个尘世,轻声:“我真是……
“恨死你们了。”
她看着天上的魔,痛苦又欣然,仇视又怜悯。云升公主盯着这些想救她的魔王们,声音沙哑,开口便是破音。她落下泪,再次重复:“我真是恨死你们了。”
下一刻,姜采向她俯冲而下,但已经来不及。这位公主殿下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力,所有人和魔都被这强烈的灵气冲刷开,她脚下的法阵瞬间破开。
棠华跌倒在地,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厉声:“不要,姐姐——”
云升公主腾身跃空,虚立于半空中,闭目之间,她开始施展法术,身形与她的法术融为一起,谁也不能靠近。
她是要——
身化魔域,就此兵解。
第126章 “身化魔域,就此……
“身化魔域, 就此兵解。”
这世上,最了解云升公主的人,是太子棠华。
而最清楚“身化魔域”的意义的人, 是此时还在驼铃山上救治巫家祖先的张也宁。
当云升公主兵解之时, 张也宁在一瞬间抬眸,向远处重重天际看去——
就在这一刻,电闪雷鸣, 金光劈云,万道光华裹挟, 向扶疏古国的王都倾泻而下,向云升公主本人倾泻而下。
在天道眼中,在上苍眼中,人、妖、魔,不分彼此,无有贵贱。无论三族打得如何不可开交, 无论人族如何仇视魔族, 在上苍眼中, 开辟魔域, 是至上功德。
以身化魔域,是天下至伟功德。
当张也宁成为仙人, 他的一双眼睛凝视扶疏国国都的方向, 他看到那功德之光, 如金掠霞, 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尽数向云升公主疾奔而去。
而不论是扶疏国的云升公主,还是魔域的魔子于说, 在张也宁这里,都逃不开一个真正答案……那在他成仙时,隔空向他劈来一剑的沉睡仙人。
是否成就真仙,一定要有这般至伟功业……如眼前云升公主这般,开辟魔域这样的功德,才是真正成为真仙的条件?
张也宁未曾多想,他救治之下,巫家祖先睁开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到魔气滚滚的天幕上破了一个大口,万重金光飞泻,那口子还在越来越大……
张也宁心中掐算一番,算到城中如今情况,他面色微变,当即一裹巫家祖先,收入袍袖中藏起。他凌身化光,追着金光入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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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疏古国王都中,云升公主悲怆的目光,凝视的是魔修,是江临这样的大魔。
她恨死了这些魔头。
如太子棠华质问她的一样,她也想不出除了魔王们,谁还有能力驱使低等魔来攻击扶疏国的王都。这世间除了高等魔,根本没有其他人能驱使低等魔。
他们不光驱使低等魔攻城,他们还设了那么庞大的结界,阻止了第一时间的救人希望……
她是扶疏国的公主,王都百姓也是她的子民。当她为三族和平奔走时,这些魔,却在背后摧毁她的子民,伤害她的国家。
她恨死了这些魔头。
王都百姓们怨愤云升,伤心欲绝。云升自己何尝不怪自己?所以她心甘情愿受罚,先天道体被夺,她也并不怪谁,这是她应该承受的惩罚……可就在这时候,这些魔王,却又来救她。
他们心怀热忱,将她当做三族和平的领袖,见不得她受辱,见不得她被人族仇视。他们认为,她是值得他们付出真心的。
所以她恨死了这些魔头。
可是恨的同时,难道没有动然么?难道不理解这些魔王是真的想救她,真的觉得她是对的吗?
所以……又恨又爱。万千念头,涌至心间,泪落腮畔,竟无言以对。
那便以身化魔域,来收留世间这些魔,给他们一个栖息地,给他们一个庇护岗;
那便以身化魔域,让人族和魔族各自有各自的国土,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短期内,不再因生存空间之争而发生战争;
那便以身化魔域!
她修为高强,天生因先天道体而得天独厚,比世间所有人都更要近仙。这样的她,如果舍弃自己的一身骨血,将所有一切回哺天地,当她化为云烟,当她消失殆尽,她未尝不会为魔族们开辟一个新天地,供其生存,供其兵戈不再。
身在半空中施展道法的云升公主,垂目望着下方的所有人。
她目光从悲愤的百姓们脸上拂过,从不解的魔王们脸上拂过,从弟弟苍白的脸色、妹妹绝望的泪目中一一拂过……她爱这世间,爱每个人。
最后,她的目光,与半空中姜采的目光对上。
不忍离乱,不忍战争。既爱人族,也爱妖族,还要宽容魔族。
正如云升公主一开始与姜采说的那样——“上天生我,我便没有浪费天分。拥有如此资质,怎敢懈怠不前?必然要燃尽此心此血,好报答上天宽厚之恩。”
“百姓们只是现在不懂,十年,百年……当这天下人妖魔能够不再征战,维持着和平,哪怕是虚伪的和平,他们也会知道我今日所做没有错。我也不求人理解,这条大道,我会走下去的。”
她身在半空,身形一点点消融,同一时刻,围绕扶疏国四周的蒲涞海翻涌滚动,如层楼一般向上涌起,铺天盖地,向王都席卷而来。那海水浪潮声势浩大,自天而来,却不落下,海面上,浮起一重重穴口,幽深黑暗。
黑穴旋转,渐渐变大!
海水包围的最重要,天上的金光倾泻如注,直洒云升公主!
姜采伸手,触摸到天上降下来的金色光点——她不知道这是功德之光,只是觉得这重光落下来,周身灵台清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在缓缓痊愈。
就连一直困扰她、一直让她堪受折磨的体内魔疫,在天上这重金光落下时,魔疫都得到了片刻安宁,不再折磨她。
她体内的魔疫,与她本人一同仰头,看向那光。
未必知道那是什么。但修士对“道”的本能向往,让他们都知道这是极好的机缘。
云升公主的身体一点点融化。
海水喧嚣,巨浪翻滚,在天上呼啸而不下,却让百姓们惶恐不安——
“海水怎么跑天上去了?难道要淹没王都吗?王都今年怎么了?”
“不,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从魔袭中活下来,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了……”
百姓们开始慌乱,他们不敢打下去了,他们转身想逃跑。他们以为那巨浪,是云升公主的法术,是公主不堪忍辱,要报复他们。
而有血性的百姓还要嚷两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屈服!”
谢春山终于忍不住喝道:“都闭嘴!一群蠢货!”
他回头,向着打斗中的百姓,手指天上的云升公主:“她要是真想杀你们,你们谁躲得过?她身化魔域,是万千年的功德!”
百姓们却道:“为什么要帮魔?她不是我们的公主吗?她真的要投靠魔族?”
谢春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他一手扶着哭得打哆嗦、此时迷惘仰头的百叶公主,雪色衣袍被风吹乱,他另一手指着百姓们,颓然落下。
心怀苍生之人,竟这般难被人理解。
他愈发感觉到真正的一万年前,云升公主这条路走得有多困难,有多孤独。
那么这世上,还有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谢春山目光梭巡一圈,他看到了祭灵台上脸色苍白无血的太子殿下。
太子棠华目中的光渗着血,掺着电,紧盯云升公主。
他怒道:“拦下她,拦下她!”
他吼道:“不能让她继续,让她停下来——姐姐,你不能这么残忍!你不能离开我们!”
他双目赤红,刚得到的道体并不完全贴合,他的状态差到极致,他本该立刻闭关去熨养那先天道体。但他拼身飞跃,人入半空,施展重重水光巨浪,去打断云升公主。
他恨她,怨她,怪她,又不能让她这样离去——
“你是我的姐姐,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若是恨我夺你道体,你来杀我啊。这样算什么?你在报复我吗?你再也不想活下去了,见到我们就让你觉得恶心吗?
“你怪我是不是……姐姐,我不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一直被百姓们仇视,如果你得不到惩罚,如果你得到的惩罚不能让王都百姓们信服……我日后如何管理国家,你日后如何再次出现在百姓面前?
“只有得到惩罚,才能消除怨恨。只有你去闭关,时间过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做什么,你反对什么?你总让我理解你,你为什么不理解我?
“你还在向着魔族,你还在觉得他们可怜,你还觉得也许不是他们毁的王城……你一个人族公主,我的姐姐,你居然要为了魔族去开天辟地,居然要为了魔族去开辟世界。
“你的爱,就那么博大?我的心,就如此卑微吗?”
风云聚拢,道法相战。棠华来打断云升公主,云升公主施法在关键时期,她无法动弹,姜采抽身而来,挡住棠华的攻击。棠华的眼睛看的却不是姜采,他一直盯着云升公主。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姐姐在天地间消融,一眉一眼,双手双足,全都在消失。她身形融入天上的蒲涞海,魔穴打开,天上地下的那些魔王被魔穴们吸进去……
棠华一口血吐出,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开姜采的阻挡,扑向云升公主:
“姐姐——”
他撕心裂肺:“不要为了他们牺牲!你是人族公主,是我人族公主!
“你是我姐姐,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你的子民——
“姐姐,不要死!我从来,不想你死啊。我做的所有,都是想你活下来啊——
“姐姐!”
目下泣血,未能完全与身体结合的先天道体泛着光,从他身上抽离,折磨着他,一重重血痕在他身上浮现,让他显得何其狼狈。下方的百姓们惶恐间,已完全看呆。
云升公主消融间,垂目,怜悯无比地望着他。
姐弟二人隔着虚空,兀自落泪。
天崩地裂,风云残卷,乱发拂面,他们久久地凝视。
“叮咣”一声,玉皇剑从天上掉落,坠入人间,却无人有心看护。
破开天幕的金光一点点消失,蒲涞海巨浪卷来,魔王们被魔穴吸进去,包括姜采。魔域初开,天下所有身怀魔气的人都被吸入,姜采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几次施法,只稳住一刹那。
身入魔穴之际,她只来得及高声:“也宁——”
下一刻,一道白衣破云而出,衣袂翩飞似仙,青龙鞭自他袖中飞出,缠向姜采。姜采回身一把拽住青龙鞭,魔穴的吸力并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