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华背身向王宫走去。
玉无涯拉住玉将军,让这些心中早就乱了的人快些回家看看家中情况,看还有没有人活着。百姓们恨不得用唾沫淹死云升公主,但是那毕竟是一位公主,有太子殿下在,他们没有敢那样做。
云升追上棠华。
棠华淡漠:“我必须扇你一巴掌。”
云升低声:“我明白。”
棠华:“我若不动手,百姓们就会冲上来。可是你不要觉得我是为了保护你——姐姐,我也怪你,我对你也有恨。”
云升惨笑:“我知道。”
棠华抬头,看着伫立在他们面前的王宫。曾经的守卫,如今的空荡。曾经最热闹的扶疏国王都,如今恐怕一条街的人都凑不全。灾后重建是个费时的事,他却必须去做。
棠华漠声:“时到今日,你还觉得人妖魔可以和平共处吗?姐姐,不可能的。我再不会迁就你,再不会认同你。这个王国已经差不多废了,我要杀掉那些魔王……”
云升:“棠华,你冷静……”
棠华厉声:“时到今日,你让我冷静?!你没有看到有多少人死在魔袭中吗?”
他蓦地停下脚步,盯着她。他忽然笑起来,眼神冰凉,几分残忍:“是的,你不知道。你没有亲眼看到。你那无用的仁慈心害了自己的子民,却包容他族。这么多低等魔,除了魔王,谁能驱使?”
云升后退。
棠华道:“再多的阴谋,都挡不住一个事实——除了魔,无人能驱使魔!
“姐姐,你闭关去吧,不要再打仗了,这个王国,也不再需要你了。等千百年后,你成仙后,百姓们对你的仇恨消失了,你再出来吧。”
他说着话,忽然低头咳嗽,咳嗽缓了的时候,袖上一大片血迹。
云升怔怔地看着:“你病情加重了?棠华,你还能撑多久?是我害了你吗?”
因为她信任魔,因为她没有及时赶回来,所以她的弟弟不得不托着病体耗费精神,以至于到了这一步。明明之前,在他们的努力下,棠华已经稳住了伤势……
棠华低头看自己袖上的血,嘲讽一笑:“我的伤,也是拜魔所赐。所以我也是傻子——我被魔弄成了这样,我却还听你的话,去相信什么魔。
“魔这种东西,凭什么让我信任?!我这么蠢。”
云升:“你还能撑多久?”
棠华推开她扶他的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回头看她,他对自己的同胞姐姐,不可能不迁怒。他冷嘲她:“我会复活父王的。即使我死了,父王也可以撑下去。我会做好所有准备——只要你不再来给我添乱了。”
云升望着他,她低头:“你这么恨我吗,棠华?”
棠华静默,良久,他别头哑声:“你闭死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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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云升闭死关,未尝不是保护她。
但是棠华在那一夜后伤势再一次反复发作,病重得厉害。
当云升公主被关起来为闭关做准备的时候,太子棠华气息奄奄,几乎快要撑不下去。好不容易吊着一口气活下来的王后来看他,在雕刻着满天神佛的庙宇为自己儿子祈福。
棠华好不容易醒来,看到榻边痛哭一片的人。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得活着保护这些人。
他唯一活着的希望,在云升身上——云升的先天道体。
她的先天道体对她有修炼加成,让她比谁都修行更顺利。而对于棠华来说,这是救他性命的东西。
他自从受了这伤,未曾真的想过要谋夺姐姐的先天道体。但是此夜此刻,望着虚弱的母后、眼红柔弱的妹妹、无辜迷茫的百姓……他终于下了这个决心。
云升不适合管理国家,先天道体没了,她也还是修行,只会更难一些。他要做那种谋害姐姐的小人……不管姐姐如何看他。
这是棠华一瞬间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等在殿外风雨中、守着百叶公主的谢春山,无聊地掷着龟壳。他能卜出的未来命数,全是“凶”。不管是为这三兄妹的任何一人卜卦,三兄妹的未来没有一人好过。
戴着半张面具的谢春山靠在风雨中的廊柱上,凝望着天地间的大雨——他能看到即将到来的命数,可他看不到具体的方向。而且,他之前卜算的百年时间,根本远远还未到。
此时未到决战之时,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他也许能救一个百叶,他却救不了这里所有人。
谢春山叹口气,开始和自己的师妹与妹夫联络:“你们查的怎么样了?这里恐怕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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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年前,如果扶疏国王都发生“魔袭”这样的事,那么罪魁祸首,一定是那些魔王。
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个,也许是他们好几个联手。甚至因为他们的联手,云升必定和江临爆发了很大的矛盾。
但是……在这个扶疏旧梦中,姜采和张也宁在听到云升公主那“人妖魔和平共处”的设想时,就意识到很多魔不会听话了。
魔这种生物,姜采和他们打交道久了,她就不会对魔物抱有太多信赖。两个不同种族的生灵,信赖需要一步步进行,不可能拔苗助长。尤其是在生存空间争夺这样的问题上,魔会很狡黠。他们未必真的那么信任云升公主。
就如姜采,她要和自己体内的魔疫共生,却时不时会被对方折磨。
姜采早已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她和张也宁选择去控制那些魔王。
在魔的世界中,高等魔可以驱使低等魔,魔子则可以驱使高等魔。而姜采作为后世魔域中实际意义上的魔尊,张也宁作为一个堕仙,他们虽然不可能像魔子那样直接驱使高等魔、控制高等魔的神识,但他们也有“如果对方违背命令就爆体而死”的手段。
这种手段下,魔王们不可能做背叛他们的事。
甚至低等魔数量的不对劲,还是那些魔王与姜采聊天时,告诉姜采的。
那么,也就是说,姜采和张也宁其实已经避免了当年魔袭的那个原因。然而他们的改变,却没有阻止魔袭的发生。这说明,有另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原因,在背后悄悄运转。
这个不受控的因素,才是让姜采和张也宁必须留在这里的原因。
没有织梦者在的梦境,会发生任何不受控的事情。姜采和张也宁担心那个“未知力量”,会将事情重新导向当年的悲剧。
于是,顶着满城百姓的警惕和不信任,二人也要留在王城调查真相。
棠华太子病重的深夜,姜采和张也宁撑伞走在空旷街巷的大雨中。偶尔有百姓推开门,不小心看到雨中的二人,下一刻,“啪”一声,门窗被紧紧关上。
二人神识强大,听到关门后的人教训屋中的小孩——
“嘘,小点声,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堕仙!”
那屋中小孩的哭声在雨夜中戛然而止。
雨落如注,漫天起雾。
张也宁轻声:“我不吃人。”
姜采握住他微凉的手。
又一个挑着担子想躲雨的人从街头才露个头,看到两人后,那人吓一跳,风一般丢了担子就逃跑,还在大声叫:“不要杀我!”
姜采担忧地看张也宁,见他脸容如雪,眼眸清黑。他其实已经将堕仙纹重新藏了起来,但是大约王都中的人都记住了他的长相,看到他们出现,就会受惊逃跑。
姜采用自己生平最温柔的声音说:“也宁,别伤心。他们都是蠢货,我们不理他们。”
张也宁侧头,看她一眼,说:“没有伤心。”
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下。
张也宁问她:“以前,你被修真界喊打喊杀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对你?是不是只要你出现,他们不是来打杀,就是转头就逃?姜……阿采,你一直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吗?”
姜采微怔,与他乌黑垂下的眼眸对视。
他浓长的睫毛刷子一下,雨点儿滴滴答答斜飞入伞下。青年清黑的眼中,神色有些忧郁,专注地俯眼看她。
姜采心中一空,又继而生暖。
她摆手调、笑:“没有啦。我大部分时候都待在魔域嘛……你知道的,在魔域我是魔子以下最厉害的老大,谁敢给我摆脸色?我过得还是不错的,没你想的那么可怜。”
张也宁不语。
姜采便心软,拇指与食指轻轻比划一下,开着玩笑:“唔好吧,只有这么一点可怜,这么一点而已……”
他拉住她比划的手指,低头,在她拇指上曲着的骨节轻轻亲了一下。
姜采一愣,身子重颤。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情难自禁,他抬头,用一种有些迷惘的眼神试探她:“……我和你的关系,其实没有好到可以这样做的地步,对不对?”
姜采眉目弯起,不自在地收回手。她背过身,咳嗽一声。
姜采负手走入雨中,懒洋洋道:“谁说的?我和你以前感情可好了,夜夜笙歌、蜜里调油、眉来眼去,什么过分的情人间的事,我和你都做过……只是我们低调,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罢了。”
张也宁跟上她,将伞举到她头顶。
他看到了她那故作轻松的姿态,也看到了她在雨夜中的脸红。他不知为何,跟着高兴起来,神海中的花骨朵,随之轻轻摇曳,试图招展。
张也宁道:“阿采,我是断情,又不是失忆。你胡编乱造的时候,没想过我都记得吗?我什么时候与你夜夜笙歌、蜜里调油、眉来眼去了?”
姜采一噎。
但她转而抬头看他一眼,颇为镇定。她从来不是那种不好意思害羞的人,她看他的眼神凶悍威胁:
“我们虽然没有那么做,但我们早就想那么做了。你如今断情,当然不知道情人间那种心照不宣是什么感觉。当年,要不是太忙,我们早滚到床上不知道多少回了。要不是太忙,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们当年,特别好!”
张也宁挑一下眉,没有反驳她。
她忆古思今,叹息两人的不容易:“我们真是苦命鸳鸯,我连一个男人都搞不定,都睡不到,还得半夜三更在雨里晃,忙这堆破事儿。”
张也宁一顿,咳嗽一声:“你想睡我?”
姜采偏头看他一眼,笑靥展开,又漫不经心:“那也要某人心甘情愿,不再是只为了‘双修’。床笫之事本是享受,那么板正就无趣了。我要是日后没有兴趣了,你就反省今日的你如何待我的吧。”
张也宁道:“情爱本至美,被你说的粗俗了。”
他在暗示她,委婉告知他的生情——他断情后一直念叨着“情爱皆无用”,天天劝她断情。现在突然说“情爱本至美”,微妙的区别已经出现,姜采却因为这句话太过耳熟,又心不在焉,而没有注意到。
姜采回答:“情爱本粗俗,是你想的太好了。”
张也宁挫败,喃喃自语:“……真是榆木疙瘩。”
姜采扭头:“你说什么?”
他说:“其实……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
姜采看他,眉梢痣微挑,在夜中暗暗流光下,好像带着挑、逗意味一般,惹人心间酥麻。
张也宁握紧伞柄,感觉到脸颊微烫。他按下自己那微荡的心神,说:“待稍微闲下来,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