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已经这个时间了,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吧?要不,一起?”
草。
我缄口不答。毕竟我点头不点头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裴雁来作何反应。
并没冷场。我看向裴雁来,但他竟然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可以,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客。”
小米脸色一僵,吓的;我表情失控,也是吓的。只有李笑笑笑意盈然。震惊之余,我警铃大作,草木皆兵,甚至开始怀疑裴雁来喜欢的是李笑笑这款。
——纯属胡扯。
医院三公里外就是新湖滨天地,网红餐厅连开了几排。我载着小米和李笑笑,裴雁来开自己的车,这个时间有些堵,十多分钟后才在一家主打海鲜的自助餐门口汇合。
自助餐厅标价近四百元一客,不便宜。
比起虾蟹贝蚝类海鲜,这家最出名的反而是自取的冰激凌。我逛到冰柜前,李笑笑正一手拿着纸盒,费力和开心果奶油味的冰激凌殊死搏斗。这口味太受欢迎,被刮得只剩下一层底,冻得很结实。
我想说我来,手刚伸出去,却没想到裴雁来接棒。
“需要我帮忙吗?”
李笑笑被吓了一跳,蛮力下冲,话音刚落就歪着身子铲下一块不规则的绿色冰激凌。
我知道自己吃起醋来不分人和场合的德行,有心控制,但还是没管住嘴。
“裴律,”我装模作样指指也见底的巧克力味:“这个也难弄,不然你帮帮我?”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笑笑见鬼似的看我,我磨着牙,尴尬地蜷起手指。
可没想到,裴雁来居然真用冰激凌勺挖了球——黑糊糊一坨砸进手里纸盒时,我人都是懵的。
等到裴雁来先回了座位,李笑笑才面目狰狞凑过来:“妈的,林小山,我今天才算看透过现象看本质。”
“……什么?”
“诡计多端小男同。”李笑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面无表情撒娇这种杀招。”
撒娇?杀招?
我人傻了,冷笑一声:“这周末有时间去看看脑科。”
拜裴雁来和颜悦色所赐,这顿饭吃得算是和和美美。小米甚至趁本尊去结账的功夫,拿手指磕了个头,小声说,裴律师人真好,以前觉得他可怕是我眼瞎。
我嘴角一抽,深以为他该和李笑笑一起去挂号。
到该散伙的时候,这个时间大都各回各家。停车场里,小米自觉地拉开李笑笑smart的后门。裴雁来适时提出需不需要他送,小米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他家和笑笑顺路。
不意外,裴雁来没有强求。
但我正要坐进驾驶座,他却突然喊住我。
“林助。”
裴雁来看着手机,荧幕的光打在脸上,俊美得有些诡异。
我定住,问:“怎么了?”
“下周末我有个私人行程,”他笑了笑:“工作麻烦你帮我推掉。”
我想起日程,犹豫着多嘴一句:“周六下午还有和微讯副总的会面。”
他很耐心地重复:“全部取消。”
“……好。”这还是回国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要求双休。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裴雁来这么重视?
我猜不到,也想不通。于是洗完澡倒在床上,又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今天如此反常。
虽然裴雁来确实是金刚石打出的心肝,但老胡跟他没仇没怨,病危的消息不至于让他心情愉悦至此。
思来想去,我狐疑地锁定那句信口而出的真心话。
——“如果躺在那儿的是你,我不太想活。”
生不同天死却要同日的桃园情……裴雁来总不能是吃这套吧?
有点儿离谱的。
没机会让我深想,压在腰下的手机嗡嗡震起来。我的工作邮箱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发件人账号我没备注,点开,是一份邀请函。
规格很正式,指名道姓“林小山先生”,下缀一排英文xiaoshan lin。说是周末在近海有一场夜钓活动,两天一夜,船上提供餐饮钓具,来往交通他来负责。受邀人数不多,期待收到答复。
落款是梁心。
青年影帝神通广大,恋人又是海外old money,轻松搞到我的邮箱账号并不稀奇。但我和二位只有一面之缘,竟然被邀请参加小型聚会,这挺不可思议的。
受宠若惊之余,我福至心灵地想到裴雁来。
我是他助理,他没工作,我也可以闲下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周末,两天一夜,梁心和郁行野,会有这么巧的事?
赌狗是我的本质,邮件很快编辑好,我心跳加速地回复,“荣幸之至。”
不知道算不算好事,老胡第二天一早醒过来,但高烧不退,很快又陷入昏迷,中午被送进了icu,状况反反复复。虽然不许进病房探病,但我还是跑了一次医院。胡春漫脸色憔悴,她丈夫很讲究的一个人,都忙得胡子来不及刮。
一直悬着心到周四晚上,老胡病情才有转好迹象,终于在次日凌晨,被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但听说合上眼远比清醒的时候多。
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周六一早,准时坐进停在家门口的车。
司机一路沉默寡言,我在后座眯了一会儿,到港口是中午十一点。
打开车门,腥咸的海风灌进鼻腔,我的衣摆迎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祝您度过愉快的周末。”司机临走前说。
一艘高级渔船停在岸边,船头站着。
我几乎是奔向目的地。
离得越近,裴雁来的身影清晰可辨。在律所里西装革履是日常,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穿私服。初春,海边温度不算高。灰黑色夹克拉链开着,露出里面同色系的高领薄毛衣,他撑着围栏,额前碎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真他妈像是时空穿越,我差点儿分不清今夕何夕。
梁心和郁行野已经站在船头,身侧放着钓竿,正和大概船长之类的人说些什么。看见我来,梁心扬手,说:“欢迎。”
我颔首以对,算是打了招呼。
动静惊动裴雁来,他侧过脸,投来视线。我走到他面前,笨拙又干瘪:“裴律。”
他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至少从脸上,我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裴雁来手插在兜里,目光尽头又落上海面。在晴天白日里,海是碧波白浪,近岸处水面清澈,寄居蟹类和小银鱼来了又走。
“好不容易有双休,”他问:“怎么不去探病。”
意料之外的回应。
色令智昏,我将将回神,差点脱口而出:“想来看……”你。
当然是来看你。
说出来会怎样?他总不能把我赶走。像馋疯了的狗看见肉,有一瞬间我甚至狂妄地这样想。
不可以。冷静一点,林小山,他做得出来。
裴雁来眼睛颜色浅淡,不带笑的时候,冷漠如有实质。他看我,我立刻垂头避开视线,怂地改口。
“……想来看海,我以前没见过。而且老胡的情况也暂时稳定,他家人都在,我帮不上什么忙。”
铁链围栏上扑哧扑哧落了只麻雀,灰扑扑地撞上来,裴雁来动作庆轻柔地探出手,挥手时却挥得无情,鸟被惊到,啾啾叫着逃之夭夭。
“这样。”他说。
我还正心虚,生怕又在哪儿露出马脚,他倒好,一个语气词没了下文。
松口气的同时也觉得不公,可感情不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如果一定要把心放在天平上称重,我可能会迎来与裴雁来的对垒中,此生唯一一次压倒性胜利。
不值得骄傲,悲情倒是有余。
尖锐的口哨声从船头响起。
我抬头,是梁心。影帝是武行出身,矿泉水瓶在他手里像马戏团里小丑的道具,空中旋转两周半,又稳稳落回掌心。
“船上还有东西要准备,你们再等一会儿。接着。”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我下意识敞开怀——三分。
“谢了。”
话音刚落,又飞过来一次性的塑料杯,我哎了一声,没来及伸手接。但杯子没落地,裴雁来抓住了。
他随手抛进我怀里。
杯子一摞有四个,我不明所以地拆开,先倒了半杯水,想递给裴雁来。
但还没来及递出去,他就像能未卜先知,说,“不用,我不渴。”
“……”想骂他自恋都骂不出口,毕竟也没冤枉我。
杯子举在身侧,我突然想起什么,脱口问:“四个杯子。一共来了多少人?”
“二加四,”裴雁来似乎有点儿无语:“……你算一算。”
二加四等于六,六个,这种加减法我还是可以心算的:“那还有两……”
我耳侧忽然一凉,说了半句就戛然而止。
远处很快传来惊呼,此刻格外清晰传到我这儿。
“哎——宝贝儿,我线呢?我草,怎么没甩出去,挂哪儿了啊?你帮我看……”
“shit!gavin!你快松手啊!别他妈拽啦!”
“怎么了?怎么了啊?我看看……我靠!”
我尚且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想回头,左耳耳垂后知后觉阵阵牵拉的胀痛。
杯里的水突兀地落了红,很快洇开一团类香烟漫开的形状,像钢笔漏的红墨水。
右手一摸,指腹残留粘稠的,温热的液体。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