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陛下走后,他捡走了陛下掉在地上的碎玉,小的要讨回来,他不给——对了,陛下说明日要在宫中摆宴,还叫小的去都庭驿请他过来呢。”
“陛下这般,还如何摆宴?”
“摆什么宴?”外头传进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
他们三人一惊,纷纷回头,赵宗宁一身红衣走进来。她今日去骑马,自又是儿郎装扮,领口的宝石扣子闪着耀眼光芒。
她皱眉走进,边走边道:“我听说哥哥吐血昏迷,到底为的什么事?谁惹他不痛快?”
“……”三人一同沉默。
赵宗宁绕了绕手上的缰绳,轻瞥他们一眼,先进去看赵琮。
赵琮昏迷,她也看不出朵花来,问了宫女几句话,得知白大夫说没有大碍,再度出来。往钱月默身边一坐,随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便沉声道:“说罢,怎么回事儿。”
三人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开口。
赵宗宁点名:“福禄,你成日跟着哥哥,你说。”
“是,这,就是——”
“快说!”
福禄赶紧将事情说来。
赵宗宁怔愣片刻,冷笑:“我就知道他没死,早说过他是一条毒蛇。我还当他是李凉承,尤其西夏又闹了真假三皇子那么一出,原来是串通好的啊!佩服!哈哈!”
她笑得他们三人身上寒凉。
“还有脸回来?还有胆子把自己送到哥哥跟前?成,哥哥不杀他,我来杀!”
“……”
“哥哥明日如何摆宴?我来摆!福禄这就去吩咐膳房,好好备宴!”
福禄也气赵世碂,见公主这般,心里也忽然一定,立刻出门安排。
赵宗宁与钱月默当夜都陪在崇政殿,两人与染陶一道说着话,等着陛下醒来。赵宗宁这几年是愈发冷静自制,钱月默与染陶还很慌,倒是她在安慰人。
内室中还算平和,只余她们的轻声说话声,忽然外头就响起奔跑声,还有宫女着急叫“郡主”的声音。
赵宗宁起身,往外走去,赵仲麒跑得飞快,见到她立刻问:“娘跟舅舅怎不接容容回家。”她的“家”指的是福宁殿。
赵宗宁耐心道:“娘跟舅舅今日有事,不是已告诉你,你乖乖在雪琉阁睡觉。”
“哼!骗我!”
“怎会。”
赵仲麒仰头与她对视,忽然就从她身边穿进去,往内室跑。
“郡主……”宫女苦叫。
“你们在外站着吧。”赵宗宁还算镇定,反正女儿是个胆子大的,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赵仲麒见她最喜欢的舅舅躺在床上不说话,也没动静,立刻吓得白了一张小脸。她爬到床上,抱着赵琮的肩膀哭。
赵宗宁无奈道:“你抱着舅舅哭,湿了舅舅的衣裳,舅舅身子更不舒服。”
她抽噎着松开手,点头道:“容容陪舅舅。”
“乖。”赵宗宁拍拍她的小脑袋,随后自也瞧见了她脖子上的碧玺珠串。赵仲麒觉着漂亮,一直忘了摘。赵宗宁与钱月默想的差不多,以为是哥哥给她的,便也没有多问。
到了后半夜,小人到底撑不住,睡在了赵琮身旁。
白大夫进来又看过一回,再给陛下喂了药,赵宗宁放下些许的心,到另一处屋子里头也歇片刻。
明日,还有仗好打。
耶律延理一夜未睡。
都庭驿的庭院中树木许多,他找了棵榕树跳上去,仰躺在树干上,瞧着圆月发呆。树下,他的随从陪同。穆扶与吉祥都未跟来,一是因辽国境内不太平,契丹人宗族观念淡薄,新帝登基几乎没有传统的继承,大多靠造反。他借着三皇子的名头继位,在位五年,已属不易。
于宋人而言,杀兄弟似乎该遭天谴,但在辽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能杀了自己的兄弟,别人自也能杀他。穆扶与吉祥留在上京,是为了代他镇住众人。耶律一族,永远不缺蠢蠢欲动之人。尽管他这几年杀了不少,也不能阻止他人的前赴后继。
二来,赵琮厌恶他们。
他已够叫赵琮厌恶,怎还能再带那两个人。
他沉闷不说话,虽说他平常也这般,但随从今日是见到他在皇宫中是如何喜爱那位小郡主的,也见他到底说了多少话,还笑了好几回。
他这么一躺,就躺了几个时辰。
随从不由便道:“陛下可是喜爱女孩儿?小的也觉着今日那位嘉容郡主格外讨喜。”
另一人附和:“正是,咱们宫中后妃定能生出比那为郡主还要漂亮的公主来。”
他没出声,再躺了会儿便起身,翻身跳下树,往屋中走去,说道:“明日送给宋帝的贺礼,朕再查看一番。”
“是。”他们俩面面相觑,这也太过看重了吧。如宋人瞧不上辽人,他们辽人也向来是瞧不上宋人。
原本,这些该由耶律钦今日带进宫才是。再原本,他们陛下今日并未打算进宫,是预备明日才进宫见宋帝的。
谁料耶律钦走了没多久,他忽然就出门,更是突然去见人家皇帝。宫门口都是各国使官的马车,他们递了帖子,一时人太多,外族服饰瞧得人眼花缭乱。太监也未想到他是皇帝,便放了他们进去。他们陛下还十分熟悉北宋皇宫似的,带着他们俩七绕八绕,一个人也不曾瞧见他们,最后就到了崇政殿。
他们俩跟进去,他们陛下正单膝蹲跪在地上看箱子里头的东西。
他们这回来开封,可是带了大礼,光是箱子就带来了几十只,全部是金丝楠木所制。他们辽人不似宋人在意这些,哪来这么多空着的好木料箱子,是特地花了大价钱拉回来的木材,命人制成。
耶律延理手中拿起一只三彩刻花鸳鸯莲纹盘看,他们也瞄了眼,这可是他们陛下亲手画了图纸,叫人烧制的。绿色底,上头的鸳鸯活灵活现,灯光下仿佛即刻就能游出来,这是一整套的,还有杯盏与碗筷。
不止这些,还有许多物件都是他们陛下亲手所画。
他们是贴身伺候的,是真不知道为何要这般讨好宋帝。
可是若要说讨好吧,他们陛下与西夏使官商量起如何攻打宋国时,倒是一点不受影响。他们是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
耶律延理翻完那几只箱子,又去看其余的箱子,有几只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各色玉石与宝石。一打开箱子,满室流光。
也并非没见过好东西,他们俩是不明白,为何他们陛下一看就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看了玉石,又去看几箱子的字画。
直看到东方天空泛白,耶律延理才回身对他们道:“叫他们看好顾辞,尤其要提防一个叫作谢文睿的人。任何人来都庭驿,无论作何打扮,都不许他出面。谢文睿若实在要见,便叫他先来见朕。”
“是,陛下。”
一夜不睡,耶律延理精神倒是十分好。向来不注重仪容的他,还特地道:“叫人来为朕梳头。”
他虽已是耶律延理,辽国皇帝,却依然如宋人一般束发髻。
赵琮曾暗地里同他说过,说辽人发式怪异。他明明是辽人,到底在大宋生活了两辈子,即便已在上京生活六年,许多生活习性依然更改不过来。他从未剃过头,倒是因他这个皇帝带头束发髻,许多官员与平民都跟起风来,也学着蓄发。
这会儿梳洗完毕,穿上一身与昨日差不多的常服,佩戴好弯刀。福禄便也到了都庭驿,请他去宫中。福禄这几年也修炼得更为老练,此时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走到跟前时,福禄还微笑:“陛下晨吉。”
耶律延理想从他脸上看到些许东西,却一丝也看不出来,说了声“晨吉”,坐进马车当中。
他一进马车,福禄便阴下了脸,高声道:“起驾!”
马车摇摇晃晃,耶律延理其实心中是有些难言的忐忑。
他伸手至怀中,掏出封信来。
显然是多年以前的信,也显然是常看的,纸张已旧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展开信,上头就五个字:朕等你归来。
当年赵琮写给他的那封信,他到底还是收到了。他们离开皇宫后,先是回了一趟杭州休整,用了一个多月的时日安排好一切,他才带上人去往上京城。也就是在途中,他收到这封迟来的信。
他久久地看着那五个字,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笑中有苦意,更有坚韧。
他将信件再度收到怀中,坚定望向前方。
第226章 “舅舅在那里?”
宫宴摆在紫宸殿的侧殿。
耶律延理到了之后, 许多人上前与他搭话。他毕竟是辽国皇帝, 昨日既已露面,一路从东华门口回到都庭驿, 总有透风之墙。只可惜在场的人从前也几乎未见过赵世碂, 自然也不知其中蹊跷。
宴席上自有大宋官员陪同, 只是不知是否赵琮故意,倒也有高品官员, 却都是这几年才从外地调回京中的, 自也从未见过赵世碂。
见耶律延理进来,纷纷热忱上前见礼。
谁也不是傻子, 如今也就宋与辽能对抗, 这就是两座谁也越不过去的高山。是以宋帝过瑞庆节, 他们得亲自来。但是辽帝本人就在这儿,他们也不能怠慢。殿中气氛很不错,就是那位头一回露面的辽帝耶律延理阴沉沉的,但也不妨碍别人讨好他。
耶律延理只听他人说, 一点不附和。
他原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如今这个身份, 哪还会轻易与人说话。他坐在左侧首座,眼睛盯着阶梯之上的高座,心中有些着急。
赵琮还未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已到开宴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中的人便知道,这是宋帝来了。
大宋官员立刻起身, 其余使官也跟着起身。
其实,耶律延理头一个就想站起来。但他握了握拳,硬是坐在原地。旁人瞧他不起来,心道这是要当面给宋帝好看啊,倒也没有在意,毕竟人家的确有那资本不是。
众人敛目,就待高呼一声“恭祝陛下万福”,他们好行礼。
却听到外头的太监高声传唱:“宋国宝宁长公主到!”
本还故作镇定的耶律延理将视线移往殿门处,赵宗宁一身红色盛装,长发梳成高髻,插戴金簪与步摇,流苏全是红宝石所制。她的额前更贴有宝石花钿,走路时,发间宝石流苏也仅是微晃,礼仪堪称极好。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殿门处恰有秋日阳光满照,流苏熠熠生辉,斑驳光芒映在赵宗宁的面上,更将她映衬得华贵不可方物。
虽说众人也不知为啥是公主来了,但他们知道这位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
反正他们都是小国家,依附宋国而过活,跪谁不是跪。公主也挺好,长得这般貌美,他们也乐意看,纷纷与宝宁公主行大礼。
唯有耶律延理岿然不动。
赵宗宁冷笑,直接就问:“不知那位独坐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