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赵琮便将茶盏给摔了。
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赵琮自也知道。
临走前,明明警告过,他却还是回去继了位。
赵琮恨。
似是知道他恨,李凉承这五年多来都在躲着他。他还当要躲一辈子,不过五年多而已,如今知道与宋无法和解,便去求辽国。
赵琮越发恨。
既要继位,为何不能有些出息,偏偏要去求辽国,还要娶辽国公主?!
当年放他走,不是为了让他去与自己作对,更不是叫他娶什么公主。
他教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叫他去求人的!
宁愿去求辽国,也不派使官来一趟开封!
这一回,西夏又没人来。
即便赵琮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当真没心的人,也不愿看他求人。
都放他走了,给了他银两,如他自己所愿,去浪迹天涯,找处春暖花开的地方好生过日子,不好吗?!
赵琮越想越恨,他到底知不知,他有多不想杀他。
可是他总是逼着自己去杀他。
赵琮想了很久,才叫福禄进来。
福禄轻声进来,他问:“耶律钦到了没?”
“陛下,据鸿胪寺陈大人所说,今日能到。只是,谢大人去城外迎接了。”
谢文睿这些年一直在外打仗,顾辞没了音信,他格外焦急,却也无暇顾及,赵琮觉着对不住他。只是他也没法子,实在联络不上,辽与宋的边境有重兵把守,那几年他们分不出兵力再与辽国起冲突。
福禄再道:“不过谢大人是独自去的。”
赵琮点头,他知道谢文睿有分寸,这般便是代表自己去迎接。
当初他派人往辽国传书,特地提到耶律钦与顾辞两人,辽国也终于有了回话,确定他们俩会来京参加瑞庆节。
六年已过,毫无音信,耶律钦是否还愿听他所用,赵琮并不能确定,但他愿意一试。
“今日天色已晚,宣他们明日进宫吧。”
“是。”
“退下吧。”
“陛下,可要打扫……”福禄小心翼翼。
赵琮这才想起还有满地的碎片,他点头:“叫人进来清理。再叫邵宜进宫。”
邵宜来后,赵琮他派人盯紧京中各个驿馆,再一通吩咐,他才放下心来。
西夏虽说未有使官派来,也未有回信,他却还是不死心。其实他特别想问一声,是否真没来,却又怕问。福禄、邵宜等人都是知情的,自是不敢提。他也就顺水推舟不再问。
当晚他歇得很早。
明日那么多的使官进宫,届时又得好一番应对,估计人人都得问西夏的事儿。于他而言,是一件较为吃力的事儿。
他得休息好才成。
但他还是一夜未睡,他从枕头下摸出来一只荷包,捏在手中捏了一整夜。
晨时起身,他的脸色便不太好,染陶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敷面,又煮了补气血的甜汤给他喝。即便如此,脸色也就是稍缓。
赵仲麒站在凳子上,伸手摸他的脸,皱着鼻子道:“摸摸,舅舅就不难过了哦。”
赵琮心中熨帖,捏捏她的小鼻子,轻声道:“今日宫中人多,你就在福宁殿玩,好不好?”
“容容不能见他们吗?”
“我们容容长得这么漂亮,舅舅舍不得给他们看呀,怕被他们抢走。”
赵仲麒高兴地直笑,贴在赵琮怀里软软道:“容容不被人抢走!”
赵琮朝染陶示意,染陶将东西递给他,他给她看:“你瞧。”
“小彩球!”赵仲麒立刻抱在怀里。
“可喜欢?”
“喜欢!比江檩的还要好看!”
“就在福宁殿玩小彩球,好不好?舅舅过几日叫江檩进宫来陪你玩儿。”
“好!”
赵琮笑着放下她,换好衣裳,戴上帽子,出门上朝。
瑞庆节期间,从来是没什么大事的,便是有大事,也有人早早便解决了,不敢惹陛下不高兴。赵琮上完朝,在崇政殿议了会儿事,便准备接见各位使官。并不是每位使官都能得见陛下,前殿安排了地方供他们休息,有官员招待。有些使官也带了女眷进来,还有礼要送,赵琮也安排了钱月默做接待。
赵琮先是见了高丽与大理的使官,是与几位宰相一同见的。
高丽今年还没与女真起冲突,赵琮很是夸了一番,又送出去不少好东西。乐得高丽使官不停奉承他,大理非要与大宋建立朝贡关系,为的不过也是好东西。未来几年,赵琮的中心放在西北,实在不想西南再起乱,拿好东西换点太平。之所以两位一同见,也是为了借高丽敲打大理。
大理的使官十分懂,表的忠心比高丽还多。高丽使官一看,觉着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反过来继续夸,表更多的忠心。赵琮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都拿他当冤大头。但这个冤大头还必须得当,只得又多送出两成的好东西,这才将他们打发走。
待到耶律钦求见时,赵琮才遣退众人,独自召见。因要商谈一些密事,他是在书房中见的。
耶律钦很快便走了进来,赵琮这么一看便知道,到底是不同于从前。
从前,耶律钦还知道入乡随俗地作大宋装扮,如今倒是一身左衽袍,头上也没裹布巾。只是规矩还记得,一进来,他便跪下行大礼。
赵琮叫起,指了指高椅,示意他坐。
耶律钦坐下,面上倒是有几分激动。
赵琮仔细看了他几眼,长叹出声:“多年不见,刘使老了许多。”
耶律钦心中哭,能不老吗?成天活得胆颤心惊,生怕下一刻便要被他们陛下给杀了。但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他恭维道:“陛下倒是一如从前,芝兰玉树,仿若仙人。”
赵琮扯了扯嘴角,又问:“不知顾辞可随你同来?朕对他印象深刻。”
“来了来了,只是还在驿馆休息呢。”耶律钦边说,心中边哭,是被他们陛下给圈着休息!他们陛下非说顾辞是大宋遣往上京城的细作。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赵琮叫外头送些点心、茶水进来。
福禄应了声,回头便要去取,却忽然见殿门处走进来一人。
他一愣,低头再抬头,再低头,再抬头,还揉了许多下自己的眼睛。
眼前走来一人,熟悉,却又陌生。
他头发束髻,戴着顶金冠,冠上并无宝石镶嵌。身着黑色绣满暗金平纹的左衽圆领长袍,腰间垂挂两条暗红腰带,身侧还挂了把古朴弯刀。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装饰。
他生得十分高大,缓步走到福禄面前,平添压力。
他身后两人行礼道:“方才在前殿耽搁了些许时候,我们陛下想亲见大宋皇帝。”
福禄的手有些哆嗦,人称“福大官”见惯各式大场面的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叙了一番旧,赵琮是听出来了,耶律钦极力掩饰,但还是难免泄露出过得不好的意思。
赵琮便道:“朕也不与刘使打马虎眼,朕与你是有几分交情的,这几年的事儿也不全怪你,毕竟也不是你做主。朕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是是是,陛下您说。”
“你们的新帝,耶律延理,此人如何?”
耶律钦沉默,他想痛哭,此人如何?若是宋帝知道他们皇帝到底是谁,他可还能活着出大宋皇宫?他们俩打起来,怕是都要拿他出气?他就不明白了,他们陛下是有多自信,非要亲自来。这是嫌骗人家宋帝不痛快,还要当面来刺激一番?
赵琮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是犹豫,再次道:“你不必担忧,你未曾向朕做过任何承诺,朕只是与你叙旧。”
“没错,没错。”
“那,耶律延理——”
书房外传来一道声音:“陛下若是好奇,不妨亲自瞧瞧。”
赵琮坐在书桌后,原本面向左侧,与耶律钦说话。
房门在右侧,声音由右侧传来。
他本该闻声而向右才是,但他的脖颈竟然转不过去。
耶律钦赶紧从高椅上起身,跪到地上,恭敬道:“陛下。”
“退下。”
“是。”耶律爬起来,担忧看一眼依然僵硬的赵琮,老老实实地先溜了。
赵琮没动静,来人直接走到方才耶律钦坐过的地方,站在赵琮的视线内。
赵琮不想看到,也看到了。
赵琮平静地看他。
他也平静地看赵琮。
更高了,面上的轮廓更为尖锐,真正长大、长开之后才知道,他的确不完全是汉人的长相。
到底是他当年傻。
赵琮想罢,暗地里又摇头,岂止是当年,如今一样傻。
亏他以为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是真的,反倒忽略了辽国这位新帝,排行也是三,也是忽然从外而归。
他这辈子的傻,怕是全都交代在了同一人的身上。
赵琮的双手还摆在书桌上,手边还放有从前他从海边寄来的石头与那块玉。很多次,赵琮想叫人给收起来,却不忍心。赵琮总觉得,这已经是唯一证明那人的确曾来过的印记,留着,也没什么大碍。
他先开口:“陛下想见我?”
赵琮心中忽然便是一抽,似有血气上涌,他暗暗压下去,用尽生平所有演技,平淡道:“朕想见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你是吗?”
他点头:“我是耶律延理。”
赵琮翘起嘴角笑了笑,随后便大方道:“不知辽帝亲来,唐突了。不如辽帝先回都庭驿休息?明日朕在宫中摆宴,邀请您来。”
大宋与辽国本就是兄弟国,是平等的,互相得用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