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觉得自己好像过于刻意了,但陆霄远却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赞成,似乎对他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景观园的后门离片场比较近,陆霄远开车把容鹤送到附近之后,容鹤便匆匆下了车,刚要往片场的方向赶,突然被身后的陆霄远叫住。
他回过头,只见陆霄远大步向他走来,将手上的围巾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冒冒失失的,当心感冒。”
围巾本身是冷的,但经过陆霄远的掌心之后,却奇迹般地有了某种温度。
容鹤攥住围巾道:“不小心落下了,谢谢陆老师。”
陆霄远“嗯”了一声,双手插进大衣兜里,和他一同往后门走去,像是送他,又像本身就要去片场。
这会儿景观园已经关闭了,到处黑灯瞎火的,只给剧组留了通道。
由于陆霄远就在身边,容鹤延续了吃饭时的心不在焉,进门的时候没注意路,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险些栽倒之际,他被陆霄远用力扶了一把,整个人惯性扑向陆霄远的怀里,鼻尖撞在了陆霄远的颈窝上。
陆霄远皮肤的气味温暖、干净,像春雨后的空气,与他记忆中无二无别。
他如同一棵刚发芽的小草,连同心底那滋生已久的苗头一起,只是一瞬间的失足,便全然陷落了进去。
仿佛被蛊惑一般,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掌心悬空一秒,然后落到实处,轻轻回抱住了陆霄远。
陆霄远的手臂一僵,连呼吸都在黑暗中凝滞了一瞬。
容鹤看不到陆霄远的表情,当他反应过来想要退开的时候,只感觉搂在自己背上的力道收紧了几分,让他彻底失去了放手的机会,只能微微睁大眼睛。
所有的嘈杂好像都在这一刻销声匿迹了。
两人就这样相拥了很久,久到风都停了,仿佛十一年那么长。
直到从不远处传来造型师大嗓门的吆喝:“张姐,我这边都准备好了,小容老师到了没有?”
容鹤回过神来,耳边响起冷静又温和的声音:“去吧。”
然后就被陆霄远轻轻推入了墙角的阴影之外。
容鹤迎着不远处片场的光,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不清陆霄远是否还在那片黑暗当中。
四周是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看到容鹤过来了,纷纷跟他打招呼,然后又迅速和他擦肩而过,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角落刚才发生了什么。
容鹤还维持着一种双掌微微向上摊起的姿势,失去怀抱之后,胸口变得空落落的,但很快又被盛大的心跳声填满。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是说可能。
可能陆霄远和他一样,也在情不自禁地留念着过去的种种美好。
可能彼时彼刻的陆霄远,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的……
第34章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但很快的,容鹤就被自己得寸进尺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脸色也瞬间苍白了起来。
他怀疑自己吃错药了,以他的立场,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敢乱想?
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更加笃定一点,他像个走投无路的病人一样,仓惶地回忆起十一年前,那个他不敢轻易回看,又无时无刻不在祈祷能重来一次的初夏。
那天,他说好要帮陆霄远过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十八岁生日,却在陆霄远生日当天失了约。
但其实,他提前一小时就到了约好的小公园,藏在角落里,想看陆霄远到处找他的样子,然后给陆霄远一个惊喜。
然而他等来的并非陆霄远,而是父亲的仇人。
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将他敲晕后绑走,关在郊区的废弃工厂一天一夜。第二天,父亲拿着钱赶来把他赎了出去,然后连夜带他离开虹榆市,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这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倒闭了,而这些年来,父亲为了做大做强,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那是一个他无可想象的复杂世界。
如今,父亲马失前蹄,陷在泥淖中身不由己,被多方势力迫害也不敢报警,只能先暂时躲起来,保证人身安全之后再想办法。
他的手机在被绑架的时候丢了,为了避免被追踪,父亲把自己的手机一并销毁了,顺带把两人的手机号也注销掉。
他和父亲终日提心吊胆地躲在地下室里。父亲非常谨慎,从不允许他走出地下室一步,自己也只敢在夜间出去,给他带些吃的回来。
对于一直活在父亲羽翼下的他来说,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明明上一秒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下一秒就变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
那时的他时常想着,从云端跌入泥潭,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而后来的他又总会嘲笑十六岁的自己,因为十六岁的他还不知道,所谓泥潭,是深不见底的。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始终惦记着陆霄远,每个被噩梦折磨的夜晚,他都是靠思念陆霄远撑过去的,他想着再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就能再次见到陆霄远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
陆霄远没有手机,没有社交账号,他也不记得和陆霄远相关的人的联系方式。
他只好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告诉陆霄远自己并非故意爽约的,具体原因现在还不方便说,但希望陆霄远日后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然后他央求父亲出门的时候帮忙寄出去。
然而,那封信却石沉大海了。
就这样,他在地下室生活了好几个月。可最终父亲还是顶不住压力,留了张存有他学费和生活费的卡,扔下一屁股外债,投湖自杀了。
他永远记得那天,春节还没过完,父亲说要出门办点事,还笑着承诺会给他带草莓,然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间地下室。
他父亲是家中独子,老家近一点的表亲和堂亲们都被他父亲借了很多钱,害怕再和他家扯上关系,没人愿意帮他料理父亲的后事,最终还是远房的叔叔念着旧情,过来帮着简单操办了一下。
父亲入土后,他的一切都被命运无情摧毁,彻底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而生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幸的人。他那时依旧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抱着最后一丝乐观的期待。
十六岁的他站在人车奔流的陌生街角,决定去找陆霄远。
时隔半年再度回到熟悉的虹榆市,踩着薄雪,他只觉得恍若隔世。他害怕被认出来,用帽子围巾把自己裹紧,从火车站径直打车去了陆霄远住的地方。
可迎接他的,只有空空如也的烧烤摊位和紧闭的大门。
有个老太太坐在旁边剥花生,见他敲门,便要他别敲了,说陆霄远已经搬走了,房子也卖出去了。
他大惊,连忙问老太太发生了什么。
那老太太先是叹口气,然后才道:“你是霄远的同学吧?说起这孩子,命是真的不好啊,爸爸走得早,妈妈也年纪轻轻就走了。”
他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妈妈去世了?”
他虽然只见过陆母几面,但印象中,那是个非常和善的女人,有着和陆霄远一样的漂亮骨相,然而,半生的操劳和病痛让她失去了原本姣好的面容。她嘴唇总是乌青的,面色也干枯蜡黄,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他还记得陆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脸上的那份欣喜。她说他是陆霄远的第一个要好的朋友,希望他能常来家里玩。不过他知道陆母身体不好,所以没去打搅过几次。
“是呀,在门口跟人扯白的时候心脏病突然发作了,那会儿有个社区医生刚好路过,还帮忙做了急救,救护车来得也蛮快,只可惜还是没救过来。”老太太算了下日子接着道,“六月十三号那天走的,这一晃都半年了。”
他清晰的记得,当时的他听到这个日子,几乎是厉声打断了老人,确认有没有弄错时间。
然而,老太太的声音还是从天边飘来:“别看我老太婆人老了,记性可没老。平常每天都按时按点回来照顾妈妈和生意的孩子,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一晚上都没着家,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妈已经没了。”
他那时其实还想再多问一句,陆霄远当时是什么状态,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了,浑身抖得不像话。
他了解陆霄远,陆霄远一定是为了等他出现,所以才整夜都没回家,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难怪他在信中告知了地址,请求陆霄远能回应他,却没有收到陆霄远的任何回复。
陆霄远肯定恨死他了。
而他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身不由己的理由,也无法让陆霄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原谅他。
“他妈妈走了之后呀,有个从菱北过来的女的帮忙办了丧事。”
“后来那女的又来过好几次,想接他去菱北念书,他每次都不肯,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
“他俩拿着行李走的时候我就在跟前,说是火车票和机票卖光了,要乘大巴去隔壁枫市坐飞机。”
“也就刚走不到俩小时吧。”
这是那个雪天,他听老太太说的最后一句话。
半小时后,他从出租车上下来,疯了一般冲进人潮汹涌的车站,狂奔到售票处。售票员却告诉他,去枫市的大巴车在他来之前的半小时已经发车了。
后来,他买票追去了枫市,甚至去了枫市的机场,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那天他站在偌大的机场大厅,听着飞往菱北的航班播报,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就算见到陆霄远,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陆霄远面前呢?
……
“小容,你是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你要是再啃下去,这手指头可就该报废了。”
容鹤闻言,只觉手指一痛,倒吸一口凉气,茫然地对上林导笑呵呵的脸。指尖那颗被他用牙咬出来的鲜红血珠瞬间把他拉回现实。
林导手上拿着剧本,正在给容鹤和蒋甚讲戏。他也没怪容鹤走神,从助理手中拿过纸巾道:“赶紧拿纸擦擦,准备好了咱们就开机。”
今晚要拍的并非只有喻无瑕和苏引月的吻戏,而是这个场景的所有夜戏都要完成,时间非常赶。而蒋甚明天早上有活动要出席,所以要先拍有他的戏。
一切准备就位,导演喊了开机。
蒋甚说完台词,冲天空举起酒杯,摄影机从环轨上缓缓摇过来,轮到容鹤说话的时候,他竟然忘词了,重复了好几次,都以卡壳告终。
“休息几分钟吧。”林导拍拍手,对蒋甚道,“孟师兄,你先帮你喻师弟找下感觉,这几场戏确实有点突然了,咱们不急,调整好状态再继续。”
容鹤没逞能,和蒋甚一起坐在了片场外的椅子上。
他喝了半杯温水,放下水杯呼出一口白雾,不好意思道:“实在抱歉,耽误甚哥时间了。”
蒋甚大度道:“没事,别放心上。”
容鹤点点头,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不停交握着,简直快把焦虑写在脸上了。
蒋甚没和容鹤聊戏,只是笑了笑问他:“你刚才和老陆去餐厅吃饭了吧?都吃了些什么说来听听,让我这个只来得及吃巧克力的人望梅止渴一下。”
容鹤如实把刚才吃的菜品报了一遍。
蒋甚听到容鹤报的全都是甜菜品,勾起唇角眨眨眼,说他这个师弟肯定又在“练习”吃甜食了,还说陆霄远以前和他同在张导门下的时候,明明口味很清淡,却每天晚上都要吃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蛋糕。
容鹤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这样?”
蒋甚道:“我也问过他,他当时告诉我,他在练习自己不擅长的事,比如吃甜食。”
容鹤一直以为陆霄远现在接受甜食是因为口味变了,没想到居然是练出来的。他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焦虑也散了不少。
他道:“好奇怪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