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方珏此人贪酷甚重,佟瑛悄悄地打发人去问过,水师五军,按理来说,那是五万人的满编。人是不可能满的,他光空饷就能吃个肚圆。但是,这些兵士的饷银至今就没发全过。不是说他同情这些绿营兵士,而是这代表着方珏很可能为了钱做出包庇走私的事情来。走私多了,他这边进上的关税就少了,他的位置也是要不保的。
好在史巡抚和方珏不大对付,有这么个高官顶在前头,他也好在方珏那边卖个好。到时候,也不用完全禁绝走私,只要他这边能和皇上交差就行。
佟瑛这边思忖着,边上的小厮上前提醒道:“今儿是林知府迎亲的吉日,您看?”
“就是今天了?”佟瑛蹙着眉头,他是忙昏了头,那边早就下了帖子,也是定下要去的,但是,“算了,你叫管家把礼送上就行。”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汉官,就算他的品级比林瑜低了一阶,那也不必买他的账。
顿了顿,又道,“等等,叫管家把礼减了三分再送去。”也没必要给什么面子,浪费银钱。
林瑜今天是注定发现不了这样的小细节了,一大清早就被白术拉着打扮,务必上上下下一丝不苟方罢。他也是真忙,就在迎亲的当天,还一边吃早膳一边处理了一桩突发的事件。
早早用过膳,他就得迎出城门去。常家嫡支大姑娘出嫁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绕过泉州的那一支常去。是以,常子茜是先从京城赶到泉州,在泉州老宅休息了一段时间,再由这边的兄弟们护卫着,向广州府走。
幸好她不是和晕船的,否则这一路可有的受罪。
林家给的聘礼极重,幸好常家也不是什么没底子的人家,又有今年南边新送去的一笔银钱,轻轻松松就置办起来了。家里的长辈爱惜,多少聘礼都充进了她的嫁妆里头,也叫这一份嫁妆晒出去不知多少人咂舌。是以,原本她祖母、母亲还想着将这一份的嫁妆留在京城,就关进瑜没住过多长时间的府邸里头。横竖有账册不怕,也不必一路叫人看了眼红。
还是常柯敏发话了,不方便的大件家具就送进府中,方便带走的就一路南下。面对自家夫人财不露白的反驳,他只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安心,必不会出事的。”他虽然不知道林瑜的势力到底如何,但是能做到快速而无声无息地沟通内外的,想必只有水路。
只要他家姑娘走得是水路,那就绝对不会有安全之虞。
果然,辰龙在暗处一路相送,直到进了泉州府由别的地支、不,生肖接手后才放心的离开。
这一切都在常子茜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作为待嫁的新娘,她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一路又顺利又太平,是个好兆头。
新郎跨马迎亲,在这个时代稍微有些条件的人家,都是一项必备的流程。不过,大概没人见识过像这个新郎一样,是真的发挥了高头大马四条腿的优势。人家跨马那是不急不缓喜气洋洋,林瑜不好在府城之内疾驰,稍微加快一些速度还是可以的。
无他,为了赶吉时。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在昨天提前出城,而是今天一早匆匆忙忙的,其中之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大约是大红的喜袍衬得人都精神起来了,就算林瑜还是一脸沉稳依旧,常子兰在看见这个已经许久没见的知府的时候,还是觉得他喜气盈腮。
按说,就算是在城外驿站迎的亲,作为族里的便宜大小舅子们还是要尽责地拦住林瑜,尽情地为难他一番,才是常家闺女的尊贵之意。
但是常子兰看了看身侧没出息地盯着新郎看的诸位兄弟,只觉得这时候大约只要对方笑一笑,这边就完全丢盔弃甲了。想了想,他抱过身边揪着他下摆好奇的大眼睛直往外瞅,却不知哪一房的眼生小堂弟,悄声嘱咐了一句。
人好看就是占便宜,果然常子兰的这群兄弟根本就没能坚持上几回合,再者诗词歌赋都考过了,还能为难地住一个六元状元不成,各个心安理得地拿了红封就准备退开。
林瑜微微一笑,正要往前迈步,就觉着大|腿上碰到一个软乎乎暖暖的东西。一低头,就看见一个眼珠子清凌凌的小娃娃抱着他的大|腿,仰着头看他。
娃娃才两三岁的样子,哪家人家这么粗心,也不怕今天人多口杂地冲撞了。林瑜长眉一挑,看见娃娃腕子上脖子上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镯子、八宝长命锁,一弯腰一伸手将孩子托抱在怀里就往里走。
常家老宅的正堂里头,等着新郎前来迎亲的众人被这与众不同的出场方式被唬了一跳。瞬间脑子里就翻起各式各样的风暴来,不是说林知府洁身自好么,这是怎么说?
“门口捡了个娃娃,一路抱过来也没人认领。”林瑜笑着道,“没人要我可就一并带走了。”
还是其中一个圆脸夫人反应快,知道事情不大对。她忙以目视边上的熟人,低声道:“可知道哪个叔伯家的?”把孩子乱扔不说,还戴着这么沉甸甸的金首饰,这哪里是爱惜之意。
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孩子,一般都不怎么领出来,哪里知道呢?
正面面相觑间,吉时到了,常子茜在一位全福夫人的陪伴搀扶下,出了闺房来到正厅。身后还跟着喜娘、丫鬟婆子乌压压一群人,一瞧见抱着个娃娃的林瑜,竟都愣住了。
还是常子茜反应快,她手一按搀着她的全福夫人,也不顾能不能开口讲话的规矩了,道:“哪房丢了孩子!”
那全福夫人回过神来,心里将尽出幺蛾子的那一家抛了个臭死。又不好误了吉时,忙推着笑,亲自上前伸手道:“许是哪一家粗心了些,这会子正急着呢!”
林瑜也没有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自己妻子的母族不好看的意思,只是有人居然敢在的婚礼上搞事还是叫他不渝,道:“夫人回去可得好好问一问,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叫子兰送来广州府。”
那全福夫人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冷汗,一边心里暗骂。见新郎就此松开手没有不依不饶,不由狠狠地吐了口气,接过孩子来抱在怀里,连连道:“林知府说笑了,说笑了。”
常子茜抿起嘴来悄悄地笑了笑,有人利用她大喜的日子里做这般缺德事,还撞到林瑜的面前,她本应该恼怒的,但是看见他似笑非笑将人挤兑地没话说的样子,她却忍不住觉得开心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她这几天叫这些口口声声三从四德的夫人给烦的。
外头看见新郎就这么抱着个孩子进去的众人早就已经吓傻了,特别是亲手将孩子送上前去的常子兰,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就见里头新郎亲自牵着新娘出来了。
身后本该跟着的全福夫人没了踪影,丫鬟婆子们各个噤若寒蝉,也就跟在新娘边上的嬷嬷一脸镇静。过了好一会子那全福夫人找了个靠得住的熟人交托了孩子,这才匆匆地上前来。但是,这时候新娘都被新郎送进了喜轿了。虽然不符合规矩,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喝止。好些做夫人的面上还隐隐有着羡慕之意,叹一声嫡支的大姑娘命好。
林老管家已经在城内的大酒楼里订好了席面,现在的规矩,娘家和夫家的人不在一道吃。但是,这一场婚礼又不一样。总不能叫娘家的人都挤在驿站用餐吧,也摆不出什么好东西。
是以,驿站这边林瑜撒了银子叫他们摆上三天的流水席,路过的都可以吃。这些好歹从泉州送亲过来的族人总归要好好安排。横竖,回门之礼是没有了的,还不如留他们住几天休息一下再启程回泉州。
婚礼之后,两人如何相得且不必说。
年前皇商孙家已经纳捐了银子,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等着合适的人上前来。就像是之前说的,这么大的一份利孙家根本吃不下来,不得不联合其他的商家。
林瑜前段时间就在忙这件事,老牌如姑苏张家凭着百年的老字号还有手中的缀锦阁占了一席之地,而京中猜测的玉英阁则被林瑜挂在了一个姓潘的属下身上,他本来就是花露生意的真正负责人,也勉强占了一个位置。这还是爱德华表示他和潘兄弟之间的友谊无可动摇的情况下,须知这段时间私下里偷偷接触这个洋人的商人可不少。
若是说通了这个固执的洋人,生意能分一杯羹不说,也能将新兴的玉英阁的位置给挤掉,可谓是一石二鸟。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能够说服那个可恶的洋人。
郑家的人也占了一个位子,就是当初那个在兴化府出现过的姓萧的商家。也是这一家人出面和常家谈得蔗糖的合作,看样子本身就对走私很熟,这一回披了一身官皮,更是得心应手起来。
本来那孙家为了讨好常大学士,还准备邀请常家的。但是,常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明面上参与广州的商行。是以,折中一下,就由在泉州府一房从商的姻亲来。这样,既算是扯上了一点关系,又不至于给朝堂之上的常柯敏带去麻烦。
还有一个另众位商人意想不到、却一个都不敢吱声的人物,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盖因此人出自当今沟通南北的漕运,或者,在这群走南闯北的商人心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漕帮。
那皇商孙家的姻亲打从心底的不乐意,他们家都没能沾上什么光,凭什么叫那些卖力气的苦劳力占了一份去?
孙家的当家人横了这个不成器的小舅子一眼,阴仄仄道:“就凭人家占着水运,外头洋人来的精细货什你敢在陆路上运?”就算包装得再好,一个山的山匪就能叫这份心给彻底毁了去。
可怜他这个小舅子不大明白,或者说他是明白走陆路不安全,但是他却不懂:“只要漕运上的官员一下令,他们还能不运不成?”
“那些个小官还指着漕运上的人给饭吃,哪里会得罪他们,哪一天小命没了都不知道。”见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实在不开窍,孙家当家的也开始不耐烦了,“还是你请得动漕运总督那样的大官,人家还不稀得管这样的小事。”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警告道:“既然人家出面要了,给就是,万万不可得罪漕帮的人。若是给你的货船开个洞,连人带货全埋了河沙,可没人捞你去。”
那小舅子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
那个惹得众人沉默退步的就是辰龙在漕帮里头收下的下线,这一会来广州府也有提拔的意思。林瑜他是见不到的,但是却能接触到子鼠。以后有什么消息,就由子鼠从中联系。
子鼠和那人两眼一对,手势一打,这就对上了。
至此,整个商行处在林瑜直接控制之下的就有整整四个位置。只要到时候,所有商行的名分定下来的时候,不超过二十家,林瑜就能在商行内部把合纵连横给玩出花来。
可以说,前一段时间林瑜的心思有很大的一部分给花在了这方面了。除了绕不过去的张家,剩余的几家从明面上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剩下的就是他重心南移的一些手尾,张家经此一事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一家人给挪来广州府。张老太太直接送去最安全的北州,只要不说没人会注意。
常家和林家一时不急,还有就是辛家。辛宗平不说,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担心自己在西山学院的祖父的。这个就算他不说,林瑜也会想办法。
这是他的师傅,若是不从朝廷的手中保护出来,按照本朝可怜的节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位老人。
总算有一天悠闲日子过的林瑜靠在廊下的矮榻上,眯着眼睛想着有什么办法先把人给捞出来。只要人在就行,家族什么的就顾不了了。
算来算去,常家反倒是最便利的。毕竟家族就在泉州,只要炮制一个回乡祭祖的名,阖家回南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老爷子自升上文渊阁大学士之后,就没有回过乡,是不是?”
正安安静静地做针线的常子茜冷不丁叫他给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我还当你睡着了。”轻轻柔柔地抱怨一句,然后回道,“可不是,泉州府的老宅我也是第一次去。”
她是在京中长大的,长这么大从来没回过南方的老家。要不是林瑜在广州府,她没准这辈子都去不了一趟。想着,她重新拿起针线,问道:“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白问一句。”林瑜垫着胳膊道,随即岔开了话题,“做什么呢?”
不过,就算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林瑜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随着跑去北州做活的人越来越多,又很有些拖家带口一道去的。这些人家的妇女也算得一个劳力。她们不是什么闺阁小姐,没那么多的讲究。成天待在家里是不成的,在有地种的时候,她们往往在种地的同时还要兼顾一家老小。
现在,没有地种了。当家的做工人银钱高还能顶得一时,但是这里的粮食都靠别的地方运进来,价也要高一些。这些一时不显,时间长了,好些人就坐不住了。
这里是北州,一个处处都有机会的地方。胆子大一些的妇女就开始出门找机会,这里好些新建的工厂都需要女工,也声明了只招女工。
胆子更大一些的,就推一个小车去那些小学的门口去买一些小食,获利更多。
在家里头的劳力都不在的时候,家里头的孩子也不好就这么散在街面上玩。毕竟不是原本街坊邻居都熟得很,就算听说北州夜不闭户,时时有人巡逻也不那么叫人放心的。
正好,这里的小学就义务收小孩子念书。这些刚从农户转为工人的人只知道读书好,又是免费的还供给一次午餐,哪里不愿意的。
随着前往北州人流量的加大,原本的小学承担不了这么多的孩子,建立新的小学几乎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本来就在规划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地建立起来,人手都不用现成找,是原本就有了计划。将现成的小学校长给挪出来几个,这些人本就是一手扶持着小学的建立,什么都熟得很。
课本是不用操心的,每年都有印。最要紧的历史课本虽然也是外包出去的,但是这一家书坊的主人本就是早先姑苏庄子上的出身,按照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根正苗红。而且,每一次开印都有黄仲亲自领着兵士轮班守着,全程盯着一批书的成形,每本书的书脊上都有着数字,差了一个数字就会被马上发觉。
书籍成形之后,再由兵士押送给每一个小学,郑重的交给校长,仔细的核对签下自己的名字。直到这里,兵士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这些历史书每一批印刷地都不会太多,少少的三十本,正好是一个班的人数。也唯有历史课这一科,全校都是错开时间上的。
这些孩子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在先生耳提面命地交代要好好对待手中的历史书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心翼翼的。所以,往往一年过去了,第一届的孩子都毕业了,这些书本都还保存得好好的可以继续使用。
当一个班上完历史课,先生们会请孩子们自己按照书脊上的数字由小到大逐个收起来,再核对好数目才亲自搬回先生们的办公室。需要使用的话,就再搬出来,以此反复。
等下学之后,再有最后一个使用书籍的先生抱着课本送进校长办公室。
整个流程可谓是非常严格,应该没有泄露的风险,而自北州成立第二个年头的现在,也的确没有出现过纰漏。
但是,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并非人心易变,而是有时候,熊孩子的破坏力叫人难以想象。
之前说过,随着北州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都是失地佃农,这些人不能说全部都老实,但是总归还是比较好管理的。
另一种,嗅到了商机跑来北州做生意的商人,这些人往往都是黄石的盯视对象。这么长时间以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关于北州的消息流传出去。
幸好北州有专门划分出来给商人居住的地方,集中起来监视也容易。有些确实本分的商人就会被打上安全的标记,不在他们身上浪费人手。而北州暂时只接受出身东番本地的商人前来做生意,这些想要去北州的人都必须签下字,他们的户籍上就会有三年内不得出东番的字样。
这年头的人很少有什么反侦察的意识,真正不安分的几乎住不了几天就会将北州那些新奇的事物写下来,毕竟这整个城市都是叫人新奇的。
凡是有写下信息的商人,都是重点监视对象。等他们一出了北州,将消息传出去,就会被生肖们用各种方式拦截下来。这些人的信息也会在东宁府衙备案,再知会到这些人家所在的县。
同时,这些留在东番的钉子也暴露在林瑜的眼中。
生肖们的工作毫无缺漏,黄石也是尽职尽责,不出意外的话,就像是林瑜考虑的,瞒上个三年不成问题。
所以,在商人、特别是身上还兼职朝廷的探子的商人身上,的确一个字都没有漏出去。
泄露了秘密的,是一个有本事绕开护卫队摸进学校开锁的熊孩子,还有他家里那个前来北州探望兄嫂的书生叔叔。
书生是家里的小儿子,俗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难免就偏心一些。若这个老儿子还是个会念书能光宗耀祖给她挣脸面的,当娘的糊涂,可不就把心给偏到咯吱窝去了。
这人家本来也不缺钱,家里有几亩地,还有个小小的铺面。就算是供一个读书人,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当娘的不这么想啊!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小儿子吃亏,这大的一家日子就不好过起来。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就可以猜测了。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大儿子不是个愚孝的。他一抹脸,家里的房子地、铺面都不要了,给弟弟。他自己带上一家子去北州挣一口饭吃。
老太太还想说呢,这家里没人种地看铺面,你弟弟又要念书,哪来这个时间。不过,她看着大儿子瞪得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约心里也是知道自己有些不讲理的。更多的可能是对常年种地一身力气的大儿子有些害怕,就不吱声了。
要林瑜说,这书生活脱脱就是一个假正经,看着一身读书人的清贵,实则自私自利至极。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这么想啊,他们只道这是亲兄弟,既然顺路来看看他们,家里也不差这一口饭吃。那书生也的确没做什么,毕竟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这类人一张脸皮还是装得很漂亮的。
事情坏就坏在,他正好看见了以前在泥地里滚的小侄子如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坐在一边写作业。他一个好奇劲儿上来了,就偷偷地上去看他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