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知道这是那个干儿子要出现了,纷纷闭上嘴,好奇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就见外头一个穿着素色正装大礼服的少年披着晨曦而来,昳丽的容色因着他的肃容叫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见他缓缓而来,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不自觉的安静下来,给他让开一条可供他从容前行的一条道,目送着他走向祠堂的最前面。
来人正是沐浴斋戒过的林瑜。
郑绍满意地上前,牵着这个初俱身量的少年,面对着众人,道:“这位便是林氏怀瑾,我要代我的父亲认下的义子。”说着,他也不顾众人彻底吓呆的表情,对着边上伺候的族人道,“开始吧!”
这两个常年守着宗祠的族人就算已经被郑绍提前知会过,但是也完全没想到,郡王爷打得是这个主意。难怪,这备下的礼与寻常认干亲不大一样,郑重不说,还多了好些祭拜之物。
被这么一提醒,他们顾不上郡王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忙忙地开始焚香奏礼,引着林瑜一步步地完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礼仪。
林瑜心无杂念,顶着众人复杂有之、恶意有之的眼神,行云流水一般,烧了祭表,三进香、三跪九叩之后,被郑绍亲手扶了起来。
说来,一开始他也以为郑绍是要认自己做义子,对此也做好了被郑氏族人刁难的准备。所以,当郑绍说出,要代自己的父亲,青史留名的国姓爷认下义子的时候,就算是自诩谋略过人的林瑜都不禁呆了呆。
回过神来之后,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郑绍是真心想要将东番交托给他。以及,这个看起来粗豪的郡王爷走了一步绝妙的棋。
郑绍将大手按在林瑜的肩膀上,目视着这些被今日接二连三的消息吓懵的族人,继续丢下一个注定会引起众怒的炸弹:“等我百年之后,怀瑾就是下一任的东番之主。”
原本以为的干弟弟,结果变成了干叔叔,凭空长了个辈分不说,自己的父亲竟然公然说出了这样的决定,郑翼忍不住上前跨了一步。
郑绍的眼神刷得一下转向了他,在自己父亲的虎视眈眈之下,郑翼忍了忍,还是不敢开口,低下了头,后退了一步。
郑绍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这个二儿子不堪造就,却没想到他居然连质疑的骨气都没有,不禁大失所望,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幸好,整个郑氏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个二儿子一样,毫无气节的。郑绍看着站出来的青年,心中难言悲喜。
这个青年先是彬彬有礼地行了礼,然后才道:“大伯爷所言,为了东番以及郑氏的未来,可是如今贸然定下、小叔爷,是否太过仓促?”他卡了一下,总算是将小叔爷这个词从嘴里给蹦了出来。
郑绍面对这样有理有据的质疑还是愿意解释一番的,他对着众人道:“我自然知道诸位的顾虑,但是我也非无的放矢之人。”他看向林瑜,道,“怀瑾,你怎么说。”
林瑜对着郑绍一点头,上前一步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淡淡道:“朝廷一直虎视眈眈,东番到底还能撑几年,谁都不敢说。而这里陷落之后,郑氏后裔的下场会如何,我想你们心里也一清二楚。但是,我敢说。”他环视了一圈要么沉默要么不以为然的众人,道,“我能从朝廷手中保下东番,也能给郑氏一个稳定而富足的未来。若有心随我驱除鞑虏者,我愿许他一个锦绣前程。至于,凭什么。”
他轻笑一声,指着北方,道:“就凭我就是北州的主人。”
当消息传到外头的人耳中,引起的混乱不提也罢。郡王妃当场哀嚎一声昏了过去,其他的女眷只听见郡王爷替国姓爷认了个义子,还准备将东番交给他时,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准备向自家老爷或儿子打听更细致的消息去了。
没想到,众人有些嘲弄、有些深思。但一样的是他们都摇了摇头,没有多吐露更多的消息来。临走之前,郑绍还是郑重地下了封口令,但凡有一个字从他们的嘴里泄露出去,一家人都别想好过。这对依附着郡王府而生的众位族人而言,却是再现实不过的了,说来要比以后东番的继承问题更值得他们注意。
至于,林瑜的承诺。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林瑜的态度已经很清楚,郑绍的决定也无可更改。说实在话,这些族人的意见无足轻重,这个郡王爷也只是通知族人一声罢了。因为,更重要的,还是看林瑜能否降服郑绍手下的将领。
如今郑氏家族的年轻一代在水师之中的势力近乎空白,唯一一个还能撑撑门面的郑直也被流放北州,郑氏大少爷的名头已是彻底死去。
不过,这对林瑜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他从郑绍手中接过来的其实还是一个家族式管理的企业,但是,管理方面改起来可是比分开旧式军队里将领和亲信兵卒要容易的多。
就算是郑绍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也做不到剥夺几个将领的将兵之权,这就是这个王爷的另一层担心,如今的郑氏水师已经开始尾大不掉。他的心腹固然在,但是人家也有家族。等他一走,还能管得了他们做出别的选择?
找一个能够镇压他们的人是必然,只是以前他找不到,日夜发愁。现在的话,他在看过林瑜的军营之后,深信他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至于那之后的事情,那就是林瑜的天下了。
郑绍在郑氏族人的面前说着自己百年之后,林瑜会是东番的主人。实际上已经在想法子渐渐的放权,他还想多活几年,若是能活着看到林瑜口中的大同之治就好了。
不同于在郑氏族人面前的开门见山,对于那些个将领,郑绍出于东番如今经不起风浪的考虑,还是缓缓图之。他准备先和几个心腹通个气,在林瑜彻底站稳了脚跟之后,再将此事在所有的将领面前摊开。
就算如此,在那三个副将出现在郑绍的书房,看见端坐在他们的将军面前的小子的时候,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耳朵。
也不怪他们,林瑜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将帅之相。
林瑜看了看三个副将,一个副将手下五个千户,也就是说,郑绍可以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这一万五千人。郑氏水师分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军直接归属于郑绍,是以不设指挥使,只有左右两个副将。另外四军设最高的指挥使一人,指挥使之下才是左右副将。
换言之,郑绍在整整五万人的水师之中实际能控制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一个看上去完全不多的数字,但是,其他的四个指挥使之间也不是什么铁板一块。比如眼前的这个前军中的左副将,他上头的指挥使就是更亲郑家的,否则也不会对手下的这个副将视而不见,继续重用。
也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东番才安稳了这么多年。
今天大概是林瑜面临不信任的眼光最多的一天了,他押了一口茶,道:“我知道诸位在想写什么,但是,到底行不行,练一练不就知道了。”黄仲已经带了他的小队疾行来到了离郡王府不远的地方驻扎下了。他们是最快的,后续还有一支后援部队正在赶来。
练练,好大的口气。最冲动的中军右副将杨成栋刚要开口,就被自己视作大哥的史玉城给按住了肩膀。这个作为将领看起来却过于儒雅、更像个文士的左副将道:“不知怎么个练法?”
林瑜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前的这个将领,起身道:“我闻城外有山,地形崎岖,就以率先拿下山头,并坚守半个时辰者为胜,如何?”
“多少人,何时?”
“我手下有一百户,领十人,足以。”林瑜看了看天色,然后道,“时间么,如今天光正好,就定下下午未时初,如何?”
“一个只领十个人的百户?”这一回杨成栋抱着胳膊质疑的时候,史玉城没有拦着他。
“你怎知,这十人不是各个以一敌十呢?”林瑜笑了一声,对着这样的冒犯不以为意,道,“既然我定下了规矩,那么剩下的事情我再不插手,一切由我的那个百户指挥。”
“行!”史玉城见郡王爷笑而不语,就拍板定下道。实话说,看起来林瑜定地点定规矩,是他占了便宜。但是,这里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占据优势的是他们,更何况林瑜还放弃了亲自指挥。也不能太不公平,他想着,道,“我们也出十个人,就由刘左副将亲自带领,如何?”
那个从始至终沉默的刘左副将点点头,依旧没有多说。
等这三个副将全都离开之后,林瑜笑道:“一个总揽全局的,一个先锋,一个应该是谋略过人。”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就算有什么不测,这东番想必也能撑一段时间。”
郑绍抬了抬眼睛,笑而不答。
下午,还有一刻到未时。
城外,郑绍、林瑜,并着三个副将及两个十人之队已经在空地之上等着了。此事不好宣诸于人口,就由郑韶这个郡王爷来做这个判官。
不同于已经见识过林瑜兵士军容军纪的郑绍,其他众人总是忍不住想着站都站的笔笔直,正面看上去甚至连成了一条直线的队伍,另一边的几个兵油子忍不住也学着站得更精神了一些。
史玉城见了,暗道虽然比不上,但是输人不输阵,有这份心就行,其他的训练回头再说。
相比于上午的漫不经心,真正见到了林瑜手下军士模样的史玉城暗自庆幸自己为了预防万一,挑得都是一些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又有刘士央亲自领着,稳赢。
与其说史玉城相信这几个老兵油子,还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的同僚。但是,他却忘了,这世界上还有一力降十会这句话。当手下的差距过大时,就算是领头的再有智慧,也难以弥补。
史玉城的手下们是有主场优势,但是,黄仲他们又何尝不是玩腻了这样的游戏。山路再崎岖,他们也过了不少,一应都是熟的。
答案对于林瑜来说,同样是没有悬念的。
当两队穿着不一样的制服出现在山脚下等着的四人面前的时候,黄仲带领着的依旧气势轩昂的队伍,对比着对方颓丧的样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输了。”刘士央对着众人说道,平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起伏,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方面,“这位小将果然当得起百户之称。”这是承认林瑜的这些手下各个能够以一敌十了。
林瑜点点头,道:“承让。”
“只是,这样的兵士,你也没办法培养出很多吧?”刘士央直言不讳,他和田师爷在这方面倒是挺相似的,都是胸藏内秀,但是却不是能够舌辩的主。
“的确如此。”林瑜勾起一个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真正的战场之上不会像是今天的儿戏,也不能靠着一支奇兵获胜。”
他看了眼这个上午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是这时候却说了很多的副将,道:“你不服。”
刘士央点点头,非常耿直:“对,我不服。”
林瑜听赞赏这样的品格的,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的那一群最可爱的人。他也就破天荒地与他聊起来:“那你觉得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大约就是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了,就算他们也会关心后勤以及武装这样的东西,但是,连这个都要亲自安排的武将的确很难找。是以,刘士央这样说出来的时候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
倒是亲自在林瑜的军营里转过一圈的郑绍脸上露出微妙地神色来。
“一将难求,的确如此。”林瑜赞同这一句话,毕竟他也是为了人才不足的原因头痛过好几回。但是,抛开什么信仰之类的不谈,一场战斗的胜利从来都不只是将领一个人的问题,“可是,战斗耗费什么?”
他没等刘士央接口就继续道:“人力物力财力,说白了,是钱。一场注定无望的战争能拖垮一个国家。”所谓的战争就是国家的综合力量的斗争,这在后世已经是普世的道理。但是,在这个时候,却需要林瑜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这些人听。
“国力强大,能召集更多的兵士,叫他们死心塌地的卖命。能装备更好的武器、甲胄,能如今天这般以一当十。”
需要得的太多,林瑜也只是举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例子,“百般打压武人的南宋能偏安一隅那么多年,又何尝不是那些巨大的床子弩的功劳。但是,床子弩的造价奇高。没有海运贸易源源不断的金钱,他们哪里能负担得起。”
听起来很俗气,但是这几个人不是假清高的人物,除了杨成栋实在只听懂了能造好东西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几人俱是茅塞顿开。
“您能造出向床子弩这样的大杀|器?”刘士央问道。
林瑜点点头:“比床子弩更好的,连一般的步兵都能用的武器。”白大儒和戴梓整天混在一起做计算和实验,据说离将后装步枪的造价降下来已经不远了。
这时候郑绍终于开口替林瑜证明道:“怀瑾说的不错,本王都看过了,老实说,还挺羡慕。”
“我服了。”刘士央看着这个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少年,道。
有了第一个,史玉城也点点头,他相信刘士央的判断,更信任郡王爷不会将他们往火坑里推。之前,郑绍这么将人领到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比起质疑,更多的是对郡王爷决定的感动。
郡王爷没有为了郑氏家族的未来,强令他们向一个才具不够的郑家人低头,而是选择将这一份基业交了出去。就算不是为了他们,更多的是为了东番,但是,这已经足以史玉城内心感激。而这也说明,能被郡王爷领到他们面前的少年必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他拦下了杨成栋的挑衅。又安排了刘士央亲自上阵,因为他知道,在他们三人之中,杨成栋看似草莽,但是只要耐心地和他说,他也愿意听。而谋略过人、看似聪慧的刘士央反而是最梗的一个。
果然,林瑜很是轻松的就将他给收服了。
一个有肚量又有能力的可效忠的人,可比原先他最坏的打算要好得太多了。史玉城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能说他今日这一出出没有试探之意,不说整个东番,他也要为手下的一万多兵士考虑。
幸好,结局是超乎他想象的令人满意。分离的时候,史玉城带着两人心悦诚服地向着郡王爷和林瑜躬身行礼。
“今日之事,劳史副将费心筹谋了。”林瑜伸手稳稳地将史玉城扶起来,笑道。
“不敢。”被这一句话给谢得摸不着头脑,史玉城顺着这股不小的力道直起身子,正好看见林瑜嘴边意味很长的微笑,心中一凛,忙又道,“不敢不敢。”
林瑜笑而不语,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走了。
史玉城心中狐疑,难道他竟然看出了自己的盘算不成。可是林瑜也没有给一句明确的话,他陷在是与不是之间一时无法自拔。倒是已经和黄仲勾肩搭背笑在一处的杨成栋见走着走着,史大哥的人不见了。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原地不知道再纠结什么,就扬声道:“大哥,还不走啊,我和黄兄弟说好了一道吃酒,一起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惊觉郡王爷和林瑜早就走得人影都不见了,这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笑道:“就来。”
晚间,吃酒吃得正面酣耳热之际,怎么也过不去的史玉城状似无意地问起黄仲来。
就见黄仲露出一个和林瑜有七八分像的似笑非笑地表情来,道:“数年来,我就没见过大爷有什么想要达成而没有达成的,也没有什么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他捏着手里小巧的酒杯,道,“您说呢?”
其中的警告之意扑面而来,他终于知道下午的时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看了眼醉得东倒西歪、完全无知无觉的两个憨货,史玉城举了举酒杯,“以后就是同僚了,我先干为敬。”
“不知怀瑾现在有什么想法。”郑绍和林瑜同样在用晚膳,对于下午林瑜对自己心腹的警告心知肚明,却毫无为此出头之意。非是不再将他们当做心腹了,而是上下手交接的时候,本就最忌讳原主随便插手,这一关过去了也就好了。再说,林瑜做得一点都不过分,甚至算得上是温和了。
“我知您为了东番的稳定,这才叫我借着您的心腹先站稳脚跟。”林瑜放下筷子,劝道,“我的那些兵士有如今的本领花了快有三年的时间,将士也需要和新的建制熟悉,重新磨合。”他透漏了自己改编如今军营建制的想法,也委婉地表明郑绍原本尽量减少矛盾的做法大约行不通。
“我明白了。”郑绍叹了口气,他是想给自己的那几个老部下一个能够认清现实的机会。但是,既然林瑜都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更顾全大局的他不会用宝贵的练兵时间去换。
“只要不是心怀不轨,至少都能留得性命在。”林瑜安慰道,到底是东番的老臣了。他也不能初上位就拿郑绍的老部下开刀,再者,他也不担心自己与东番之间关系的改变会被泄露出去。
整个地支,除了黄石领着未有代号的新人坐镇北州重新开始发展之外,辰龙在漕运、丑牛负责整个兴化府、子鼠贴身护卫林瑜。其他的人手已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全部洒进了东番,他们活跃的地方各不相同,目的却是一致的。
就是维持住整个东番在明面上的风平浪静,片纸不可飞出东番!
老老实实过日子做生意的小老百姓和安分商人自然一无所觉,倒是街面上的闲人乞丐等敏|感地发觉了风向有些不大对。可是仔细看得话又察觉不出哪里出了乱子,因此真正聪明的以及胆小的就此悄悄龟缩起来,只剩下那些傻大个还在街面上溜达。一时间,整个东番连治安都变得清明很多。
原本的承天府,后来改名成东宁府的知府范立海下衙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夫人这般开玩笑地说起过。
正巧,过了些日子他的夫人在年前回娘家省亲的时候,和嫂嫂说起这话来。这位知府夫人的娘家大哥正是后军指挥使,这才想法子拉拔着自己的妹婿做了这个东番最中心的东宁府的知府。
这位陆指挥使刚从海上练兵回来,一边在自家夫人的伺候下换下甲胄,一边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他夫人想了想,就开口道:“说来,前头小姑子来省亲的时候,老爷偏巧不在,竟错过了。想来也只有过了年再聚。”年初二回娘家,离着现在还早着,毕竟府衙都还没封笔封衙。
又道:“新鲜事倒有几桩,听说郡王爷府里头不大太平,连大少爷都没了。”
陆指挥使不以为意,这消息早有人报与他听了要他说,这个大少爷也不是什么出息的,偏生心气高,没了就没了。就一个不成器的二少爷,不是正好便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