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微微一动,身上的苏合香越发的清晰,杜恒言鼻端有些不舒服。
她素来不喜欢这些香料,明月阁里或是燃些果香,或是摆两盆绿植,这些香料自来是不用的,她总觉得有腐蚀的味道。
杜恒言依稀记得,当年她来府里没有几日,阿婆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了紫云和紫依,细算起来,也有九年了,这些年,她自问待紫云和紫依尚可,不会动辄打骂,偶尔还和她们说笑几句,没成想,还是有这喂不饱的野狼。
杜恒言拿着素净的帕子轻轻擦了鼻子,淡淡笑道:“今个还是让紫依跟着我,我托凌妈妈去一趟牙行,再采买一个小女使,你随凌妈妈一道看看吧!”
紫云一双素手上下翻动,便梳好了垂鬟分肖髻,紫依刚寻了珠花过来,递给紫云,望着紫云给主子淡淡地匀了一层胭脂,点了檀色的口脂,便见主子面上透了一点轻轻的朱红,正是时下流行的檀晕妆。
紫依叹道:“主子,奴婢怎地觉得这些日子您越长越美了,看得奴婢都移不开眼。”只是待闻到紫云身上的苏合香味,一时有些怔住。拿一双柳叶眼看向了紫云,这才觉出紫云今个身上穿着的不同来,不由蹙了眉。
“阿姐,阿姐!”正说着,披散着头发的小黑娃带着小灰狗跑了过来,小灰狗脖子上系着一对小小的金铃铛,一跑起来,一响一响的。首先卧到杜恒言脚下打了个滚,杜恒言用绣花鞋轻轻地挠了它肚皮两下,小狗“呜呜”地叫着,摇着尾巴。
小黑娃见到今个格外明媚的紫云,仰着小脸笑道:“紫云姐姐,你今个真美,阿姐是要给你找婆家了吗?”
紫云顿时臊红了脸,忙摇头道:“阿宝你又胡说,今个不给你糕饼吃!”
小黑娃轻轻“哼”了一声,扭着小脑袋看向杜恒言道:“阿姐,我想吃金银小馒头,我这几日牙疼,吃不了酥饼和如意糕了!”
杜恒言看了下她的牙口,想起来,小黑娃也八岁了,又到了换牙的年纪,忧心道:“这下可要受罪了!”
小黑娃小手摸着腮,还没有意识到即将要面临的掉牙之痛。
紫依上前替小黑娃梳了一对双丫髻,簪了一对小小的蝴蝶珠花。忍不住又看了看主子和阿宝的眉眼,心下暗叹,真是越来越像,若不是阿宝是主子从外头带回来的,她当真以为阿宝是杜府的小娘子。
梳好妆,外头二等的小女使兰草已经提着食盒在外头长条形桌上摆开了,阿宝喝完一碗粥,然后看着桌上摆着的糕点、酱瓜、腌笋,表情痛苦。
杜恒言对一旁候着的兰草道:“去厨房拿两个金银小馒头,给阿宝放在荷包里带着。”
杜恒言带着紫依准备出门的时候,理了理阿宝的小襦裙,嘱咐道:“若是牙要掉了,你咬一口馒头,今个你在阿翁阿婆那里待着,我晚间去接你!”
杜恒言眉头微抬,阿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今个明月阁不太平,忙点头道:“阿姐放心,我今个一定多学些字,改明儿能陪阿姐一起看话本子了!”
杜恒言扭了扭阿宝的小脸,笑笑不语,话本子还不是她能看的。
***
出了杜府大门,杜恒言沿着马行街朝南走,一路上都在猜着今个慕俞给她带什么吃食,忽地一个人影站在了她跟前,唤了一声“阿言!”
入眼是月白色的云缎织锦长袍,腰上系着的一只羊脂白玉熠熠生辉,十分温润的模样。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一如既往的清冷,又意外地带着两分灼热。
粉底牡丹翘履绣花鞋后退了一步,发上的海棠珠花步摇随着身形晃动,杜恒言眸中闪过惊讶,点了檀色的樱唇轻启:“张家衙内?”
张宪突兀地站在她的身前,他的个子比她高十来公分,视线下沉,便能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面上稀疏的白色的小绒毛,心里轻轻一动,平静如水的眸子望着杜恒言道:“阿言,我可以和你走一段吗”
杜恒言想到那一封草帖子,点了头。
身后一直望着两人的紫依如临大敌地道:“小娘子,今个出门晚,我们得快些赶路。”
她可是收了林家小衙内好些果脯蜜饯杏仁儿的。
张宪淡淡看了一眼紫依,眸沉如寒夜,紫依后退了两步。
两人并肩走在马行街上,到了甜水巷子,过了汴河大街,过了朱雀门,一路默默无语,沿街的叫嚷声,刚出锅的水嫩的豆脑儿,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白胖胖的馒头,一眼望上去便“咯嘣脆”的金黄豌豆,杜恒言时不时望两眼,一路伸着脖子找慕俞,今天这人却奇怪的很,一直没有出现。
早上只用了半碗粥,过了朱雀门,杜恒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看吃食,还是找那个每日都要出现的人。
快到清桐书院门口的时候,张宪停了步,转身望着杜恒言,缓慢又清晰地道:“阿言,这一条路,我望着你走了七年,从你转到甜水巷子,过了汴河大街,再到朱雀桥。”从一个瘦小梳着双丫髻的背影,到如今的娉婷少女,他一直以为,这个小娘子这辈子就是他的了。
他的声音像溪水潺潺,不经意地便淌在了杜恒言心上,杜恒言低着头,眉眼上的疏淡却是维持不住,一时不知道自己改做怎般的表情。
半晌,她听见自己说:“我年纪尚幼,近一两年内并不准备谈婚论嫁,而且,他日我若议亲,恐有诸多烦缠事,子瞻你前程高远,该当爱惜羽毛!”
言下之意,娶了她,肃王府不会允许你在仕途上再进一步的。
张宪倏地一笑,一双桃花眼,像是瞬间绽开了许多朵轻盈的小花,一朵一朵地堆在眼中,看得一旁的紫依都忍不住呆愣了去。
“阿言,我会等你!”浅浅的语句像羽毛一样扫过杜恒言的心扉,杜恒言蓦地红了脸。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二人身后的杜婉词,望着杜恒言低垂下去的脸颊上升起的一点红晕,胸口一阵灼热的痛。
“阿言,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愤怒。
杜婉词红着眸子,张宪末了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宪略微施了礼:“婉词妹妹!”身子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与杜婉词之间空出了明显的一段距离。
杜恒言望了杜婉词一眼,胡乱地对张宪道:“你们聊,我先进去了!”她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应付杜婉词。
一时又暗恼,她怎么就忘记,还有杜婉词。
跨进书院的杜恒言,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不安是对张宪,还是杜婉词。
杜恒言一面懊恼,自己该斩钉截铁地拒绝张宪的,而不应该顾左右而言其他,可是,张宪先前那一番表白,她猛然间想到了上一世的某个人,也是这样子很无望地看着她,上一世,她恰也是喜欢他的,因缘际会,她来到了大赵国。
所以,这么一瞬间,她有些不忍心拒绝,也许,未来的某一日,当自己决定在大赵国嫁作人妇的时候,张宪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书院门外的张宪见阿言进去,今日要说的话,也说了,对着杜婉词拱手道:“婉词妹妹进去上课吧,子瞻先走一步!”
杜婉词一双盈盈欲滴泪的眼,望着张宪转身要走,猛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见张宪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眼神有些凉寒,才犹如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放开了。
“你,你喜欢阿言?”
第40第
张宪桃花眼微挑, 勾唇道:“此事,婉词妹妹先前不是已经听见了?子瞻还有事在身,不便与婉词妹妹赘述。”说着, 转身便走了。
杜婉词伸出去的手, 飘然地荡了回来,拇指与食指上刚刚拽着的那一点织锦柔软的触感, 好像有点发麻。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转进了朱雀门, 杳无踪影, 尤回不过神来, 他是什么时候看中了杜恒言?
明明她将杜恒言的名声传的那般糟,好吃懒做、惹事生非的惫懒小娘子,娘亲身份卑微, 女儿不修女德,他怎么还会看中杜恒言?
冥冥中,杜婉词有一种天道轮回的忏悔,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若做正妻,杜恒言可以做媵妾。
半晌,跟在杜婉词身后的翠微, 望着来来往往偷睇着自家小娘子的女学生,忍不住唤道:“主子,主子,要误了课了!”
杜婉词吁了一口气, 望了眼书院门楣上头悬着的“清桐书院”四个古劲的烫金大字,提了胭脂色蜀缎织锦百褶裙,探出前头缀着一边儿细米小珍珠的双蝶恋花翘头履,姿态娴雅,又恢复了大家闺女的模样儿。
明了经过的翠微心中暗暗称奇。
书院门口正是学生来书院的时候,好些女学生便看见张家衙内与杜家两位小娘子先后的驻足,众人私下一交流,前头一个羞红了脸,后来一个惨白了脸,一出高门姊妹抢夫君的戏码,便在清桐书院里愈演愈烈。
下午原是沈夫子的课,沈夫子的女使过来传话,言沈夫子受了风寒,头痛不能起床,今个让诸位小娘子自个随意作一幅画便成。
传话的小女使一走,学舍里便骚动了起来,有些女学生干脆带着纸笔去后园里画了,武月皎颠颠地跑来找杜恒言,坐在阿言边上,望着学舍外头打了的花苞儿,笑道:“阿言,春天真的要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对杜恒言挤眉弄眼,一双小圆眼被她弄得格外滑稽。
杜恒言瞥了她一眼,轻嗤道:“你怎地也见风便是雨?不过是早上我跑来的,脸上有些发热罢了。”一时又想起今个没见到慕俞,心下烦乱,望着学舍里窃窃私语的众位同窗,扬了声调对武月皎道:“月皎,是不是好久没见到虫子出没了?难道这春天到了,虫子还冬眠了不成?”
武月皎知她所指,面上一讪。
去后园里折了一根冒着绿芽的柳枝的李菁,一回来便听到了这句,伸手将柳枝递给了杜恒言:“拿着,去去晦气!”
李菁近来许是受了昔日的姊妹一同入了太子府邸做妾的震动,往日里掐尖要强的性子收敛了很多。
李菁见她收下,问武月皎:“你还说阿言,昨日我听我家兄长说,见到你在国子监门口候着一个小郎君,是新来的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内,你什么时候识得的?”
杜恒言弯着柳枝的手猛地一下子折断了柳枝,看着武月皎因被发现隐秘而涨红的脸,只听武月皎轻声道:“路过,我也只是路过,顺道去看看表哥!”
“慕俞是你表哥?”杜恒言显然不知道这一茬,惊讶地问出了声,她左藏右藏那般久,慕俞竟然是武月皎的表哥。
武月皎面上欣然有喜色道:“嗯,慕俞哥哥的婶子是我娘的姐姐,前些日子我去林府的时候,恰巧遇见,才得知,只是……”
武月皎望着杜恒言怔怔的一张鹅蛋脸,咬唇道:“阿言,你不是说那日的小郎君是问路的吗?你怎么知道他字是慕俞?”
杜恒言不妨被这小妮子逮住漏了,微咳了一声道:“后来又遇见了,知道他叫慕俞。”杜恒言观武月皎一脸提防地看着她,手心微痒,小陈太医给她的招惹油茶婆的药丸似乎还剩两颗。
怪道慕俞今个不来给她送吃的,原来是有了新表妹。
正想着,坐在杜恒言前头的范琼花面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进来,面色潮红,甫一坐下,又立即受惊一般站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袖口、荷包,一边念道:“我的玉佩呢?”
李菁忙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刚在这儿站着,可没碰你。
范琼花也不理李菁,自个弯腰在地底下找着,范琼花是沈夫子夫家的女孩儿,范家自来因得圣心,而十分张狂,只是范琼花性格自来安静又柔弱,杜恒言见她好像十分稀罕那玉佩一样,提醒了一句:“我看你刚才慌慌张张的,是不是丢在后园里了,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找一找?”
谁知范琼花听了这话,反倒受了大惊吓一般,忙摇着头,“我没去后园,我没去后园。”
李菁皱眉道:“我刚刚在湖边折柳枝的时候,明明看见你去后园,还朝着沈夫子的学舍去的呀!怎地又说没去?”
范琼花一听这话,面色惨白,额上立即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几乎带着哭腔道:“求你别说了!我真的没去!”
杜恒言和李菁不由面面相觑,李菁应道:“我记错了,好像是前些日子看你去的,我怎么记成今个了,你别哭了!”
这话说着,却是拉了杜恒言到了外头,悄悄地道:“沈夫子那里肯定有名堂,我们去看看?”
杜恒言摇头道:“算了,若是惹恼了沈夫子不是好玩的!”沈夫子看着平日里寡言少语,可是骨子里却十分清高,又是沈贵妃族中的女子,杜恒言自觉少惹事为妙。
李菁见她不愿意去,又劝道:“我知道后园有一处小径,外头掩着花藤,可以到沈夫子院子里,我见范琼花走过。”
杜恒言还是拒绝,并好心劝她一句道:“你看范琼花吓得模样,定不是什么好事,莫去了!”
李菁跺一跺脚,自个气冲冲地朝着后园走了。
女夫子们住在后园后头,往日里仅有一处月门可通过,李菁的意思,却是后园的哪处墙上有洞?杜恒言终是忍不住好奇,追着李菁过去了。
话说李菁在后园的一处角落里,摸索着攀上院墙的花藤,摸到了一处空处,心中一喜,闪身钻了进去。杜恒言跟在她后头。
刚穿过院墙,一低头便见到了地上有一枚玉佩,想来是范琼花掉的那只。
杜恒言正准备弯腰捡起来,忙一把被李菁拉着蹲了下去,只听对面的厢房里头隐隐传来男子的声音。
杜恒言忙捂住了李菁的嘴。两人睁大了眸子,彼此互视一眼。
沈夫子可是寡居之人啊。
这青天白日的,还关着门。
杜恒言忙拉了李菁出来,惊疑不定地跑到了湖边,对李菁道:“此事不可再提!”
李菁凑过来道:“阿言,这书院拢共只有三道门,前后门每日都开,唯独西北边的角门是前些日子才锁起来的,说是以后不开了,你说,他一会会不会从角门离开?”
杜恒言沉默地看着李菁,不知道原来这小妮子的好奇心比她还要大,不愧是御丞之女,好打探阴私事儿。
两人这般说着,便去了角门,果然角门上的锁只是挂着,并未锁上。
角门又称为梅花门,这一处恰种了好些腊黄、粉紫的、绿白的梅花在两边,中间用鹅卵石铺了一道小径出来,两人便隐在角落里,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可说在说私密话儿。
大约半个时辰才听到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过来。
一前一后两人,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