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隋王死了,应长安改名应不负,成为了新的隋王。
仰苍和昌蒲之间的沟通并不频繁,在早期互通过消息之后,他们就只在有事时才联系。别初年很有可能正在隋地,明灯教的沟通方式虽然隐蔽,但别初年对点灯法的了解绝不亚于他们,甚至说是更高也不为过。
为了防备别初年,他已经在明灯教中将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名号广传了出去,除非在炎君的照耀下证实过心焰的真伪,否则绝不可以透漏出这些事情。但他在隋国整合明灯教的事,仰苍也不确定能够瞒多久,要让一个人说实话的方法并不只有欺骗。他从不会小看别初年,他清楚别初年的能力,那是他的师父。
处理完明灯教的事宜后,仰苍沉吟片刻,取出一块指肚大小的黑石头。此物是当初李泉赠予他用来遮掩神魂气息的,经过这段时间,他也发现了这块石头上另一种神魂气息的来源这块石头里藏有一枚神魂碎片,其遮掩作用,只是对这神魂碎片的气息的利用。
先生?石头上传出来一个意识。
这就是仰苍所烦恼的事情了,石头上的神魂碎片意识清醒了。这神魂碎片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懵懂如孩童一般。
可以遮掩神魂气息的方法很多,李泉以此打包送来这么个神魂碎片,是什么意思呢?他到现在都没能弄清楚李泉到底是什么身份,但看炎君的反应,应该是友非敌。仰苍琢磨了一阵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自己在人家眼中恐怕就像个浅池子,一眼望到底,既然没有交代就把这神魂碎片塞给了他,那他随本心而做就好了。
仰苍在想清楚后,就开始给这懵懵懂懂的神魂碎片开蒙,神魂碎片不知自己姓名,如今附在石头上,就先以石头为名。
石头虚弱得很,除了感知周围什么都做不了,最近才刚学会传出意识沟通。但他还能保持住这一片神魂碎片上拥有完整的意识,由此可知,石头原本的神魂修为绝对不弱。仰苍在教会他一些常识之后,就开始尝试教导他点灯法。但石头在点灯法上的进展和柴火一样,他学得比柴火更久,如今却同样不能得门而入。
什么是悲悯呢?石头的意识困苦着。
他不懂这个,仰苍也无法确定,石头是因为神魂不全的缘故导致缺损了某些部分,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这样的魂灵。
当然,也可能单纯就是因为笨。
神魂不全再加上记忆全失,仰苍光教他什么是点灯就教了百八十遍。
仰苍已经放弃让石头理解概念了,语言在描述感受时是非常无力的一件事,就像对盲人描述色彩一样。那些能够理解的人,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相同的感受,被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石头卧在仰苍的掌心,一点剔透的光渗出来,在掌中汇成清亮的灯油,石头浸在光里,一点温暖的火焰在他上方燃起。
你有没有过见到他人苦痛,于是自己也感到苦痛,希望他们能够不再苦痛?这就是悲悯。
石头仍然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但是他觉得浸在这光中很温暖,虽然他还是被困在这块冷硬的黑石里不能动,却并不再像之前感到那么难受了,他感觉有点酸、有点柔软、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有点难过,又有点安心。他觉得这感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你有没有过为他人而感到难过?
温暖柔和的光包裹着他,石头忽然感觉好像一片黑暗中突然亮了一瞬。
我想到了!他惊叫道,我看见一个眼睛瞎掉的女人,她在找她的孩子,我给了她两枚钱。
他想起他看见那个女人时的难过,黝黑的石子上忽然闪过了一点温暖柔和的光。
梁国,玄清教中。
正在思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的飞英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第116章
对于修士来说,心血来潮的感应不容轻忽。飞英思量良久,却未能想到令他感到不安的根源。
这并非是因为他自觉安全无虞,寻不到危险的可能,恰恰相反,可能对他产生危险的实在太多了,他一时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个发生了变化,使得他的神魂在冥冥之中示警。
飞英想了一阵就不想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在这世间生存已然不易,若欲修行则更添不易。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到了今日,之后也只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就行了。比起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血来潮,玄清教才是他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他寻找玄清教是为了修行前路。在台吴县的时候,他被那女鬼阴了,不得不分化血影逃出,但在他因此陷入重伤之后,反倒机缘巧合接触到了多年苦寻而不得的玄清教。
那时飞英所见到的玄清教,与他苦寻多年从蛛丝马迹里所见的那个教派是相符的。玄清教行事没有拘束,所以也不会在意他是个邪派修士。玄清教利用炼蛊的手段,意图集不同梦境异兽的神通为一体,生造出一尊梦境神明。他们拥有这般能力,这样敢想敢做,才有可能存在飞英所寻的道路在他已断的修行前路上重续新路。
玄清教的人救下他性命,又把他带到了梁国。等休养了个差不多后,飞英才发现,在梁国这边的玄清教与在卢国中的玄清教并不一样。梁国这边的玄清教,已经开始走向明面了。
玄清教在梁人中的名声很好,在梁国百姓眼中,玄清教救他们于劫苦之中,且不像之前的那些势力一样,或苛税重役,或以人为牲。
因为玄清教需要的不是一块死地,有人的才叫国。梁国现在千疮百孔,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凡人都有耐心等待一年的时间来收获果实,玄清教作为一个延续了至少数千年的势力,自然也不会没有耐性到做出竭泽而渔的事情。
虽然卢梁二地的玄清教相差甚远,但他原本以为之是一个实际情况与面子工程的问题,可是慢慢地,他却隐约觉察出这其中些许违和的诡处
飞英皱眉思量着,他在入玄清教中时,并没有指望能很快达成所愿,他是后入玄清教的,像这种早有修为而后加入某一势力的一般都是有所图,这属于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情,也算得上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但在让他拿到自己所要的之前,玄清教势必不会信任他,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才会给他机会接触到真正的核心。
他原本并不着急,既然已经加入了玄清教,他迟早有机会得到他想要的。可是如果玄清教中暗藏隐患,可能会影响到他的计划,得想办法试探一下才行
房门笃笃被敲响两声,飞英思路被打断,神情不由变得阴戾。
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真人,祭祀的时间到了。
这是他在梁国中新收的童子,梁国乱成这样,无处可归的孩子多得是,玄清教中收留了一批,从中挑选出些机灵的作为童子使唤方便得很。
知道了。飞英舒展开表情,打开门时已经变作个温和可亲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童子,看骨龄他大约有十四岁了,但身量只和十岁的小孩儿差不多,胳膊腿瘦骨伶仃的,衬得脑袋格外的大,五官生得粗野,神态又拘谨,看着实在不讨喜。
有吉,你这两天就跟着我吧。飞英说道。他已经想好该怎么试探了。
有吉一下瞪大了眼睛,一副被惊喜冲晕了头的呆愣模样,口中呐呐地应着是、是。
等有吉回过神来的时候,飞英已经不见了身影。他攥紧拳头在身前挥了两下,咧开嘴笑起来。
有吉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没记住自己大名叫什么,就记得娘叫他阿宝。蝗灾后他与家里人失散了,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阿宝自己流落在荒野里,靠挖草根和躲着人活下来的像他这样弱小又孤身的孩子,很容易就被人砸倒填肚子了。后来玄清教接管了这片地方,派人把他们都搜了出来。阿宝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像他们村以前被带走的那些人一样,那些人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大家都说他们是去侍候神仙去了,他娘却偷偷告诉他,那些人都死了。他原本很羡慕那些人,听娘说了之后就不想去了。
玄清教把他们带走后,却给他们东西吃,还给他们衣服穿。他和其他孩子们被安排到一起干活,干完活就能吃饱。
他和那些孩子们偷偷聊天,大家都觉得玄清教一定是真神仙,不是以前那种让人过苦日子的假神仙。后来玄清教的真神仙们要挑几个童子,大家都很想被选上。跟在神仙身边,以后说不定也能做神仙呢!
就算做不成神仙,以后也不会再挨饿了呀!
后来他被飞英真人选中,大家都特别羡慕他。真人给他起了个号,叫做有吉。别人告诉他,吉就是好的意思,他遇到神仙之后,日子就好过起来。他有的好是真人给他的,他以后就是有吉了。
以前真人对他们都很冷淡,他以为真人嫌他们笨,但现在真人愿意用他了,他一定好好干,以后说不定就能求真人把他家里人找回来了!
有吉对着飞英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参加祭祀。今天是寒衣节,大家都要祭祀。有吉也不知道这个祭祀是祭谁的,但既然是祭祀,肯定是要拜神仙的,他要求求神仙,保佑他和家里人,也保佑真人,他想一直有吉下去。
用于焚烧祭品的大铜鼎旁堆着两座由祭品堆叠成的山,祭品用五色纸裁成。除了这些祭品外,正中还有一只用纸扎成的大船,船身上绘有九道黑纹,这是黄泉摆渡者的象征。
寒衣节也是冥阴节,自上古始就是祭祀亡人的节日,而祭祀黄泉摆渡者,则是殷地的习俗。飞英以前在殷地云游的时候,曾见过那里的人们是如何在寒衣节祭祀的。在殷地,寒衣节是个重要的大节,一切与亡者相关的存在都在此日行大祭。先祖、鬼神、还有黄泉摆渡者,在此日之外的祭祀都算小祭。殷地的祭祀远比梁国中这临时筹措出来的祭祀要庄重得多。
祭钟三鸣,歌者唱着悠悠古调,飞英在唱词里把祭品投入鼎中焚烧,在升起的火焰与飞舞的纸灰下方,人们虔诚地叩拜。他们并不知晓这场粗糙的祭祀其实没什么用,死去的人大部分都早已转世,冥阴的祭祀也不会保佑活人。但在这样的仪式中,他们悲伤的心却好像受到了抚慰。
梁国现在的确需要一场祭祀以安民心。
等最后的纸船也架上铜鼎之后,下面的人都跪在地上垂着头,飞英就在祭祀仪式上正大光明地出起了神。
这次祭祀的命令是由教主都极直接下达的。据闻玄清教主都极天纵奇才,加入教中不过十年就已经坐到了教主之位。他利用大劫之势迅速席卷了梁国,现在连称霸一方的罗教都已经衰落下去,剩下的势力中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吗?如今只剩下背靠梁国国运的戒律司还在苦苦支撑罢了。
但戒律司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了。他们背靠梁国国运,同样受到梁王的制约,而如今才登位的这位梁王,可并不待见他们。此次的梁王之位交替并不平和,飞英猜测这里面应该有玄清教的手笔。玄清教在梁国之中行事如此顺利,也少不了此中缘故。
他现在虽然成为了一处据点中的负责人,但天天处理的都是些凡人的事情。只在这一层是没办法达成他所愿的,他原本想着先由此慢慢参与到玄清教在梁国之中更重要的事务里,比如梁王换人这种事,然后再加入像玄清教在卢国中所行的那种秘事里,等他做到这一步,他所求的差不多就可得了。
但问题是,飞英现在隐隐有种感觉,他此时身处的玄清教,似乎与他在卢国中所观察到的那个玄清教有些相逆之处,就好像这是两个不同的势力一样。但他的确是被卢国中的玄清教人带入这里的。
而身为教主的都极又是怎么想的呢?
梁都。
五彩的纸屑在空中飞舞,边缘有星火明灭,堕在地上褪色成点点白灰,焰流在船底翻卷如浪。人们虔诚的祈愿随着烟气上升,很快就散了。没有主人的香火维持不了多久。
祭祀已经结束了,人们各返其家。
老银杏下,铺了一地的金黄扇叶。炉上温着一壶桂花黄酒,在秋寒里散出一片醇厚的暖香。
都极披着一身紫衣,与李泉对坐。
温酒入肠,炉下柴生脆响。远处传来人们模糊的话语,谈着这一场盛大的祭祀。
这样的祭祀并无作用。都极拨开一片落向杯中的叶。
但人们却被这样的祭祀安了心。李泉道。
是啊。都极道。
那些五彩纸剪出来的衣物对逝者毫无意义,就连祭祀所谓的黄泉摆渡者也是虚的,轮回是自然运转的事情,魂入黄泉,黄泉就引导他们重入了轮回,哪里需要摆渡者呢?
但人们愿意相信它是有作用的。半是因为愚妄,半是因为有情。逝者已往,生者犹在。过去的记忆化作辛辣的酒,每一口都是暖的,每一口都是疼的,叫人想要去尝,却又不敢去尝。无论还想做什么,都已经成了空的。因为逝者已不在。
而生者犹在,如果不能找到一点可以做的事,又该怎么面对这一口越酿越苦的酒?
何以嗤嘲人们的愚妄?
秋深寒重,风凄叶槁,被煨得暖烫的酒落入肚肠。
这一场祭祀给梁国的百姓安了心,他们会安定在一方,不必惶惶、不必流亡,新定下来的秩序会被他们所接受,并随着时间刻印入心。但这还不够。
这还不够。都极喃喃道,人们是愚妄的,愚妄是可欺的。
他仰头饮下一大口酒,暖热的酒液带着桂花的香气,随着喉结的滑动落入腹中。等他放下酒杯时,眼睛被酒意洗得狂妄,他带着肆意的狠绝开口道:
只有梁还不够。
这世上不止梁一个国家,只有凡人还不够,这世上不止凡人生存于此。他还想要隋,还有卢,还有大殷直到遍及于一切。
这是个狂妄的构想。
这很难。李泉说道。
都极惊奇地看着他。李泉陈述得那样平静,好像他刚刚所说的不是狂言,而是可行的目标。
于是他大笑起来:我知道。
这很难。大劫正起,他或许不知道大劫的根源在哪里,但他知道,他想做的是把乱象重新规整。而他竟觉得他从李泉的话中听出了对这狂妄想法的认同。
杯底浅浅的残酒倒映出头顶的银杏,李泉斟着酒,和银杏一样金黄的酒液打碎了杯中的倒影。
天地已乱。他陈述道。
我来为那乱的部分,定下新的秩序。都极在酒气里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它们都将成为他的根基,他将与它们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