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修的是自己的心。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改戒呢?
他早在转世前就想好了这个可能。天地浩瀚,一人之力何其微也,他想要在生乱的天地间维持他的道、守住他的戒,就必须要行非常手段。
他在用自己,去填天地之间的那个窟窿。
赤真子不再劝他了。
我要离开了,往涂山一行。他说道。
吴侯点了点头,提着壶的手臂一展,唤人来添酒。
月娘悄无声息地飘进来,手里提着壶,脸上覆着一张美人绣面,几乎与真人面目无二,只是还有些许僵硬。
吴侯对她一指赤真子:这是我师兄,给他一根绣线。
月娘就从袖口挑出一根丝线来,交给赤真子,等赤真子接过后,这绣线就隐了痕迹。
因为生前所执的缘故,她做了鬼修后先修出来两个特别的能力,一是可以通过绣线寻人,二是可以通过绣面改貌。这两个能力限制也很明显,前者要对方愿意接过绣线才行,对于修为高过她的人来说,想要剪断也很容易,优点就是气息不显几如凡物,而且不会被屏蔽,只要线不断,她就一定能沿着绣线寻过去;后者她修行还不到家,面部会有些僵硬,容易被人看出来,但比起寻常的改换形貌的方法,绣面可以遮掩住她的气息,使她看上去就像凡人一样。
吴侯没有解释,月娘就不多问。吴侯说赤真子是他师兄,那就是可以信任这个人的意思。月娘添完了酒,就又捧着壶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赤真子起身,看了吴侯一眼。月娘不明白,他却是懂的。吴侯让月娘将绣线交给他,就是将他辖下的这些鬼神与信众交托给他。什么样的人才会交托自己的后事?他灌酒灌得像旱地蓄水一样,却不肯露出丝毫痛意。
赤真子挥开后殿的门,大踏步离开:你,保重。
吴侯提着新酒灌入喉中,并不看他,只摆了摆手。
庙前香火鼎盛依旧,有人来不及排队上香将炒栗搁在案上,对庙中神像躬身一拜,又匆匆下山去了,山下红尘烟火繁盛。
赤真子移开目光,心中一叹。
守一啊
高台之上,适合远眺,亦适合望气。
从这梁都高欲攀云的承露台上,可观梁国的红尘百味。在这满目疮痍苦气笼罩的大地上,也能看见几处安定的人间烟火,这些是玄清教所占下来的城池。
你可见到了这梁国之民的苦?都极扶着栏杆,清寒地声音揉在高处的风里。不必亲眼所见,只从这大地上弥漫的苦煞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是用无数枉死的性命堆出来的苦气。
他并不等待回答,继续说道:在大劫之前,梁国就已经这样了。
这些苦煞不是因为大劫而生出来的,梁国在大劫生起之前就已经是这个糊涂样子了。人们在劫前与劫中活得都差不多一样哀苦。在大劫之前,梁国也不是全掌握在梁王手中的,很多城池都各自有其主人,比如涉州城,就成了罗教的地盘。这些地方只是名义上还属于梁王而已,每年意思意思交一点税赋,便不必再搭理梁王了。城中如何治理、人数几何、田地几何、物价几何、何人领兵、攻打哪里、信奉何人等等,这些他们都自己就处理了,根本不必请梁王示下。
偌大梁国,真正完全从属于梁王的城池也就两掌之数,剩下的地方有的落在正统一点的修行者手中,附近百姓还能过上正常日子,有的落在邪修手中,他们倒不至于尽屠满城,那是杀鸡取卵,人还是很有用的,要养着,像猪一样,除了下崽什么都不必知道,等养肥了再杀之取肉。那里没有所谓的平民百姓,几乎全是奴隶,从中提出几个听话的人,把他们塞进官位上用来管理奴隶,给他们一点权势作为甜头就足够了。
这些势力在戒律司的合纵连横之下互相牵制,倒没什么人硬要吞了梁国梁王弱啊,其他歪门邪派才是他们的大敌,卧虎就在旁边,谁会把注意力放在脚边的一只小虫身上呢?要是想先灭了小虫,伸脚去踩的时候被老虎抓住机会咬下一块肉来怎么办?
再者,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梁国,如果他们内部相争个没完,如果被其他国家趁机攻取了怎么办?他们到哪儿再找这么一个能够让他们大摇大摆养人如畜的梁国?
都极伸手一指涉州城:罗教前几日欲血祭此城,被我的人拦下了。这样的事他们在大劫前也不是没做过。又一指更遥远的甘南城,那里的人原本像笼中的母鸡、栏里的疯犬,用来生孩子与互斗。他们生下来就是奴隶,也只会按照奴隶的方式活。
梁国之苦,不在于劫,而在于乱。
这些在梁国中各自为政的歪门邪道与正统的修行者不同,他们不修心性只图利益,凡人所谋的是权财色,他们谋的就是能够增长法力的奇珍、功法与厉害的法器,他们与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没有受到约束,便任由自己的欲求肆意放纵,想要什么就伸手取来,取不来就打,打不过就再以其他的方式算计,为了争夺自己的利益什么都肯做,朝令夕改,只图自利。
被这些修行者所掌控的人们根本没有秩序,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活,又只能依附于修士,于是只好像野兽一样,凭借着本能去杀、去夺,又或者像牲口一样,等着被杀、被夺。
梁国需要一个秩序,有了秩序,就有了指引。普通人不必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会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做什么事会受到惩罚,野心家会知道怎么样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些底线如果触碰了会死。
但在梁国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想要使一个秩序能够推行下去,就必须要先处理掉那些心已经被养野了的家伙,对于他们来说讲道理已经是没有用的了,只能先以强势杀掉一批,使剩下的人产生畏惧,若有反抗就再杀掉一批,等到剩下的脑子清醒之后,再或拉或打,使他们服从。
这样的手段建立起来的秩序未必好,但哪怕是坏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从此以后,人们不再需要再依附于修士生活,不必再向神仙祈求,依律而行,便可以自足。
都极望着台下,目光既亮且寒:世间已乱,正是破而后立的时候。
他想要把他的秩序推行到整个梁国中。
上次一见之后他心中郁愤解开,回去便复了仇,在复仇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复仇之前,他以此为目标,复仇之后,他该怎么活?
他静思之后有了决断。
都极所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秩序,虽然他此时是以强权威势来强行定下的秩序,但他想要的是一个足够稳定、不会轻易被强权打破,可以在这个人神妖鬼并存的世界自行运转下去的秩序。
如今他以自己和玄清教的力量来规整梁国,未来他要梁国的力量来反哺于他。秩序本来是不可见不可触的虚无之物,但当人人都相信它的运转之后,这无形无质的秩序就拥有了力量,凡人的心念都可以化作香火力量为神道修士所取用,他们对秩序的信念当然也可以被他这个建立者所取用。
十年的旧宗祠中生活与为了给胥康续命使他身体根基亏损难以弥补,但梁国可以稳固他的根基,梁国之民无形的信念可以弥补他的亏损。为此故,他要在梁国建立的秩序自然是越稳越好。
他看不透李泉,但这不妨碍他觉得李泉是个可以相交的人,只是现在还不到他交托信任的时候。
李兄接下来欲往何处?都极问道。
说不准,或许会在梁国之中多留一阵。李泉道。
我在梁都中,你可凭此寻我。都极指了指他手中盘玩着的那枚玉扣。
他们将下承露台,台上承露的仙人像仙姿玉貌衣袂飘飘。都极对之视若无睹,这么大一块精铜摆在此处风吹日晒,还不如熔了炼成工具更有用些。
李泉忽然问道:你不信神仙?
不信。都极冷淡道。
之前地脊重定的动静他也感受到了,那是天地间大能为者所展露的一角,随着地脊定下,灵机稳定、劫气削减、所有地脉之力受此滋养缓缓增长,世间众生悉皆因此获益。但这又如何呢?在地脊没有定下的那十二万年里,众生还不是这样过了下来?他永远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他自己握在掌中的,才是他可以凭依的力量。
李泉笑了一下:我也不信。半敛的目下掩着一片苍莽。
如果真有万能的神仙,怎么会让天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115章
隋国,六英城。
更深夜静,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顿顿地走在大街小巷。六英城不是一座大城,不过也有很长的历史了。传闻在建城前这里只是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小妹妹有一头乌亮亮的长发,长韧得就像小溪一样,柔顺得就像丝缎一样。有一天,村子里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田地上肥润的泥土与麦苗、人们养的鸡鸭鹅狗、宅舍家具,还有来不及逃走的人们,都掉进裂口不见了。裂口深不见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这家人就站出来,分别在裂口的两边向中间推挤大地,裂口就不再变大了,但只要一松开手,裂口就会继续变大。
大姐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大地缝起来,就不用再一直推着大地了。他们找来最结实的藤蔓,又猎来最坚韧的兽筋,可是缝好之后,一松手,藤蔓和兽筋就被崩断了。小妹妹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她们用头发来做线,把大地的裂口封上,这次缝上之后,大地就不再开裂了,小妹妹的头发渐渐就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变成一条黑色的路。
六英城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城中还有一座六英祠呢。
柴火一手提着灯笼和竹梆,一手持着一根短棍,走一段路就敲一敲竹梆。他原本在别的城中生活,家里开了一座小小的武馆,还算薄有家资,他从小就在武馆里练武,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力气比常人要大上许多,腿脚也比常人要灵便。后来家中突然被人打上门,满门皆亡,父母拼死送他逃出来,他不知仇人是谁,也没有能力报仇,逃到六英城这里,不敢露出原本的姓名,起了个假名叫柴火。他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不得已在城外义庄落脚,分担那里原本一个跛脚老叟的活计,换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后来老叟病逝,这活儿就彻底归他了。
打更这活儿原本不是他的,他在城中慢慢认识的朋友,这两天生病,请他相替。打更的活是在晚上,义庄的活是在白天没人会在天黑的时候去那地方。他晚上在城里朋友家歇息,每到时辰出去敲一圈,等天亮城门开了再出城去义庄,那里事少,白天可以补一点睡眠,这样熬几天,能多赚一点朋友的酬谢,他过冬的衣服就有了。
柴火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敲梆子,敲完就扯开嗓子喊两声。纸皮灯笼里晕开一圈暖黄的光,照出幽蒙蒙的夜色。他也不知六英城的传说是真是假,但他正走的这条道路的确是黑色的,铺在路上的石板还是正常的青灰色,但石板缝隙里漏出来的泥土都是黑色的,这条路延伸到城外的部分没有铺石板,看上去就更清晰了,一条黑色的长线向远处延伸过去,大约在二里地外断掉。左右的泥土都是正常的深褐色,这条黑色的路就格外显眼。
走到下一段街道,柴火习惯性地先敲了两下竹梆,张开嘴正准备吆喝,忽然觉得地动山摇。他脚下一个踉跄趴到地上,脑子空白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汗出如浆。
地、地动了!
他惊喊起来,嗓子却紧得像布绷子上才扯紧的布面,一口气没吐出来,只发出呵、呵两声。柴火从地上一撑蹿起来,正欲再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安静?
没有人和动物被惊醒、没有地裂树倒的动静,连瓦片都没掉下一枚,除了夜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还有秋虫将衰的长鸣。柴火踩在地上,却还是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好像腿脚都是软的。他捡起灯笼,打着晃儿走到道边儿架在砖上的太平缸旁,往里一望,水面都是平的,一点波澜都没有。
没有地动吗?可他为什么还觉得脚下不稳?柴火蒙了半晌,伸手从太平缸里舀出一捧水泼在脸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看看周围,还是感觉地在动,一股一股的,好像有什么在地底下蹿过去一样,可是除了他自己的感觉,一切都是正常的。
深秋的夜风吹过,脸上冰寒刺骨的水珠刀子一样顺着皮肤滑下来,浸湿领子,往怀里钻进去,柴火哆嗦起来,他抹了把脸,把手上的水珠甩在地上,一双眼又惧又狠,捡起掉落的竹梆和灯笼,敲了两下,在竹梆顿顿的声响里,咬紧上下打架的牙,从牙缝里挤出嘶声高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雄鸡唱晓,天还是黑的,但太阳星的确已经从东方向大地撒下了第一缕阳和之气。
城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着哆嗦,隔着衣袖转动冰冷的铁绞盘,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空也亮堂成了灰蓝色。
柴火是第一个出城的人,他还提着那盏纸皮灯笼,脚步匆匆向城外义庄赶去。竹梆子已经还给了朋友,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套干燥的,却还是冷得佝偻起来,像虾似的缩着脖子和手臂。他想把手也缩进袖子里,但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小了点,虽然他把自己缩成可怜可笑的模样,还是露出了手腕。这套衣服是他朋友的,更夫一晚上要敲好几遍报时,他感觉到地动之后,硬挺着敲完了梆子赶回朋友家暂歇,被他朋友发现衣服湿了后,硬给他换了一套。
过一个时辰还得再敲一遍呢,穿湿的冻不死你!朋友看他脚底打晃,又摸他的头紧张道,你不是发热了吧?
他没有发热,只是觉得地面一直在晃荡,结果自己也怎么走都走不稳。
好在这感觉没过多久就渐渐弱了下去,隔一阵才晃一晃,他自己逐渐适应,慢慢就能重新走稳当了,不然走个路跟喝高了似的。
柴火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切都正常,那就只能说明是他自己不正常了。他是中毒了?可是什么毒只让人打晃,别的地方并不觉得难受?他紧接着又想到了自己的仇,可是他对自己家到底为什么遭了劫半点儿不知情。他就记得自己那天正午睡着,忽然被他娘叫醒,前院传来惨叫声,他娘惶急地往他后背和两腿上各贴了一张符,从花盆里挖了一把土抹到他脸上,把他从仆从出入的小门里推出去,气竭声嘶:跑啊!
他从没听过他娘那样的声音,就拼命地跑了起来,他从没跑得那样快过,像风一样,甚至直接顺着城墙就攀上去跑出城了,他在跑出城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后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到再也跑不了那么快时才停下。他还穿着午睡时的里衣,腿上一烫,才看到是两张烧起来了的符咒,很快就化作灰烬散开了。他从后背上摸到另一张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他看不懂的符文,还印有一方大印。二者的朱砂色都变得很浅淡,符咒中间有一道刀劈似的黑色焦痕。他这才恍惚响起在城门上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