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廌由虚转实的瞬间,黄泉之影一闪而现。解廌并非休憩于湖中,而是藏身于幽冥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她上次来到湖边,却没有看到解廌的原因。那紧随于解廌刀光也是自幽冥中劈出的,至于解廌为何要躲藏于幽冥之中,她也看分明了。
在谷地之中,一直笼罩有一层血气,这些血气对谷地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故而也隐秘难察,但在解廌显身的一刹那,这些血气骤然化作丝网,向着解廌扑笼而来,其势竟比那浩荡的刀光还要凶险!
血气无处不在,又与解廌有着深刻而隐秘的联系,他避无可避,血气扎根于其身上。解廌刚离开湖中的时候,琉璃双目还是清明的,此时被血气一沾,神采晦暗下去,神智已然不太清醒了。解廌将这座湖作为出入口避进幽冥,是为了躲避这些因血祭而产生的血气。
而在丁芹这一刹那间的许多思维终了之时,空中的刀光才刚刚劈天将散,与此同时,解廌逃出的湖面上,倏忽踏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长发乌黑,骨刃凄白,一身鬼气威严含煞。
刀光如雷霆怒起,解廌转身欲逃,却被血气蒙了神智,慢了一刹,眼看就要被刀芒加身!
空中鹤唳乍起,一双纤长的手指接住了刀芒。
白鸿不知何时已从与揾察的对峙中脱身,于一瞬间插入半空的战场。
水墨似的羽衣受二者之间的气势所激,飘摇若仙。白鸿悬于半空,指尖鹤喙之芒隐现,接住了白骨刃的锋芒,眉间一点红痕鲜艳夺目,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来者:
鬼王。
那立于湖心,在一片月光血波中拔刀而起威势堂皇的身影,正是大青山脉中的鬼王女须。
女须收回骨刃,她在看清接刀的是白鸿后,便收了力道。这位因一时不忍而庇护九曲河两岸村落千余年的妖神,与她虽然没有多少交集,却也是认得的。
女须目光一转,便瞧见了一旁的丁芹:是你们。
她也记得丁芹,在水固镇因为黑犬小将军惹出的事情,她们有过一面之缘。此外,她同是那位助自己看破迷障的神明之使。
女须含着威煞的眉目已经和缓下来,她目光一扫,见湖边情形便猜到了这里正在进行什么。解廌畏惧于鬼王的威势,想要逃走,可却又因为眷恋担忧自己的血脉族人,硬撑着生死之间的大畏怖,落足于岸边,低头以额上独角对着鬼王,喉中发出威胁的低鸣。
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女须见解廌并未远遁,便不急着追袭。
我带她出来游历。白鸿看向丁芹,又转而向女须问道,你为什么要杀解廌?
女须转目看向岸边挡在寨民们之前的解廌,解廌被她目光注视,霎时绷得更紧张了,前足交踏,喉中低吼。
女须目光淡淡一收,道:有人窥伺幽冥黄泉,我在拔去他的小卒子。
你是说解廌?白鸿疑惑地看向解廌,见他神智不清恐惧僵硬的模样,不由生出些慨叹。
解廌是积名久远的大妖,早在白鸿尚未出生时就已成名,此时却不知为何,沦落这般田地,难免令人感伤。
他现在还不是,但已经走上了那条路。女须收了白骨刃,踏着湖上的血波月光向岸边走去。她执刀时的威煞已经散了,解廌却仍十分恐惧,他的天赋神通还在,能够感觉到杀意,四足焦躁的踏着,又似想逃又似不舍。
离湖最近的揾察忽然挡到解廌面前,强撑着对鬼王喝道:站住!
他用手中的木杖撑着身体,唇边还有未来得及擦净的血迹,刚刚鬼王自幽冥一刀劈出,虽然没劈中解廌,却斩破了祭祀之势,揾察作为主祭者,已经受到了反噬。他强撑着木杖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为了挡在解廌前面,双脚已经踏进了湖水中,但却已经顾不得了。
一双手忽然扶住了他,达乌站到他身边,同样将解廌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鬼王。
岸边的寨民们已经从惊变中反应过来,他们一个个地聚到解廌身边,沉默、恐惧,又坚定。
女须停下脚步,她看着满是敌意的人群,道:你们这样做,好像我要做的是恶事。可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正是你们的所行而导致的,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只会使他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
您这是什么意思?老祖母问道。
你们想以血祭法救他的性命,但每一次血祭,都是在帮助设局的人掌控他。他现在神志不清,不是因为重伤,而是因为血祭的影响。女须道。
这不可能!揾察激烈地反驳道。
白鸿已回到湖边,落在丁芹身旁。女须目光向她们身上一落,道:或许你们知道的更多些?
她才从幽冥中来到这里,所言只是凭着短暂的所见看出来的东西,并不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丁芹看着被寨民们围在中间的解廌,在族人中间让解廌平静了许多,可是那一层深重的血气却如附骨之疽一样扎在它身上。她目光哀悯叹道:我大概猜出来了。
从别初年教给寨中血祭法开始又或者从更早的时候,这就是一个局。
血祭法明面是为了给解廌续命,暗中却在掌控解廌的神智。解廌可以进入幽冥之中,幕后的人想要利用解廌的能力在幽冥黄泉中行动,可解廌秉性刚正,又兼洞察分辨,不可能被劝服或欺骗,要想利用他,就只能彻底掌控他。
明灯教的心焰光明透彻,并不会阻碍解廌血脉的神通,他们看不穿别初年,是因为别初年早已经背弃了明灯教,学了别的邪法。丁芹曾在因果中看到了别初年的身影,他与昌蒲和仰苍有着很深重的因果联系。虽然当时因为反噬只来得及一瞥,但凭借当初看到的些许碎片与如今的所见所闻,已经可以推断出别初年的身份了。
能够将解廌设进局中的人,只怕正是当初背弃仰苍,致使他身死的师父了。
这局设的很高明,虽然简单粗暴,却很有效。解廌心性坚固,难以攻破,却与族人有着亲厚的联系,寨民依恋图腾,心性类于解廌,却会为了救下解廌的性命而不惜一切。
如果想要驱动一个心性坚固到可以拒绝一切利益诱惑、心智透彻到可以看透一切谋划的存在,当喜怒哀惧皆不足以动摇他,那么就以爱驱动他所在乎的人们,令他们以依恋不舍的心来为他奉献,岂不就成了世间最难以抵挡的布局?
寨民们,是不可能冷漠旁观图腾消亡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去尝试血祭之法。
但解廌成为图腾、有了族人这件事,又是一个极深的秘密。寨民们已经传承了无数代,却从未有人知晓他们是解廌的族人。他们的神通并不会在身体上显出异象,隐于幽谷,就算离开也绝不会宣扬自己的图腾是什么,他们甚至不会张扬自己是具有天赋神通的。
别初年能够知道这件事,并利用它布下这样一个局,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他的谋划却失败了。
寨民们继承了解廌的血脉与神通,也继承了他的心性。即使忍受剔肉放血之苦,他们也一直只是用自己的血肉来试图挽留解廌的性命。
寨民们是自愿的,而血祭中从未染过一滴外人的血,所以这一次次的血祭中,只产生了血气,却没有怨煞。
血气植于肉体,怨煞踞于神魂。血祭中的血气迷了解廌的心窍,但他的神魂仍是清明的,所以才会主动避于幽冥之中。
如果不能掌控解廌的神魂,是没有办法把解廌变为任由操控的傀儡的。
所以上神说,这是一个废弃的局。
我想试一试,也许他还有救呢?丁芹说道。
既然解廌的神魂还是属于自己的,那么也许他还能够从这个局中挣脱出来。
女须看了看她希冀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些寨民们祈求的目光,道:那便试一试吧。
丁芹走到解廌身边,围着他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他们看着她,目光沉甸甸的。
解廌蒙了血色的眼也看着她,他似乎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却觉得不是坏事,所以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他抬起头,不用额上的独角对着她,弯下腿与她平视。
丁芹将手按在他角下方的额头上,温暖明澈的神力流淌进解廌的体内。
她看见了,那些血气纠缠在解廌的血肉之中,在心窍中充塞一团,迷蒙了他的心神。
神力如清泉一样涌入心窍当中,将浑浊的血气驱散。一缕心识自心窍而起,并入脑中神魂,解廌的神智霎时一清。
在心窍通明的一刹,丁芹似乎看到了许多飞逝的记忆与念头,似黄粱一梦,又似弹指隔世,在这短暂的一刹之间,她与解廌相识。
可那些浑浊的血气仍纠葛在心窍四周,只等心窍中的神力散去,就将再次蒙住解廌的心识。如果不能将解廌躯体之中的血气彻底驱散,解廌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可是,在丁芹试图剔除解廌血气时,却发现它们已经与解廌的血肉深深地纠缠在一起。这些血气来自于与解廌同族的血脉,它们毫无滞碍地融进了解廌的躯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解廌是在重伤濒死的情况下被血祭拉回命来的,如果没有这些血气的力量,他的生命早就消散了。
驱逐血气,就是在杀死解廌。丁芹试着以神力替代血气,在清理一处血气的同时治愈那一处的伤口。但这些血气中,除了寨民们的血脉,还有另一种力量。那是丁芹曾经在寨子上空见到的,类似于蝗王的力量。
那是怪异。
丁芹曾在面对蝗王时见过这种力量,但却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它,而在此时,她才发现了怪异的可怖之处它竟有着几乎不逊于神力的本质!
哪怕那种本质只是极微毫的部分掺在其中,也使得这种力量拥有了某种不可更改的特质。在它的影响下,解廌正在被转变成如蝗王一样的怪异,而这种转变是不可逆转的。
小姑娘,放弃吧。她听见那坚固却平和的声音说道。
解廌目中已不见血气浑浊,暗青的眼睛透彻如琉璃。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女须静默地站在一旁,她早就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事情。只是人们心怀希冀,又何妨一试呢?
解廌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其他力量的影响了,就算就此停下血祭,他也会在体内之力的影响下,逐渐化为怪异。就算他的神魂仍然是清净的又如何呢?到那时,他的身体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心识永远被封于心窍当中,只能终日浑浑噩噩地凭借本能行事,而怪异的本能
格罗瓦从人群中钻进来,拉了拉丁芹的衣袖,仰头焦急地问道:丁姐姐,图腾,怎么了?
格玛娃在他身后,刚刚鬼王第一刀破开了祭祀之势,这里的动静便传了出去,许多人被惊醒,格罗瓦听出动静是从湖这边传来的,一定要来看看。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感觉到了不安。
丁芹没有说话,她的目中已经盈满泪水。在解廌心窍中的一刹,于她已如经过了无数时光,而她在这弹指隔世之中,已经比任何人都更深切的认识了解廌。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不能就像现在这样吗?他也还是活着的,清醒的,就这样行吗?老祖母看着丁芹,又看向鬼王,恳求道。
解廌看了看围着自己的族人们,他从他们的心念中看到了愧意:这样的布局,是我自劫中受伤濒死时就被布下的,这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呢?人心多变,我当初留下血脉,就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以我的力量,使人心受到改变,这是我所做下的选择。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格罗瓦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人群中传来了越来越多的哀泣。那是庇护着他们的图腾,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族,是最亲厚的长辈。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解廌也被勾起了留恋不舍的悲意。
我有一个建议。女须凭波立在湖上,目光落在解廌身上,杀意纯粹清冽,一字一顿道:
当死则死。
作者有话要说: 解廌,传说中能辩是非曲直的异兽。更常见的写法是獬豸,就是法考前被人供奉了许多好吃的和健胃消食片的那个。
文中解廌的设定稍微有点改动,类似于獬豸和谛听的结合,加了个洞察人心。因为大家都比较熟悉獬豸了,用常用的写法可能会自动带入传说中的设定,看新设定会有些异常感。所以采用了不常用的写法,解廌因为不常见会有个陌生化,会比较容易接受改过的设定。
saichi是客家话里獬豸的读音,文中做塞尺借用。
湖水皓皓,勿汶勿浊,塞尺所茇。
明镜皎皎,勿晦勿瞢,塞尺所憩。
这两句歌词借用了《甘棠》的格式: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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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26 章
当死则死。
不!我不要图腾死!格罗瓦抱住解廌的前腿, 警惕地瞪着鬼王,脸上还满是泪痕。
解廌轻轻挣开围着他的人群,走向鬼王:请借道友之力, 助我解脱此身。
他的身躯里已经浸满了怪异血气, 当死则死, 借鬼王纯冽杀意斩却此身,纵然多年修为一朝散尽, 但至少能留存下清净的神魂,也彻底从如今这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不过是重入轮回罢了。
格罗瓦哭得几乎哽过去,格玛娃揽着他,同样泪流满面。
寨民们压不住喉中的呜咽, 但没有人再去阻止, 那是图腾的意志。
女须肃容, 一手将白骨刃横在胸前,一手慢慢拂过刀身, 向解廌一礼。
解廌闭目, 刀光凄白。
巨大的身躯无声倒下, 在盛着月光与血色的湖面上轰然散做破碎的流光,流光飞散, 轻盈地落到寨民们身上。
铃杖跌落,铃音乱响,揾察已经跌倒在湖边, 捧着落在他胸前的流光, 张着嘴,无声地哀恸。老祖母扶着达乌的手臂颤抖着,闭着的眼睛止不住地滑下泪。
从解廌倒下的地方,染着血色的湖重复清澈, 向着四周扩散开,直到将整座湖都重新化作洁净、明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