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前的神印微微亮起,在将自己的所见传递后,她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你想要去看一看吗?
丁芹怔了一下,神明问的是她想不想,可她并不太在意自己要不要去,她把决定权交给了神明:我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去,不需要的话,我就离开。
神明笑了一声,温声道:那是一个废弃的局,去看看的话也无妨,但不要去窥视其背后的因果。
丁芹睁开眼睛,怔怔的不知是低落还是感动。
上神怎么说?白鸿问道。
上神说那是个废弃的局,去看看也无妨。丁芹道。
你有犯错的资格。这是上神最后留下的话。
人都是在摔摔打打中成长起来的。小孩子可以犯错,是因为有父母在背后托着,她可以犯错,是因为丁芹咬紧了嘴唇,眼眶有些红。
我想下去看看。她轻声道。
白鸿双翼一敛,便带着丁芹落了下去。无论那里曾经被布下了什么样的局,既然已经被废弃了,那现在应该都没多大危险了。
她们没有直接落在山谷中人们聚居的地方,而是落在边缘的密林里。
这处山谷的地貌很奇特,谷地最中心有一小处湖泊,湖泊外的一圈就是人们居住的地方,再往外则是大片的湿地沼泽。外圈的沼泽大部分都是地面陷在湖水里的湖沼,年岁不知多久的老树们密密生长着,气根垂落如林,板状根交错如网,在这些木质靠近水面的部分,则因为天长日久的浸泡而留下了一层层的水痕。
从外圈往谷地内圈过渡,树木越来越疏矮,直到沼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露出水面的泥土与泥土上的灌木和碧绿的草,广阔的草坪在夕阳下看上去十分美丽,但这并不代表这里就是可以直接踏足的坚实土地了在这片具有十足欺骗力的绿意之下,泥土浓稠黏软,深不见底。身体轻盈的鸟雀飞鼠或许还能在灌木上停落,可体型稍大一些的陆地生物若是落在这里,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泥沼吞没了。
只有在谷地最中心的位置,地面才是坚实可踏足的,这个避世族群的居住地,也就落在这里。
水往低处流,一般的大水沼都是低处为聚集着水的湖沼,外围才逐渐高抬露出地面,这里却恰恰相反,整个谷地像一层层阶梯似的,不规则的高凸石壁将上层的水拦在外围,有点像经过人工整理的梯田。石壁之间只留下几条细窄的水道,层层跌落成小瀑布,汇聚到谷地中央的一处小湖泊里,反倒留下湖泊周围的坚实地面供给这里的人们聚居。而小湖泊中的水又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一直维持着那样的高度,既不见干涸,也不见水涨。
不过,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拥有图腾的人们,本身就已经与其他凡人不同了,他们的血脉与图腾相牵,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族类,天生就会拥有一些类似神通的本领。就像许久之前覆灭了的汤人,可胛生双翼,居于活火山附近。
白鸿带着丁芹落下来的地方,正是谷地最外围的湿地树林与靠近内圈碧草绒绒的泥沼交界处。
白鸿落地前便幻去了身形,她的本体太过显眼,如果直接落下,哪怕是在外围也够招人眼的了。
她带着丁芹站在一颗老树的板根上,丁芹原本正向谷地中心的聚居地看去,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敏感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密林里。
你也发现了。白鸿说道。
在那些生着碧草的的泥沼上,散落分布着一些巨大的岩石与圆木,那些灌木的生长看似毫无规律,实际上却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某些方位,它们是被有意种植在那个位置的。
这些岩石与横斜的圆木正好构成了一条似断实连的通路,使人可以往来于谷地与外围的湿地树林。
白鸿的落脚点并不是随意选择的,她们正站在这条通路的节点上,从这里往外的湿地树林里,同样隐藏着一条已经被开辟出来的通路,连接着这个隐秘的族群与外界。
这样的通路在谷地中并不只有一条,但每一条都十分隐蔽,它们几乎没有用到人力的构筑,完全是由天然的岩石、倒塌的巨木、树木巨大的根系,与枝叶间的藤蔓所构成的。除非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被长辈带着走过每一处道路,将这里的环境烂熟于心,否则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这样的通路的。
密林里的道路比开阔的草地泥沼上的道路更难分辨,丁芹也没有一下子就找出来。但既然草地泥沼上有连通到这里的道路,就不可能平白断掉,密林里必然会有与之相连的通路。
有人来了。丁芹说道。
她的目光落在被密密匝匝的树林深处。在树枝藤蔓横斜瑰丽的光影下,有一群背着收口箩筐的人正沿着隐蔽的道路向这边赶来。他们在宽阔结实的树根上行走跳跃,时而借助树干上垂下的藤蔓与气根,灵巧得简直像山间的猿猴,虽然有一队四个人,但每个人所踩住或攀援的树根都是相同的,并且一直与水面维持着一段距离。
半浑的沼水让人看不清水下的动静,垂落在水中的藤蔓被风吹动,搅起不规律的涟漪。沼泽密林是静谧的,但静谧并不代表着安全,静谧会将危险隐匿。
这群人很快就靠近了丁芹和白鸿所在的位置,四人中打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在距离密林出口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时,他忽然从树木的缝隙间与丁芹对上了视线,不由瞳孔一缩。但他本来正维持着一个前行的节奏,因此这个在缝隙间的对视只是一晃而过。
这是个普通人目力很难看清的距离,瘦汉却利落地停了下来,十分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回身对后面的三个人说了什么。他们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与外界不通,不知商量了什么,一行人就加快速度继续向这边
过来了,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队形。
他们看见我了。丁芹说道。
就在这里等等吧。白鸿说道。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行动恐怕会引起他们更大的警惕,倒不如在这里等一等。
越靠近中心部分的树林越稀疏,这一小队人很快就到了一个不会因为树木遮挡而看不见双方的位置。
为首的瘦汉停下来,用口音奇特的官话警惕问道:你们是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就被一声巨大的水响打断了。
因为行动的先后距离,在为首的瘦汉停下来时,队尾的人才刚刚从一处树根上跃起。
这是个体型健壮的中年人,左额头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向下延伸劈断了半边左眉。他在半空中伸手捉向前方粗壮的藤蔓,偏巧在这时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撞了那藤蔓一下。藤蔓一晃,断眉人的手捞了个空,身体因为后继无力开始往下掉落。
一直平静的水面下忽然窜出一只妖气缠绕的铁甲鳄,迅猛地向断眉人扑了过来,巨口大张,露出满嘴狰狞的利齿。若是被这样一张嘴咬中,只怕连骨头都要断掉!
断眉人却不见慌张,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在他前面的人正攀着一根结实垂落的气根,早有准备地回身拉住了队尾的断眉人,断眉人并没有借着他的力量逃脱鳄口,反而手臂用力腰身一拧,一脚正踢在了巨鳄的两眼中间!
这一脚的力道很大,震得正拉着他的人松了手,断眉人也同时松了手,他已不需要队友的支持,直接借着踢巨鳄的一脚力道反攀到了旁边的一颗树上。
巨鳄也被这突然的一脚踹得发蒙,砸在水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除了瘦汉,队里的另一个人也回身过来,迅速地掏出几个鱼鳔做的水球投进水里。那水球里撞得似乎是某种草药汁,被巧劲儿直接在水中炸开,把这一片水域霎时染成了灰绿色,水面上霎时密密麻麻地浮出来一群翻着肚皮的怪鱼,各个满口细碎尖利的牙齿,怕是能把任何咬中的猎物都生撕下一块肉来!
这些怪鱼虽然被药汁麻翻了,但尾巴还在竭力摆动,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他和另一个人拿着个似箭非箭的武器,飞快地将一个个浮上来的怪鱼射死。
断眉人则从树上跳进了浑浊的水中,丝毫没管水下那些怪鱼。他好像能看见水下情况似的,直扑水中刚缓过来的巨鳄,趁着机会直接搂住了巨鳄半开的嘴,咔地一下就把它上下颌扣在了一起。
巨鳄的咬合力很强,但张嘴的力道却要小上不少,此时被断眉人给强行扣死了嘴巴,竟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在水里拼命划动四肢翻滚挣扎,瞧着竟有几分滑稽可笑。
这三个人在与水中的恶兽争斗着,打头的瘦汉只皱了皱眉,背对着战场,面向丁芹和白鸿,一动未动地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继续问道。
我们只是路过,看这里似乎有人居住,于是心生好奇想要来看一看。丁芹答道。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水中的草药汁已经被剧烈翻腾的水花稀释扑散了,再加上巨鳄拼了命的折腾,那群生着利齿的怪鱼已经开始缓过劲儿来了,扭头就凶悍地向水中的断眉人咬去。
白鸿手指轻点,凝聚的风便将剩下的几条怪鱼斩开。
只这一会儿,水下的争斗也到了尾声,几个巨浪翻过后,断眉人便扛着巨鳄从水下爬到了树根上,他抹了一把脸,看向丁芹和白鸿,道:谢了。
他没瞧见是谁出手,却瞧见了怪鱼身上的伤口不是自己人弄出来的。
这倒不必,你们自己本来也能够解决。白鸿不在意地说道。若不是要分出一个人警惕她们,这四个人对付这些怪鱼绰绰有余了。
瘦汉对断眉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了几句话。断眉扬了扬眉,咬着口音奇异的官话对两人道:你们想来看看,那就进我们的村寨做客。
见丁芹和白鸿应了,他就让一个人扛着铁甲鳄打头走在前面带路,自己落后一步带着丁芹和白鸿,瘦汉和另一个人则跟在最后面,四个人正好把她们夹在中间。
这断眉人才是这一支小队中领头的,之前他在密林里的时候落在最后,应该是为了诱那只已经化妖了的铁甲鳄出手。他与铁甲鳄在水下争斗了一场,现在看起来竟然还精力充沛,他身上的衣衫都被鳄爪与水下的树枝划烂了,皮肤竟还十分光洁,一点划伤都不见。
他也是个修行的人,走得大约是锻体的路子。至于他对丁芹与白鸿的邀请,并不真的是出于好客,只看他们行动时前后将两人围起来就知道了。对他们来说,丁芹和白鸿既然能够穿过外面的密林,那必然也能够穿过内部的沼泽,拦着她们不让进没什么意义,不如邀请进来,还能盯着些。
断眉人看起来是个蛮健谈的人,一路上都在与她们闲聊,他探问情况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每次都是先说点儿自己这边的简单情况,然后再直接向丁芹和白鸿发问。
断眉人名叫达乌,是英勇的意思,他在问过两人的姓名后,就伸手指着铁甲鳄说道:这东西伤了我们寨子里不少人,现在才把它捉到。你们穿过林子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像它一样厉害的妖怪?
我们是从上面直接落到这里的,没有穿过林子。白鸿答道。
会飞,那很好。达乌继续问道,你们去过很多地方吗?
当然,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呢?是很少出去吗?
以前偶尔会出去走走,现在已经很久没出去了。达乌看了看丁芹,又看了看白鸿,现在不是好时候,你们为什么会到处走?
白鸿笑了笑:该来的事情避是避不过的。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应话,达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但紧接着就又继续聊了下去。
泥沼里除了能吞没人的软烂淤泥,还隐藏有别的危险。不少细长如筷的小蛇就隐藏在草地里,它们会悄无声息地游近,然后像箭一样飞快地弹射起来,不过这些人处理这种小蛇都是轻车熟路,就连最前头被铁甲鳄盖住大半个身子的那个都游刃有余地把这些小蛇给打法了。
白鸿一时好奇,伸出两指一夹,便捉住了一条小蛇。这蛇浑身碧青,隐在草丛里极难看出来,脑袋成尖长的梭子形,被白鸿夹住了脑袋,蛇信嘶嘶不休,身体不住的挣扭,看起来攻击力十足。
结果白鸿两指一捏,就强行把它嘴巴给掰开了,还伸手摸了摸它的尖牙,逼得小蛇从牙尖上渗出几滴毒液。白鸿闻了闻,倒不是致命的毒,只会使人麻痹,但人若是被麻痹倒在了泥沼里,也就慢慢被吞没了,同样活不成。
白鸿玩够了后,随手把小蛇抛给丁芹。
达乌看她捉住小蛇,解说道:这东西不吃肉,但也杀人。
他指着不
远处草地上一处结着红白两色果子的棕绿色灌木,说道:它们喜欢吃红色的果子,但这个树丛平常只结白色的果子,只有在根部埋了肉,才会结红色的果子。
这种小蛇埋伏在草地里伏击人类和停落的野兽,是为了给树丛施肥的。
一行人的脚程都不慢,没过多久就穿过了这片泥沼,踏上结实的土地。
村寨修得很高大,被高高的木栅栏包围着,木栅栏交错缠着藤皮,缝隙并不透光,看起来是做了两层,以藤皮交缠,中间添了和过的胶泥压实。
在入口大门的左右是相连的塔楼,塔楼上看守的人瞧见队伍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分出一个扭头就跑了下去,开寨门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先跑下去的人大概是给寨子里传消息去了。
达乌让另外几个人带着铁甲鳄离开了,又给丁芹和白鸿安排了一间空屋子,他找了个小孩子来给两人带路,交代道:我要去见老祖母,你们不要乱跑,等我明天再安排。不然,寨子里的人不认识你们,会以为是敌人。
丁芹和白鸿应了。带路的小孩名叫格罗瓦,看上去十岁左右,手腕上绑着个兽牙铃铛。他给两人带到屋子里后也不离开,大约也有着看守两个陌生人的意思。丁芹和白鸿也不要他离开,从兜里摸出几颗糖来,和格罗瓦闲聊起来。
格罗瓦剥出一颗糖来慢慢含着吃,剩下的都仔细收了起来,说话时就把糖块顶到腮帮,脸颊侧边鼓出一块儿,瞧着像只小花栗鼠似的。
他的官话说得不太好,双方只能连比划带猜的沟通。格罗瓦说他们是塞尺人,塞尺是他们自己语言的发音,并不是指就这两个字,他也不知道用官话该怎么说。
小孩子心思单纯,没多久就对两人不那么戒备了,当然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心,有时候被问到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的问题时,小脸儿就不知所措地皱在一起。
丁芹瞧见了就把问题轻巧带过去,并不让他为难。格罗瓦于是对这两个漂亮姐姐好感越来越高,不一会儿就露出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确定要不要说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