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师瞅着他那堆竹木仓,略微变色,道:我可
没心情陪你玩闹。
炎君也不失望,又盯回了神明。
这回就连神明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炎君唔了一声,随手抽出一把竹木仓挥动两下,道:人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生灵。
世间生灵,只要未能脱出轮回,就必然生有所缺。游鱼无法飞天,鸟雀无法入水,世间已为它们准备好它们所该生存的范围,野兽便这般生存着,或许会感觉受到困缚,但它们的智慧不足以使它们想出弥补的办法。若能生智,逐渐通明世间的道理,便可以修行,反求诸己,就能够减少自身的缺憾,等到超脱轮回,便可以成为我等的同道了。
在此之前,但凡觉察到困缚,想要从中挣脱的生灵,无一不是行走此道。但人现在在走另一条道。
他们猎杀肉食之后剥取皮毛,是为了弥补自身没有皮毛用以御寒;他们打磨木石制取兵器,是为了弥补自身没有利爪尖牙用以攻击。如是乃至驯化野兽、伐林取道,无不是如此,或用外物加于自身以弥补缺憾,或改环境使其适应自身以打破困缚。他们不再反求诸己,而是求之于外。
这有什么特别?云章师道,不过是受欲求所困而不自知罢了。野兽同样如此,只是它们的智慧不足以使它们做出同样的事。
炎君摇头道:野兽因为智慧不足,所以他们的**也仅限于简单的层次;修行者知晓欲求是枷锁,会障碍修行,所以会主动节制自己的念头。但人处于两者之间,他们的欲求会因为智慧而增长,就像他们的衣服,最初只是为了蔽体与御寒,现在已开始追求起美丽与珍贵。他们当中却少有能够明白枷锁不在于外境而在于己心的,所以对心中的念头也不加以节制。他们的欲求可以无限膨胀,这难道不特别吗?
云章师不以为然道:欲求膨胀又如何?心念只困于心,终不过困扰他们自己的修行。
这话说得没错,炎君也并不争论,只捞起一柄竹木仓抛给神明。
神明虽无奈,但还是接过竹木仓,陪他打了起来。
可等到那一地的竹木仓都破成碎片后,炎君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他扭头又想去划拉一批竹木仓来。
你等等!神明不由头疼,喝住他道,你再如此,我可不让你进太阳星了!
一时玩玩还罢,谁耐烦整天陪他用牙签打架?
炎君不大高兴地走回来,盘膝一屁股坐到那堆竹片上,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章师在一旁幸灾乐祸,却不想一时惹祸上身。
炎君抬头看向云章师,眼睛唰地亮了:咱俩还没比斗过!
一个不耐烦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吗?这许多天神,足够他挨个霍霍了。
云章师连忙想退避三舍,却被炎君给缠住了,没奈何,道:那些竹木仓经不住力,你都折腾了许久这些东西,为何还一定要用凡人的兵器和凡人的打法?炼柄结实些的不行吗?
炎君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凡人的我已看尽,该看看别的了。
他又化出凡人身相捞起神明之前用太阳星石给他随手搓的长木仓,金眸瞧向云章师。
云章师坚决不肯化出凡人身相。
炎君目光飘向了另一边。神明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你还要缠多久?
炎君金眸乍然明亮,大笑道:再与我比斗一次,我就去找别人!
他手腕一转,长木仓向前一递,快如流光。
锵!
神明随手又扯来一块星石揉做长木仓,木仓身交击,焰流乍起。
这两柄兵器先是以凡人的方式被运使着,一次比一次更精妙、一次比一次更迅猛,到了最后,哪怕是凡人中最勇猛的勇士,恐怕也要为这样的木仓法惊叹了,这已经是凡人所能运使而出的最顶级的枪法。
在这几次以凡人兵战之法交击过后,炎君就又转而开始了新的使法,这种新的使法已经是普通凡人躯体所做不到的动作了,唯有经过修行之后,在解除去一部分先天限制之后,人的身体才能承受并运使得出这种木仓法。
炎君要如此尝试,神明也便陪着他换了用法。他们并不是要分出胜负。这场比斗,只是因为炎君有所思,故而神明便以这种方式助他将他的思索完整而已。
这样的事情在天神中并不少见,但炎君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的思绪堪称日新月异没头没脑,常常折腾得很,又看不出什么结果,好像就只是一时闲大发了而已。就像这一次,除了炎君,哪个天神会突发奇想变成凡人身相来找人比斗呢?
又是数次交击之后,炎君的木仓法中开始融进术法,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枪法了,而是演变作了一门专用于争斗的修行法。这木仓法的威力已然倍增,可以使修行此法的人战斗力远胜于修行此法前的无数倍。这门修行法若是出现在后世,必将成为无数人为之争斗秘藏不宣当做珍宝的功法。毕竟,这可是天神演化而出的修行法。
因为炎君木仓法的改变,神明所使的木仓法随之而改,正好可以接住炎君的动作,令他不必中断自己的推演。
炎君手中所演的木仓法气势越来越盛,强悍之处彰显无疑,他又将之推演到了更高的地步,木仓身上逐渐缠上了焰流,炎君目中金焰愈发暴烈。
神明眉头微皱,忽闪身到炎君面前,捉住了他持枪的手腕。
停下吧,你不太适合用兵器。
炎君的火焰霎时散去,他没有反抗,只半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章师亦从他们的比斗中瞧出来了一些东西,目光垂落下界,明澈洞察世间,喃喃道:凡尘修行者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修行法。
的确如此。古之修者,其目的是超脱轮回、降服己心,故此又为何要与他人争斗呢?世间诸事如果看得久了,便能够明白一切世间的谋划机巧势力兴亡都不过如梦幻泡影,转瞬间便消散如烟云。前世所做过的事,今生又再上演,正如一幕幕戏剧散了又起,总归不过是同样的空耗与徒劳。而其间所生发的善恶欲求,也终逃不出因果的道理。
古之修行者注重道法而不注重术法,他们所会的一二小术,不过是为了在尚未修成之时,能够从野外灾险中保全自身,继续修行下去罢了。道理都是明明白白的讲述出来的,贪嗔是需要一点一点降服的,并不需要互相之间为了什么功法、珍宝之类的东西斗争。炎君方才所推演出的那一门威力极大的枪法,在他们眼中,也是走了偏门斜径的,对之当弃如敝履才是。
贪欲助生斗争,斗争必生嗔怒,这些都会消耗精神、助长心枷,兵器就是由此而生的东西。既然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何要为了争斗而创出这样使用兵器的法门呢?
炎君抬起眼,道:的确如此。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世间的功法。
云章师明白炎君的意思,却仍不赞同,道:贪嗔起于心,不是一个功法现世与否所能影响的。贪嗔深重冥顽愚痴者,就算没有这功法也会为了别的东西而想尽办法的斗争,心性清净智慧通明者,就算有了这功法也不会为之所迷变得外物争斗不休。
云章师说得很对。一个人如果想要猎取野兽,没有刀木仓就会使用石块,没有绳索就会使用藤蔓。无论有没有这些东西,在一颗妄心的驱动下,终究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炎君对云章师的说法是赞同的,他只是对这件事有些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觉而已。
在他们谈论的时候,神明一直没有说话,他目光悠远神色难辨,似乎在看着什么。
炎君结束了与云章师的话题,就转而看向神明,好奇问道:你瞧见了什么?
神明收回目光,他看向炎君,嘴角含着笑。那笑容里的意味瞧着古怪,像是不含恶意的揶揄。炎君霎时就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那堆竹木仓神明慢悠悠地问道,是怎么得来的?
炎君的感觉与凡人有关,为了抓住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找来的那堆竹木仓都是被凡人用过的。但炎君身为天神,他自是不会偷抢的,也并不想干扰凡人的命理。他短时间找来这么一堆用过的竹木仓,究竟是怎么做的?
云章师听出这话中隐含着的某种意味,不由大感好奇,问道:他怎么得来的?
云章师不是在问炎君,炎君肯定不会说出来的,但神明肯定知晓。可惜云章师看不见凡人因果,故而也无法觉察炎君之前都做了什么。
神明尚未开口,炎君目中光芒已然大盛,逼向云章师道:他不陪我比斗了,正好你在这里,陪我打一场?
云章师骤然收敛神色,语气要多肃穆有多肃穆,向神明拜别道:天将暮矣,我去太阴星中坐坐。言毕立刻飘忽出了太阳星中。
炎君没有拦路,神明瞧着这一场官司懒懒地笑,也没有说自己究竟从因果中瞧见了什么。
等云章师离开之后,神明看向炎君,问道:你如此关注此事,是感受到了什么?
我也说不清。炎君摇头道,他的神色间亦有迷惑。
凡人与这些兵刃,无论最后衍化成了什么样,也都是在道中运行而已。神明说道。
自因自种,自果自受。既然如此,这世间就乱不了。
炎君点头,可感觉本来是模糊且说不清的,他沉吟良久,也不知是在问神明还是在问自己,轻喃了一句:你怎知这不起眼的薪樵,最后不会燃成可怖的火焰呢?
他问完后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再纠结此念他各种跳脱的感受实在太多,如果非要一一掰扯明白,岂不是又将自己困住了?
放下此想后,炎君面色忽然郑重起来,好像要谈论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那样,看向神明道:刚才你看见的事能不能当做没看见?
神明笑了一声:好啊,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炎君问道。
我想要你
焰光骤然亮起,吞没了眼前的画面与声音。漓池从这一段因果中出离,笑了一声。
反应过来了啊。但自己已然看得差不多了,炎君现在才想起来遮掩自己的这一段因果,实在是有些迟了呢。
不过他也没必要就此再去调侃炎君,漓池只是在那一声笑中,倏忽又化作了一阵清风,消失在原地。
第99章
任何对梁国稍有了解的人,都不由得会对对这个国家为何能够续存如此之久而感到惊叹。
凡人寿短力弱,于是相互扶持、聚集而居;凡人痴于贪嗔,于是互生仇怨、需要调停。
于是,就渐渐有了国家。规则构建信任,混乱打破规则。国家便代表着有序的规则。
然而梁国之中各方势力堪称鱼龙混杂,那些在其他地方被打压得存活不下去偏门邪派都纷纷在梁国扎下根来,这等肆意随心的邪派自然是很难和平共处的,更别提遵守一国之法了。
这情况是许多代之前遗留下来的问题,一直未能正式解决,但梁国偏偏就在这种情况中续存了下来。这其中有大半功劳都有赖于梁国中的一个机构戒律司。
戒律司是梁国专门负责与修行者有关事务的机构,直属于每一代梁国国主。
如戒律司这般由修行者组成、专门负责超凡事务的机构,在各个诸侯国中都是存在的,但梁国的戒律司尤为特殊。
它的管辖范围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任何与修行者沾边的事情都在他们所辖范围内,虽然直属于梁国国主,但在特殊情况下,却可以不受国主之命,自行决断如何行事。
恐怕也唯有这样的戒律司,才能控制得住梁国内复杂的情况,使得国土上大大小小的势力不至于脱出掌控。这其中的复杂与精妙,不亚于蜘蛛最精细的罗网,只可惜,在大劫之后,这样的平衡无疑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无论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曾与梁国达成了怎样的默契,在人人自危的大劫当中,只怕也不剩几个还乐意与梁国周旋的了。渡不过大劫,万事皆空,还考虑什么呢?
清风吹拂过一片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大地是静默的,厚重且静默地承载着大地之上的一切生与死,却无法收容那些过于复杂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
生灵在劫中的哀哭与悲苦汇聚成了红尘苦气,茫茫笼了大半个梁。这是连世上最洁净的风也无法吹散的气。
可这道向着梁都方向吹拂过的清风,还是落了下来,落到了这一路上苦气最深重、最可怖的地方。
铮。
那是什么声音?
一行骑队在道路上奔驰,领头人突然勒马止步,侧耳细听,对身后的其他骑手问道。
这一队骑手都穿着相似的暗蓝色衣服,衣服宽松,在袖口、裤脚与腰部紧扎,利落又便于活动。
略有特殊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领口上都绣有二到七道不等的海潮纹,领队绣的是七道,绣线用的是白色鸟羽织线,这种珍贵的鸟羽在阳光下隐隐反射出浅青色的光芒,纹饰上又有轻微的灵气波动,这是因为绣纹中附有术法的缘故。
除了领队外,其他骑手的衣领上用的都是赤红或棕黄色的丝线,最多的有五道海潮纹,最少的只有两道。
这是梁国戒律司中人特有的装扮,又被人们惯称为海纹领。梁国之中,任何人只要一看到他们领口的海潮绣纹,也就知晓这是戒律司中的人了,而一看到戒律司中人,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与修行者相关的事情。
这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是前方更远处的甘南城。大劫之中,梁国情况愈发糟糕,各路牛鬼蛇神都出来乱舞,他们这些戒律司中人也就长久在外疲于奔命,而这一次前往甘南城,则是因为得到了与玄清教有关的消息。
但在一路疾行就快要到甘南城的时候,领队的陶锡却突然勒马停下,转而对其他人问了那么一个问题。
这一骑队的马匹各个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骥,各个训练有素,哪怕在疾行之中突然被勒停,也停得稳稳当当。跟在后面的骑手们也都是修行人,反应速度非凡,这种并无提前打招呼的急停并不会发生什么相撞的惨事。
在听到陶锡的问话后,跟在后面的几个骑手都侧耳细听了片刻,互相摇头看过后,一个五纹领的人道:大人,我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陶锡皱了皱眉,他耳边方才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琴鸣,那声琴鸣中所含之韵不似常人所弹,只是在马蹄声中听得并不分明,这才突然勒马停下。但停下之后,他也再没听到过那声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