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何绍礼让人陌生,江子燕是防范着何绍礼的,但她宁愿他跟她说什么“咱们慢慢算账”,也好过他这么时冷时热的态度。因为摸不准。江子燕以前是觉得,失忆也有失忆的轻松,当感到迷茫的时候,就抿着嘴朝和过去相反的方向狂奔便是,可是如今又感觉,不问是非的糊涂人如此难做。
☆、第 22 章
何绍礼出差回来没多久,江子燕就在入夏前的时候小小的生病了一场。
也许是那难以形容为浮夸或精致或丑陋的手表吓的,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周独自照顾何智尧的劳累, 也许是她回国后总是多思多虑,吊着心不敢多放松。先是发低烧了一天, 随后开始睡不着, 半夜里多了盗汗的症状。
她因着生病, 不敢离何智尧太近。而因为精力不佳,每日睡前念童书也有些迟缓。
窗边的小豆豆和大森林中的小木屋,这些内容实在让人瞌睡, 江子燕还没想好给儿子找什么国产连续剧当早教素材,无意把公司里的”三国志里管理学”带回家。无书可念,索性为何智尧读了这么一段,结果效果出众。
何智尧就像最普通的小男孩一样,深深地迷恋上了千里走单骑的关羽。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 江子燕自己都没好好读过三国志。吴蜀送来的那一箱子童书里, 有整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她也在网上找到了旧版三国的连续剧资源。何智尧便抛弃了小猪佩奇,每晚都张大嘴巴等江子燕给他念连环画上的对白, 也在以虔诚的心等着看电视剧。
不过,她在之前念童话书的时候就发现何智尧是个心情特别软的, 不能讲任何离别失败和死亡,否则何智尧就会受不了开始默默哭。而想到三国人物里的最后各种剧透结局,她预感自己又要接受很大一泡眼泪。
周五的时候,公司会开部门总结会议,江子燕抱着电脑下楼开会前,却被行政拉住,要求帮忙翻译一份文件。
“这是jack的签证申请,我英语不太好,子燕姐帮我填写一下吧。”
毕竟是小公司,傅政和其他创始人只共用一个助手,公司的行政反而会帮忙做一些打杂工作。公司对之前德国电池项目非常感兴趣,傅政将在下个月邀请一些意向投资人去德国观摩总部。
江子燕翻了翻了手里的资料,那都是一些傅政的私人资料和公司证明,归属办理签证所需要需要的个人信息。十几分钟就能完事,并不耽误开会。等她在用英语录入的时候,略微顿了顿,因为其中那一栏中写着:离异。
还真新鲜,傅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单身贵族,没想到已经有过姻缘。
行政的姑娘叫晓珍,她不知道从江子燕的脸色中看出什么来了,神秘地笑着说:“我当初也吓了一跳。”
江子燕并没有多问,快手地检查好所有文件,交给晓珍。
周末时又回到何家吃饭,何绍舒正在跟父母讨论说要找以后阿姨一事。
何绍舒面试了几个人选,都不是满意。她表面要母亲帮着出主意,其实有点想让家里相熟的孙姨跟过去。董卿钗和何穆阳虽然心疼女儿,但孙姨在何家干了多年,腿脚越来越不好,商量了下认为此事不妥,绝对不肯松口放人让孙姨去帮刚当月嫂。何绍舒也不强求,加紧面试人选。
何绍礼随手拿起桌面几个候选人的简历,江子燕正好走过来,隔在他肩边多看了一眼。两个人今日都穿着白色的棉麻的休闲服,神情一般的从容,很有几分绮年玉貌的般配感。
董卿钗眯着眼望着儿子儿媳,忽地对何绍舒说:“智尧像绍礼,你说他俩再生个女儿,大概样貌会像子燕多点。”
声音虽然压低,但江子燕和何绍礼都听到了。何绍礼摸了摸鼻子,江子燕垂下眼睛假装没听到。
何绍舒笑着接下去:“最好像子燕,我可完全想不到我弟那副丑八怪的五官,长到小女孩脸上会是什么德行。”
何绍礼悠然地反驳:“姐,你自己照照镜子不就想到了?”
何绍舒呆了一呆,立刻反唇相讥自己可没这么丑。何绍礼望定姐姐,如有深意地笑。
这对姐弟自小就暗中较劲,何绍舒表面占尽上风,但何绍礼绝不轻易吃亏。何家父母在旁看着成年子女斗嘴,忍不住暗笑。江子燕在旁不动声色地阻止何智尧,他正趁人不注意往嘴里狂塞甜点。
可惜吃完晚饭,董卿钗没放过她,趁着何绍礼去取车的功夫,进一步问两个人有没有计划多要孩子,又拿何家姐弟举例,说独生子女成长总是更寂寞云云。
其实,董卿钗有一点别的心思,这两年她因为女儿的婚事头痛,倒是更多的疏忽何绍礼这边。如今回过神来,有心想贴补江子燕,但她工程师向来面冷心热,万事总得寻个正经缘由,只能隐晦地劝小两口多生孩子。
江子燕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内心尴尬万分,以笑应对。
顺便要搭弟弟车回家的何绍舒还在旁看笑话,跟风打趣:“妈妈说的对,再多生一个妹妹,正好能陪尧宝玩。”
江子燕立刻就不动声色地接下去:“一个妹妹怎么够,尧宝不是马上就会多两个妹妹?绍舒你什么时候去美国生产?行李准备好了吗?再晚去,恐怕海关不放行哦。”
于是话题再回到何绍舒身上,儿媳到底不如女儿。何绍舒大着肚子无法逃离,在上车前少不得又听亲妈絮叨了良久,又催着赶紧找阿姨。好不容易逃脱,江子燕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等着她。
何绍舒自己费力地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旁边,她抱怨说:“你这个性怎么一点也没变。”
江子燕听了自然没什么,何绍礼却启动车,接口说:“姐生完孩子后个性就能变?那我也期待一下。”
何绍舒冷笑两声,转头对何智尧说:“尧宝,家门不幸哦,你在家是不是也总受爸爸妈妈的气?”
江子燕啼笑皆非,刚要答话。不料,她突然听到在后排字正腔圆地传来一声:“呃,可不咋地!”
车厢内一时没人说话,只感觉车的轮胎轻轻碾压地面。何绍舒和已经猛地回过头的江子燕,都在直直地盯着何智尧,但孩子继续淡定玩着手里的小汽车,安安静静。
再过了一分钟,何绍舒才开口。她脸色还好,但声音是不可置信:“绍礼,子燕,你们,你们都听到了?”
开车的何绍礼平静地“嗯”了声,江子燕则无声地重新回头,看着前方。
他们这么淡定,不由让何绍舒怀疑耳边那句满口大渣子味的方言是自己错觉,剩下的路途,她都试图专心逗着何智尧说话。但胖侄子还是老样子,除了英文冒不出几个中文词,后来委屈地看着她,不肯说话了。
何绍舒下意识掐了掐孩子的稚嫩面孔,到了家都不肯下车。后来是吴蜀以为出了什么事,迅速拉开车门。
“吴叔叔,刚刚尧宝开口说话了。”她连忙把这新大陆般的消息告诉丈夫。
吴蜀把妻子搀下来,再温和地对着何绍礼和江子燕打了招呼,问妻子:“他说什么单词了?”
“不,不是英文单词,尧宝刚刚跟我说,可不咋地。”何绍舒下意识地学着那方言,惟妙惟肖的,却因为她那种贵妇姿态,多了有些滑稽的意味。
吴蜀也微微笑了下,低声说:“听岔了吧?”
等车里只单独剩下江子燕和何绍礼,两个人对视一眼。
江子燕往后看了眼昏昏欲睡的何智尧,刚才那话确实是儿子说的,她听得明明白白。其实,学语阶段的孩子时不时冒出几句惊人之语并不奇怪。只是,江子燕照顾孩子也算有了经验,因此不敢像何绍舒这般大惊小怪,再吓坏了儿子不敢出声,索性维持沉默。
何绍礼同样觉得惊奇和滑稽,又猜何智尧那话大概跟着晚间电视学的。那时候好像在播放一个连续剧,只是大人们都顾着谈天,毫无注意此事。
江子燕抿嘴一笑,冷不丁地,又听到何绍礼问她为什么不戴上那块送来的手表。
她下意识轻抚了下自己的手腕,光溜洁白什么都没有。她最近精力不佳,照顾孩子都隐隐感到受罪了,哪能想着带这些累赘。再说,就算她暂时收下那块表,当然是不肯戴的,不过静观其态而已。
江子燕便笑说:“哪有你这样的人,送完别人礼物,还要再逼着人戴的?”怕何绍礼继续追问,再抢先说,“你认为晚上妈的提议,有必要吗?”
何绍礼倒是平静无奇地望了她一眼,拖长声音:“子燕姐还想再生一个孩子?”
江子燕再淡定的脸,终于不由红了红。
“我是说要找个阿姨!”她说这话时沉下眉,感到些许脸热,大概能深深体会到何绍舒和弟弟相处的无力感,“有阿姨在,多少可以为你和尧宝做做饭。你也知道我的做饭水平——“
这次是何绍礼一笑,她讪讪地没继续下去。
江子燕在国外存活几年,虽然生活清净,但因为她总是意兴阑珊,生存技能始终停留在准备早餐和切开半生不熟的牛油果层面。而更多时间里,江子燕的厨艺施展都是需要感激科技和服务业进步,用来加热家政准备的新鲜半成品食物等等。
她不是很好的煮妇,也不打算精进技能。幸好何智尧目前彻底折倒于她的淫/威,吃什么都很愉快、很开心且还很多。何绍礼工作结束得晚,也基本回家吃饭,倒一句也没抱怨过。这样相安无事的,直到借着最近生病有幸吃到何绍礼亲手做的饭菜,江子燕终于感到十分汗颜。何绍礼居然有着不俗的厨艺,这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
她讪讪地喝着那明显七八道程序的砂锅粥,想到平常用欧芹大蒜简易意面来糊弄他的行为,觉得头痛。于是此刻提出是否找个阿姨回来,至少能给何绍礼做做饭。那些精致饭菜一烧烧半个小时,吃才几分钟,她是真心做不来。
只不过据她观察,何绍礼好像并不是很喜欢用阿姨,江子燕对那每周准点来送食物的专业男家政,印象依旧十分深刻。
何绍礼听了后解释:“我不是不喜欢女家政,但以前照顾胖子的时候,和阿姨相处不是很愉快。我怕麻烦,以后就没再找。”
这可不像何绍礼的行为了。江子燕不由再勾起好奇心,何绍礼对待妇孺都很和气,没有“众人皆下等”的想法。再加上年轻面皮,俊朗外表,这样的小鲜肉人物,应该是中老年妇女的最爱吧,怎么会和阿姨吵架。
何绍礼沉默片刻:“我有一次为胖子买婴儿服,结果配套的袜子和围巾上面有爱心和蝴蝶结。阿姨告诉我,只有小女孩才会穿这种衣服。”
小小婴儿装,都设计成淡柔静雅的颜色,并不特意地区分性别。即使桃心形状也只是极淡勾勒,小男婴穿蝴蝶结也同样可爱。何绍礼买的时候并不见怪,何智尧那会更不会在乎。偏偏那经验丰富的阿姨,不停地借着这话题数落年轻爸爸,认为他连买衣服的小事都做不好,缺少母亲的小孩何其可怜,此类话车轱辘话来回地说。
“我那段时间心浮气躁,阿姨又发现我早上少给胖子系了个扣子,说我太年轻,又是男人,自己都无法料理,也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孩子——”
江子燕恍然大悟,她微笑着说:“所以你一气之下,就把她开除了?”
他顿了顿说:“你觉得这很可笑?”
江子燕维持着那略微嘲讽的清淡笑容,眼也不眨地说:“我当然觉得很可笑。如果换做我,那阿姨第二遍说的时候,我就会开除了她。”
说这句逢迎的话不违心,她从来是这样顺她者昌的苛刻性子。
失忆后的江子燕短短抚养何智尧半年,就曾和月嫂频繁不和,来回的换人。不过也纯粹是那段时间里她惊弓惊鸟,总怕对方是何家派来的奸细,把身边的人赶了个精光,直到最后无人可帮时,拉下脸皮求助何绍礼。
她简单说:“你开了那阿姨是对的。”
何绍礼脸色的表情并不明显,没有因为她的认同就如何。不过他也想起了曾经,江子燕轻蔑评论起兰羽,用的词是“长相漂亮的低能儿”,还喜欢冷冷地说“我这么差的条件都可以做到,别人为什么不行?”
她自己是为了目的就可以罔顾一切,失了美感的性子,连带从不给他人第二次机会。和江子燕在一起,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我良好。即使何绍礼对女孩子那样八风不动的好脾气,偶尔也有受不了这种用力过猛的脾性。
实际上,与那些烂俗的爱情电影和小说描写都相反,骄傲的男人从来不会欣赏同样骄傲的女人,因为骄傲这事永远带着驳斥。只不过,骄傲的人是会欣赏真正的强者,无论男女而已。
☆、第 23 章
此刻,何绍礼只说:“做饭的阿姨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你也可以找。不过, 胖子平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不用为了我特意找阿姨。”
她心想, 别这么自大, 何智尧平时敢吃的东西, 实在是多了。
何绍礼大概也想到这茬,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几下:“别看胖子现在这样,他小的时候, 也不是什么都吃的。”
江子燕并不真正关心道德和他人喜乐,但每次说到何智尧,她也不由自主地想了解更多,很快追问下去:“能再讲讲尧宝小时候的故事吗?你当初照顾他很辛苦,对不对?”
等了半天, 旁边的人都没开口。她疑惑地看过去, 何绍礼终于低声说:“我遵守了和你的承诺。”
四年前的江子燕独身离开中国,前方机舱里播放安全录像, 机长提醒乘客父母为孩子戴上氧气罩前,务必先确定自己已经戴上氧气罩, 她看着那画面,心如刀割。与此同时,何智尧在他父亲的怀里,如有感应地嚎啕大哭。
在父母姐姐惊诧指责他为何遣走江子燕的声音中,何绍礼接管了那个还没有两双球鞋大的儿子。他再老成,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当何智尧似江海无穷尽,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的哭时,几乎觉得头脑内密密麻麻长了蛆,甚至一度产生想再把儿子扔到美国的江子燕身边的想法。
也许孩子是世界上有灵性的动物,当何智尧在某个间隙里,停止哭泣。睁大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爸爸。何绍礼被那双灵性的目光一把推到水晶深渊,甚至这辈子第一次确认有灵魂的存在——紧接着,面对换尿布,断奶喂流食,小儿湿疹,小儿消化不良,小儿过敏源测试等无数考验。
单身爸爸并不比单身妈妈更好做,害怕,焦虑,孤独,压抑和烦躁,仅有的育儿乐趣比铁皮盒里残存的饼干渣更少。
何智尧小时候娇病弱,对大米和牛肉过敏,何绍礼不得不勤练厨艺。他最初在父亲旗下的企业实习,和普通应届生做一样的基层工作。也许因为有了儿子,工作起来居然有股从未有过的拼命狠劲,唯一正式请父亲多加关照的,就是对何智尧的照管。
何穆阳半辈子都在生意场里打滚,他是连自己亲儿子亲闺女的尿布都没碰过,索性用比开给亲儿子的工资多十倍的价钱,请了另一个资深月嫂。但何绍礼察觉此事,不顾父亲羞愧的阻拦,又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很长时间里,何绍礼没有见过凌晨四点的太阳,每天见到是亲儿子的两瓣屁股。
到如今,家里书柜最下面还有三包没开封的尿布——他当初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概念,结果买多了。
再后来是听从一个国外专家建议,终于把孩子养成杂食动物。本城里的国际幼儿园招生严格,家长财力是基础,还更注重家长素质水平。何绍礼为了让何智尧上目前的幼儿园,参加了三次环城马拉松——饱尝那么多酸水,也许就为了等着孩子母亲滚回来,在她幻想夺回自己的儿子前,嘲笑她曾经的软弱和不战而逃。
可是,等何绍礼终于说完那句话,却觉得剩下其他也不用提了。
何绍礼这么不说话的时候,江子燕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何绍礼比她小,但算得上少年老成,从不主动对她倾诉。不过,她却是能猜到他这几年抚养何智尧的艰辛和不如意。
那时候,江子燕以濒死癞皮狗般的直觉,逼着何绍礼作出亲自照顾何智尧的承诺,因为太不放心,还几乎逼着他画押为证。每每回忆当初的咄咄逼人,她也都有些赧然,但又不觉得自己做错。
何绍礼最初可能不太想要迎接何智尧的诞生,但孩子生出来后,也就由不得他了。何况那也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不是吗?长得那么像,连dna检测都能免了。她至今都没有后悔把儿子交给何绍礼的这个决定,他确实把儿子养得不错,何智尧甜甜的性格就是最好证明。
她早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运气享受天真的童年。就单是为了何绍礼这份呵护的心,江子燕在很长时间内,都愿意对他无限低头付小的——当然,也是在他不要总逼迫自己的时候。
到了上电梯的时候,江子燕主动跟沉默的何绍礼说话:“听说,我以前的外号叫女阎王。”
何绍礼还牵着儿子的手,只无声地看了看她,她又故意问:“绍礼,你以前的外号叫什么?”
他想了想:“一直没人为我起外号,但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就是那个被女阎王倒追的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