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里的橘子递给她一半,继续笑着说:“别忙着恭喜我,我并不想主动告诉你她是谁。”
江子燕下意识接过来,面色几转不定。
她之前差点想说,等他再结婚,她一定给这对新婚夫妻包个美元红包,祝他们早生其他贵子。最好他们把何智尧留给她。但此刻蹙眉望着何绍礼,又想着他刚才不动声色的提醒,认为还是闭紧嘴巴,多笑笑比较安全。
何绍礼吃完自己半个橘子,施然走了。剩下江子燕、另外半个橘子,和旁边信封里的那大沓钱,独自留在客厅。
她发呆片刻,决定把橘子先吃了,钱横竖先收着就是,以后都留给何智尧吧。而脑海里的那首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节后正式上班,同事纷纷把自己老家的特产带来,分享给办公室的其他人。春节催人肥,旁边徐周周的脸也更圆了些,江子燕因为尽心地照顾何智尧,多了几分弱不胜衣的佳人风范。
“子燕姐,你是不是完全没胖,你是不是还瘦了?超级羡慕你,假期在家都不长肉!”徐周周在中午的茶水间捉住她,有些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天赋异禀啊,传授下经验嘛?”
江子燕微微苦笑:“实在不敢当。”
徐周周请教她:“不可能,你有什么保持体重的秘诀?告诉我吧!”
她倒也认真想了想,慢悠悠地说:“生孩子,算吗?”
徐周周怔住,脸色五花八门,最后抓着头发哀嚎:“这句话对单身狗有什么意义!”
正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傅政拿着咖啡杯走进员工茶水间。
吃午饭前,人事部终于把江子燕迟来的劳务合同送过来,合同后面有傅政的亲笔签名,这说明老板已经回到公司。比起上次面试时的得体,傅政今日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一件土黄色开司米,看上去质地极佳,却又明显是中老年人审美,估计属于过年期间长辈好心坏事的礼物。
徐周周原本笑嘻嘻地和江子燕说话,突然看到来人,脸红到了脖子,她用比平时更响亮的声音打了招呼。员工茶水间小,几乎都起了回音。江子燕心下明了些什么,面上带着同样客气的笑,也对傅政问了声好。
傅政在冰箱里拿了杯酸奶,也对她们点头。
他是认识徐周周的,这个大嗓门的女孩从实习生做到正式员工,算是熟面孔,但江子燕出现在员工休息区,却有些疑惑。
傅政每日见太多投资者和创业者,即使江子燕在面试表现不错,留了些印象,可是过了个春节便也抛之脑后,现在只能隐约想起来这是一名新入职的员工。
“你好。”他礼貌地对她点点头,没有面试时的眼蓄笑意,但态度依旧很平易近人。
公司里不乏年轻漂亮的员工,傅政对她们的态度向来如此。
这家公司的气氛,居然依稀像曾经待过的纽约。
自由,有序又逍遥冷漠。附近地区都由各类知名科技大公司所围绕,租金极高,傅政却能在这里豪爽地租了一个四层的独栋矮楼,全供公司使用。第一层是改造的咖啡馆,第二第三层是员工办公区,第四层则是员工厨房和健身房。
公司构成人员非常年轻,除了财务和几个联合创始人,江子燕汗颜发现她自己居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连本部门主管都比她岁数小一些。因为算科技相关领域的公司,部门有好几个多漫威和二次元迷。彼此日常聊天范围,只限于工作和这些话题。同事都知道她结婚有子,但至今没有任何人问起更多细节。
傅政作为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也颇有自己个性。
江子燕隐约听过些小道消息。比如傅政本人的身世属于“不可说”。据说,目前他住在军事禁区的建筑里,据说有个很具权势的姑父,据说目前国内最知名的电商头也是他的什么什么亲戚。再据说,这公司的房租非常便宜等等等等。
这些风语,一笑而过。
傅政本人能力显然不弱,回国后建立了首家孵化器,这几年有不少初露峥嵘的初创互联网内容和平台型公司,都是由本公司组织领投,而公司又和硅谷的yc等知名天使机构联系甚密,更是本市市政府嘉奖的“创新学社”大本营。诸多光环加身,偶尔在一层的咖啡馆,确实能遇到那些在报纸和创新版块头条上看到的技术创新人物和知名天使投资者,彼此侃侃而谈。
☆、第 13 章
江子燕那天在茶水间和傅政打完招呼后,便和徐周周回到了自己工位。没想到过了会,她的老板紧跟着走到对面的工位位置坐下,打开电脑,专注度很高地开始办公。
原来,傅政本人在公司里居然没有私人办公室,这么多年一直坐在大格子开间,与普通员工共享工位。如果有专人来谈事情,就找个会议室借用,就像那次和她面试一般。
江子燕不由再联想到傅政问的古怪问题,试着在网上搜索答案,很快发现这是出自《从零到一》。
那名书的作者是硅谷极成功的连续创业者,同样很喜欢在面试时问员工“你是否有不赞同观点”。傅政这般做派,显然就是承袭于他,估计也是想身体力行的贯彻互联网“开放、平等和自由的精神”了。
她再举目望着公司墙上林林总总贴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 “some people make news while others make history”,“keep calm and carry on” 等不太令人讨厌的鸡血标语 ,确实觉得这家公司和她的老板都有那么一点意思。
试用期是两个月,等第一个月结束,公司和江子燕就表示对彼此非常满意。部门里的365测评,她得了很高的分数。
本部门八名员工,过完元宵节后,就有人提出离职,原同事的工作就由江子燕和徐周周分担。因为江子燕英语很好,做事稳妥,公司的国际传媒部偶尔也会找她去忙一些跨部门的工作。幸而两个主管在推行新的kpi,这种自由工时也算是额外的绩效,依旧日子算是清闲。
江子燕并不知道,她已经无声赢得公司第一美女的称号。因为她总是面带微笑,并不是好声好气的,更像沉在水里的玉梳,冷冷细致的温柔,显得非常讨喜。江子燕本人对此非常无辜,毕竟身为每天总是第一个准点打卡下班的人,不妨就多笑笑。
这天,她又提前收拾东西准备溜走,傅政突然在对面的工位叫住她。
“江子燕,我的助理张澜得了重感冒。但后天有个德国车厂的会议,你能否顶替下她的工作?刘崇西告诉我你英语和速记都不错。”
傅政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下属,语气却比较温和。而他口里的刘崇西是国际传媒部的部长,江子燕和她因为几次工作交接,也还算相熟。
江子燕不想得罪老板,即使是看上去最平易近人的老板。
她脑海里顿了顿,口头立刻答应下来。刚想继续问工作细节,傅政已经隔着夹板递来一个u盘:“这是那家德国公司的材料,你下班后看一下。里面有这三天内需要帮我做的list。张澜晚上还会联系你,进行具体交接。”
他一边说,眼睛还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对她接受工作毫无意外,却也显然知道她正准备下班。
江子燕只得接过u盘,暗道傅政是贵人心态,而他身为老板,肯定把她面试说的“我对工作并无野心”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赶到幼儿园,时间不算太迟,何智尧和他那群小伙伴,依旧疯疯癫癫地边玩边等候家长。
江子燕并没有听从吴蜀的劝告,实际上,她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温和的戒瘾方法。正月十五过后,当何智尧重新回幼儿园接受他的低等教育,他的小书包里除了文具、小玩具和超大水壶外,已经空空如也。
何绍舒从日本回来,给她心爱的侄子带来足足三公斤的零食,被她弟媳无情地转移到别的地方。
江子燕已经打探过了,这家收费昂贵的幼儿园每天十点左右有水果加餐,到了十二点提供有机食品午饭,接着午觉时间,下午三点又发零食——这种频繁的饮食供给,对幼儿非常足够,家长不需要再补充多余营养食物。
原本隐隐担心,缴杀零食可能会遭来何智尧的激烈反抗。料不到,何小朋友的脑子确实是个不太够用的。她直截了当的断了零食,再加上新学期开学的兴奋劲,何智尧自己居然也忘了该吃零食这回事,闹也没闹,五体伏地接受命运镇压。
但命运也教会了江子燕,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赶尽杀绝。幼儿的胃口能有多大,彼此分享零食和玩具,更多的是建立隐形社交和群体划分的行为。
因此,她不允许何智尧上学的时候吃零食,但每当放学,会亲自带一些精美零食,任何智尧由他喜好的去分给班里其他小朋友。江子燕就站在旁边,微笑旁观了两天,很快认清班里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好哥们”,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的“小女神”,哪个死小孩曾经用玩具卡车砸过何智尧的头……
连何绍礼都是从江子燕口中,才知道此中更多细节。
他早知道她纵然失忆,心思如炬,此刻仍不免摸了摸鼻子。果然是江子燕的雷霆手段,她工作忙起来,就没有单纯打母爱牌,嫌这样见效太慢,反而掏出更有力的诱饵:分配的权力。何智尧在自由分零食给其他小伙伴的羡慕目光中,无形中果然更亲近她。而其他小朋友对江子燕这个表面总是耐心微笑表现出亲近,何智尧看在眼里,又体会到一种隐隐自豪感。
这样内有蜜糖,外有锁链,随意驾驭人心,兼之失忆后变得很善于低头的女阎王,她的亲生骨肉在长到两岁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只会以头哐哐哐哐撞墙来提醒大人该吃饭的性格。如果何绍礼不是一个自小也就极聪明的,他简直怀疑基因工程是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偏差。
何绍礼握紧了手中的册子,又沉默了会,才讲:“……g是代表great的意思?”
江子燕刚把何智尧上学期的成绩单交给他,她淡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觉得是go to hell 。”
何绍礼对儿子这成绩也有点说不出话,不过,他随后只是耸耸肩,在书房找了个精美黑夹子,把成绩单仔细地收藏起来。
她还算满意何绍礼这个态度。
江子燕内心闷闷,她是不大有脸面去嫌弃何智尧成绩的,但她更受不了何绍礼嫌弃她儿子。
还好他没有。何绍礼脾气是真的好,男人的好脾气不代表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即使嘲讽时候都气质坤爽,略带揶揄,没有狭隘戾气。
她算是有点体会,以前为什么偏偏喜欢他了。
何绍礼上次提醒她的话,同样很对,他和何家确实具有让儿子受良好教育的雄厚物力基础。而她更不该动那种想把他彻底排除在何智尧生活之外的念头。毕竟,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同样离不开父亲的呵护。
江子燕知道自己失忆前,是来自单亲家庭,失忆后,她还与亲生父亲见过一面。
那个陌生人有和自己相同的薄唇和狭长眼睛 ,他远道而来,把母亲的骨灰交给她,但那骨灰盒没带进病房,只让人搁在外面走廊,因为“拿在手里太晦气”。对方仔细地看了看襁褓里沉睡的何智尧,连声说“像我”,从始至终没多问女儿的情况,说什么”来都来了,何家出了费用,就顺便来大城市玩几天”。
那个男人后娶的妻子,那妻子所生的儿子和新婚儿媳,一帮子人局促地坐在对面。江子燕安静地靠在床上,听了半分钟后请他们离开。这次回国,她没有任何计划再和他们见面。
比起那群毫无羁绊的陌生人,反而何绍礼还披着“家人”名义上的真实外皮。她的何智尧更何其无辜,绝不应该去遭受这一切。
傅政的科技孵化器公司,简单来说是一家创业中介,或者说是进行本土化的创业导师工作。随着特斯拉全球最大的电池厂落地,全球范围内的资本机构,都很关心这种新能源和互联网思维结合的电动车。而创业者的产品难点,始终在于找寻更高效,更廉价、更循环的驱动电池。
一家小型德国创新电动车企业来到中国想拉投资,找到傅政的公司作为引荐。
江子燕花费不少时间,了解了当今电动车的发展概况和痛点,专心致志地查找这家德国电动车的所有资料。在刘崇西的示意下,听译了德国公司特意为中国投资者做的三段介绍视频。她对工作确实严谨勤奋,几天的时间,还现学了剪辑视频和插入字幕,也怪不得同事对她赞不绝口。
她不肯牺牲和儿子的相处时间,不得不熬夜工作。偶尔和同样晚加班回来看望儿子的何绍礼打个照面,他坐在何智尧床前听到声响后,微光中往外看,不询问,也不躲避。
她紧拉着睡衣,踮脚安静退出来。
到了春天,御寒的厚重冬衣逐渐收起来,改换了白晃晃的薄衫。有时候,江子燕俯身去抱何智尧,他的脸会下意识往胸前柔软的地方乱蹭,还想伸手去摸。
江子燕的母爱实在没有到那种地步,忍一会,就笑着推开他。当她仔细理整衣衫的时候,何智尧托着腮,定定地盯着她。他像是水捏成的软宝宝,有种憨憨的,仿佛凡事强硬起来会退半步的气质。
孩子此刻再迟钝,也慢慢感觉到这女人在家里住着有点不同寻常。
江子燕藏了他零食,何小朋友后期终于意识过来,他并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但找了爸爸伸冤,爸爸也只是拍拍他的背。
“胖子,你喜不喜欢她?”何绍礼低声问。
何智尧眨着那和何绍礼相似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但他的幅度又很轻很慢。
何绍礼便笑着把儿子往自己怀里拢一拢:“你以后要学着开口多说话,好吗?你平时不爱说话,我都随着你,但该说的依旧要说,否则她总想试你。对了,你以后要叫我爸爸,你这傻胖子跟谁学的那句哥哥……”过了会,声音冷下来,“是不是小羽教你的?”
何智尧在何绍礼怀里乖乖坐着,却东按按,西摸摸。他最近被江子燕搂多了,有了对比,确实觉得爸爸的胸和肩膀太平太硬,最后挤出句“哥哥”和泪花,终于被心软放到地上 。
“以后想吃什么零食,得趁着我在家的时候吃,她到时候会争取当作没看见。嗯?”
何智尧得了这么个保证,很欢喜地拼命点头。
何绍礼不由再低头端详他,语气有些不善:“胖子,爸爸以前是怎么对的你?怎么现在你被她天天欺负,感觉很开心啊?”
何智尧也呆住,他并不清楚江子燕是不是总欺负自己。就比如姑姑,特别喜欢亲他,搂他,连声叫他宝宝,但何智尧没一会就烦了,迅速甩开小腿跑走。江子燕同样很亲密地叫他尧宝,吻他的时候很快很轻,然而她几乎是不轻易哄人的,有时候还会目光凉凉地瞪着自己,有点吓人。
他却莫名的越来越喜欢她,偶尔临睡前要溜到她屋里,看到她还在蹙眉工作才安心。但还有的时候,何智尧望着她,内心深处又在隐隐畏惧和排斥什么。
江子燕经过充分准备后,坦然和傅政去见德国汽车厂商和国内其他投资人。昨晚询问了下着装规则,当天穿了一条淡藕荷色的工作套裙,气质沉静。何绍礼这天早晨比他们走得要早些,她叫醒何智尧,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满地不遮掩的春日晨光。
吃早饭的时候,江子燕随口问何智尧,今天这身衣服穿得是否漂亮。
她如今经常逗着何智尧说话,也不期望他张口,但口气里不太把何智尧当成小孩子。
何智尧嘬着奶瓶,再重重点头,过了会仿佛想起什么,爬下椅子冲进爸爸的卧室。
等江子燕把他送到幼儿园门口,两人准备分别,她突然被何智尧塞来一个整个路上都被他小手攥得发热的细长硬物。还没等江子燕反应过来,小男孩就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胸口位置,再比比划划几下,然后甩着小书包,自顾自地迈步走进幼儿园。
留在江子燕掌心的,是一个镶嵌钻石的领带夹,上面用金纹刻着滚花字体的“h”,烁烁的,在春日升高的阳光中发着亮。
咦,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何智尧为什么要给自己?
她独自想了一路,勉强是猜到何智尧的心思,大概他看爸爸在重要场合里戴过这个,如今便偷偷拿来给她,是嫌弃她胸口处太空?
江子燕忍不住牵唇一笑,心里微甜,倒真落落大方地把那领带夹别在内里衬衣襟上。
☆、第 14 章
国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风尚,乐于在小咖啡馆里谈创业。公司同样迎合着这喜好,为着这次宣讲,在德国人下榻酒店旁边的小咖啡馆包场了几个小时。
这种投资宣讲是很正轨的团队流程工作,公司还有其他部门五个同事跟着去。傅政本人英语很好,拉来江子燕不过是充个宣传和副手,再辅助场内的速写人员做检查笔录等细活。
小咖啡馆关了舒缓的音乐,打开所有的灯,桌椅被移到四周,空出的场地放着简易放映布和投影仪。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中间,正襟危坐。其实拉投资就像连续相亲,他们在随后两天要举办两三场相同的宣讲会,向中国投资人宣传大众型电动车卖点,抛出三年内投资率等等诱饵,并把中国办厂的意图传递给投资人,请求人力和物力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