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都市言情 > 是谁家新燕 > 是谁家新燕 第8节
  大年初一,吃着新年的第一顿早饭,两人极有默契地忽略不谈昨夜的意外。
  何绍礼掏出红包,里面包有两千块钱,给自家孩子不必吝啬。还没等他问儿子打算把钱存起来,还是就地散财,去商场买玩具。江子燕却紧随着他的动作,同样掏出一个红包,里面是她从国外回来剩下的三百美金。
  “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她这么讲,始终不转头去瞧何绍礼,江子燕轻声说,“小孩子嘛,多收一份红包,新年多一份福气。”
  过了会,终于听到何绍礼不冷不热地许可:“胖子,都收下吧。”
  何智尧是不通世事的年龄,但这不妨碍他喜气洋洋地收下红包。随后像个小古人般,煞有其事地对江子燕拱了拱手,又再朝何绍礼作了一个揖。
  怪模怪样,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何智尧金口少开,但自有一套存活的本领,肢体语言花样百出的开发,拱手作揖鞠躬到双手比心,憨态可掬,能糊弄不少人。
  江子燕因为单独给了何智尧压岁钱,完全不敢看何绍礼脸色。而为了在剩下的时间继续避开何绍礼,也是为了履约,等吃完早饭,母子两人就准备出门赶庙会。不料,何绍礼也已经穿好了外套,正在客厅沉静地等待,显然要与他们同去。
  何智尧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走到爸爸身边。她却暗暗叫苦:可是她只想和儿子在一起,并不想跟他去啊!
  路上的时候,何绍礼目光在江子燕身上打了一个转。
  “子燕姐,你这身衣服是看准了,国内没有动物保护协会敢泼油漆?”
  江子燕也知道他在打趣她略显招摇的那身皮草外套,并不生气,倒多看了何绍礼一眼。藏灰围巾,纯黑色冲锋衣,简朴无华,男神级别的那一张脸却难掩贵气。何绍礼已经工作几年,但他这么穿,依旧像个有钱、低调和家教好的男大学生。
  她不由起了个荒谬的念头,自己穿着一身明晃晃的貂皮,带着何绍礼和何智尧去庙会,会不会有人以为她带了两个儿子出门?
  庙会因为承传中华传统,老一套东西翻着新的玩,杂耍花车龙狮舞皮影戏唱京剧花样百出,到底比唐人街那些假把式更新鲜。公园里的游人如织,她到底多留心看,发现周围也有不少穿着各式样大貂的年轻女人。
  何绍礼在人群中,始终体贴护着他们不被冲撞,等到了要看杂技表演,何智尧个矮,他让儿子骑在肩头。江子燕则站在后面,手里举着何智尧买的几个糖人,定定地看着父子俩。
  逛着逛着庙会,也会路过各种琳琅满目的摊位,真玩意假文物旧书籍新年历,还有摊位卖很长的五彩鸡毛掸子。何智尧蹲下小身子,在地摊上挑了个狼头造型的拨浪鼓。等收钱的时候,摊主找了半天还差十块钱,于是大方地让何智尧在摊位上随便再拿个玩具,抵了价钱。
  何智尧不假思索地抓了个塑料花的发圈,要塞到江子燕手上。
  她一愣,惊喜地笑着说:“尧宝送我的?”
  何智尧羞涩地点头,江子燕却不肯伸手相接。她笑着说:“尧宝叫我一声姐姐,我再收下你的礼物,好不好?”
  她说完后,果然没有接孩子手里的粗糙发圈。何智尧好像同样没听见江子燕的话,依旧沉默地举着胖手。
  一时间,两人居然僵住了。
  春节庙会,十丈红尘,声嚣不断。但在边缘地带的摊位前,发生着一场无声对峙。仿佛是场卡壳的击鼓传花游戏,强者试探,弱者不服。
  在摊主奇异地注视中,何智尧双眼迅速地冒起泪花,固执己见想把那发圈塞给她。
  终于,江子燕率先妥协。她叹口气:“你既然要送我,那你帮我戴上它,好不好?”
  何智尧这次也答应了,他小心地把假花发圈歪歪斜斜戴在她头上。江子燕笑着谢谢他,两人迅速地和好如初,牵手站起来。
  摊主松了口气,由衷地操着方言,对同样沉默不语的何绍礼说:“你家那口子是个厉害人啊。”
  他的心同样震动莫名。
  当江子燕昨晚问他,这就输不起了的时候,无意识地露出那种半挑衅半玩笑的目光,何绍礼几乎要脱口问她,是否重新恢复记忆。对,和以前如出一辙。
  明察人心,且又没个轻重。她是长着仙人面孔的女阎王,握着一条五英尺的铁链,每一节上面都是寒光。偏偏每次做恶劣的事情前,那双细长眼睛永远有一抹嘲弄神色,似乎能看进人的心里去,是在问他:“你呀你,敢不敢相信我的话?会不会相信我的话?”
  就是这样,江子燕把他人视为笑话,但总能让人找到理由去原谅她。何绍礼偶尔忍不住想,她这样能行,但就是这样也行。
  何绍礼和江子燕在新生晚会照面而过,晚上就收到了何绍舒的短信。
  “我室友说她看上你了,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我说不知道,小白痴,兰羽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什么都没回复,没想到几天后的课堂,又碰到了江子燕。她是帮老师点名的助教,点到自己的时候,江子燕若无其事地让他在座位上多站了会,那双淡淡的眸子打量他很久。
  没过几天,全学校都知晓经管院的一位学霸女研究生,看上了工院的新生校草。
  后来,江子燕每次来到他们班点名,都成了西洋景儿。她一念到何绍礼的名字,底下便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何绍礼唯有无奈地摸着鼻子,任身边的男同学嘲笑暗示外加拍打。偶尔,台上的老师都跟着呵呵地乐几下。
  讲台上的江子燕,依旧素着她那张冷厉的脸点名,说话语速很慢,眼睛也没再往这里看。
  兰羽也知道了这事。她跑到图书馆,半句话不说,先拿起何绍礼放在桌子上的书摔在地。在以往,何绍礼都是耸耸肩,此刻碍于场合,他微微沉下脸但也没有阻止。但这动静,到底把身边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兰羽抬起头,用极漂亮的大眼睛一个个瞪回去,目光落到角落一人的身上,却是突然再不可思议地睁大,再饱含着吃惊地落回到何绍礼身上。他心中一动,顺着她目光看去,江子燕和何绍舒居然也在图书馆这层上自习。本来,谁也没发现谁,这般闹腾的动静才双双望过来。
  何绍舒眼高于顶,自小不喜欢兰羽这丫头,微微冷笑。但旁人那些嘲笑表情,都敌不过江子燕。她目含讥诮,和兰羽仅仅对视几秒,再跳到何绍礼的脸上。无辜的人被这么扫一下,只怕也会动肝火,更何况是当事人?
  何绍礼不动声色,偏偏兰羽率先受不住这轻蔑目光。
  江子燕随后收回目光,安静继续看书。唯独头顶一小块灯光照在黑发顶端,带着层微妙又居高临下的讽刺。这时,闻到身边一阵香风,兰羽居然来她旁边坐下。
  漂亮女孩转动着眼珠,笑着问:“你就是那个江学姐,听说,你到处跟人说喜欢何绍礼?”
  何绍礼终于觉得头有两个大,他冷下来脸,想要把兰羽拉走。
  江子燕一点儿也没闪避,她态度悠然地反问:“你吃醋?”
  兰羽肚里千万句话,就被三个字堵住。江子燕的说话总跟带刺似得,轻易扎到别人心里。兰羽日常骄纵,到底女孩家心思,再说何绍礼还站在旁边,脸一红,有点呆不住了:“我,我吃什么醋?”
  江子燕敏捷地抓住她的话头:“哦,谁吃醋谁就是狗。”
  也许是因为她占着冰人相貌,开口声引沉鱼,开讥嘲腔令人信服。也许是因为兰羽今日又穿了件胸口绣有精致狗头的浅白卫衣。江子燕说完这句话,再次自顾自地看书,周围人的脸色纷纷各异,又有不少人大胆地盯着兰羽丰盈扶起的胸看。
  何绍舒置身事外,兰羽气得发抖,被脸色不佳的何绍礼伸手按住。他并非性格内向的男生,平时却骄傲惯了,不肯主动与女孩子玩笑,哪里受过来自女生的这般戏弄——谁为他吃醋谁是狗,那他自己又是什么?
  但何绍礼知道,此地不宜多留,他沉默地扯着兰羽的手,把她强行拉走。踏出自习室前,回头傲然地再看了眼。
  大半个自习室的人都目送他们离去,何绍舒看到弟弟的目光,一挑眉。唯独江子燕没有抬头,她黑衣黑裤,乌发披散在背后,睡莲般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依旧低头看书,像刚才整场闹剧都没发生。
  后来,在那混乱迷人的夜,何绍礼会拨开缠绕散落在两人身上和脸颊的长发,想看清她的真实表情。
  “笑一个。”他命令。
  她两分艳色化为九分,剩下一分,依旧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打动。
  ☆、第 12 章
  大多数假期的后半段都像小贼,总是从人们身边悄悄溜走。春节假期却是一名瘸腿老乞丐,让人恨他来得太迟,又走得太慢。
  何绍礼早在大年初三,提前结束休假,返回工作。江子燕利用白日时间,尽情和何智尧相处。
  她陪何智尧喝奶茶,看电影,吃大餐,逛游乐园,做这些活动的时候,恍惚竟觉得自己聊发少年狂,陪小男主角做一切事情,又像陷入一场恋爱当中。
  而恋爱,是一场最脆弱的游戏。
  江子燕失忆后喜欢的男歌手,在每场演唱会的最后安可阶段,深情款款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以前听在耳中,一方面觉得音律缠绵,却也会轻描淡写地想“何至于此呢”。
  没想到,这首沙哑情歌成为她每次陪儿子时的经典背景音乐。
  她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何智尧的那份安静,大概是很多家长梦寐已久的品格。但何绍礼似乎把他护得太好,再加上孩童不问世事,渴了要立刻喝,饿了就要立刻吃,不会用吸管,不爱说话。出门在外,何智尧每半个小时就扯着她的手,示意要去厕所;看电影兴奋处,会踢前面人的椅背,胡乱地鼓掌和翻身;熙熙攘攘的商场,江子燕略微走神几秒,手里的何智尧已经不见了,她骇出全身涔涔的冷汗,返身找了足有十五分钟,发现何智尧拐进玩具店里面,正不亦乐乎地和他小朋友玩游戏。
  晚上回家,何绍礼还没回来,江子燕试着给何智尧洗澡,低头试着浴缸里水温的时候,旁边小胖子迫不及待,光着屁股跳进去——哗啦地一声,惊天动地,她胸前到脚底已经被水花溅得湿透。
  江子燕冷静又缓慢地拿起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感觉那首歌开始在脑海里自动启动播放模式,思虑杂乱,情绪起伏,看似淡然实则遽然千里。
  从阿基米德跳入浴缸后高喊尤里卡尤里卡开始,再想到《旧约》中的那句”沉默和盼望是你的力量”,古大流氓书里还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愚蠢的事”,她在纽约活得那么冷静又那么不开心,深夜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每次鼓起勇气才能打开何绍礼邮件的时刻,接受之前的命运尽量成为无害的人——世事和人生宛转无解,好似不允许她有片刻安逸。
  与此同时,何智尧像公园里肥胖的黑头鸭,在尚浅的浴缸里,游来游去。
  到了洗头的时候,他又乖得像天使,任江子燕轻挠着他还有些软的头骨。江子燕把他牵回卧室,提气警告他在床上老实别动,先回房间里快速地换了身衣服。
  何绍礼刚回家,看到江子燕匆匆地收拾浴室的狼藉水迹,问明后很无奈地笑了笑:“下次为胖子洗澡,要用淋浴室,不要用浴缸。”又提醒她,“还有类似事情,你以后可以多问我。”
  江子燕见了何绍礼出现,就换上强撑的笑容,却很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她刚换上干燥衣服,浴霸开着还不觉得,此刻感到有些冷。
  何绍礼安慰她:“你也不要关心则乱。”
  假期最后一天,就这么打完败仗似的结束了。
  江子燕哄了何智尧睡觉,靠在沙发上略微定神,何绍礼就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厚信封,顺便心安理得旁边坐下。
  她疑惑打开,里面滑出一张信用卡,还有大沓美元混合人民币现钞。
  “初始密码是胖子的生日。至于这些是我给你的现钱,你拿去花。”他摸了摸鼻子,“还特意换了点美元,子燕姐好像很喜欢用美元。”
  江子燕看到三四捆现钞,先是吓一跳,随后皱了皱眉头。
  他何必说得隐晦,什么喜欢用美元,只不过是春节给儿子塞了点红包,何绍礼却在这里等着自己?
  整个假期,江子燕带何智尧东逛西玩,大马金刀地去各种地方,确实把最后一点积蓄耗尽,等她明日上班,甚至都没了吃午饭的钱。但何绍礼就算看破她手紧,也不该把她甘心花在儿子身上的钱,再用这种名目迅速“贴补”回来。因为这样有些侮辱人了,她是何智尧的亲生母亲,并非为了谁的钱和补偿,才想对何智尧这般阔绰。
  也许此刻应该觉得深深受辱,但今天经了何家大小男人两位磨练,江子燕只觉得脸皮又厚了太多,她反而觉得无甚大事,又觉得何绍礼虽然小她几岁,确实有一丁点的体恤,起码给钱的时机选得及时。
  江子燕用指尖捻着信封皮,坐着休息片刻,终于有力气提唇笑了笑,嘴角无端含些冷意:“邵礼,我很害怕呀。你一下子给我钱又给我卡,不会想让我做什么吧?不如直接说出来,让我听听,我尽量满足你啊。”
  她语调讥嘲,就算再好脾气的人,听了也觉得心中一跳。只不料,何绍礼根本不受她激。这点小意思的话,隔靴搔痒,他早不放在心里。
  她再耐心等了半晌,对方完全没有回应。江子燕横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只得柔声说:“我现在吃穿住都借用你家,不需要格外花钱。我有工作,自己会赚钱,你给我这么多的钱,还有这张卡,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得何绍礼笑了,他干脆地说:“子燕姐,你工作上的钱是你自己赚的。至于我再给你什么,你收起来就是,不需要问这么多问题。”
  江子燕沉默盯着他瞧了半天,突然间又提了个不相关的话题:“这几年我不在的时间,你都在忙什么?”
  何绍礼见她没有继续推辞,同样很简单地回答:“忙什么?忙工作,忙照顾胖子,哦,还有忙着躲开我姐的烂摊子。”
  她咬着字,尽量让口气不像是在盘问或者好奇,而像是岁数大他许多的长辈在闲叨小辈家常:“那么,邵礼你个人方面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
  何绍礼陪她说话,闲坐无事就拿起桌面上的橘子剥起来,闻言望她一眼:“子燕姐,你回来这么久,终于想到查岗?”
  他语音低沉,话也是非常柔和,但这么一句说出来,又把江子燕尴尬至极地钉在沙发上。
  她想断然否认,又及时想到如果否认动作太激烈,有点伤害双方脸面,只好僵着嗓音说:“邵礼,我虽然目前住在你家,但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为难的事情。如果你有了新的感情和新的生活,不妨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你。”
  江子燕自认诚心诚意,何绍礼听到后,却闲闲地说:“哦,你这是想搬走吗,那你想过他该怎么办?”
  他?江子燕下意识抬眸,顺着何绍礼示意的目光看去,那里正对着何智尧的房间。一想到何智尧,她终究再也硬气不起来。然而江子燕早就想试探下何绍礼口风,她面色不改,极轻声地说:“那你又想怎么办?”
  何绍礼微笑着把橘子剥完,才说:“我么,我想的总是非常简单。我要胖子拥有开心的童年,我要他能在最好的物质环境中成长,以后要受最好的教育。”
  也许比起吴蜀,何绍礼应该去当一名医生,他年纪轻轻,专治各种不服。
  江子燕最初不愿把孩子交给何家,也早自知何绍礼决计不肯轻易把儿子让给自己,此刻依旧被说得哑口无言。到底她脑子有多天真,居然从未想过,何绍礼纵然同意让她独自抚养何智尧,何智尧也愿意跟着她,但以自己的能力,绝对做不到让儿子拥有何绍礼口中“开开心心的童年,在最好的物质环境中成长,要受最好的教育”。
  何绍礼打人三寸快准毒狠,话里话外居然滴水不漏,如果江子燕是一个真心淡薄的性子,也许会嗤之以鼻,认为母爱足矣战胜一切,有子万事足。
  偏偏她不是。
  江子燕确实想让何智尧获得最好的一切,第二第三,她都不屑。只是江子燕又太自私,不肯牺牲了母子情谊。此刻,她后背无可奈何地轻微颤抖,双手交握,何绍礼嘴里不说,但也许,她真的就不应该回来当儿子这个绊脚石。
  又听何绍礼缓慢说:“不过,我这几年,心里大概确实有了一个人。”
  江子燕略有意外,只是此刻心如刀割也没什么更多感觉,强笑着说:“……恭,恭喜你啊。”
  何绍礼也对她回之一笑,他皮相真正不错,深酒窝,一双很花很电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礼,偶尔感觉不太容易亲近,但又有种认定了什么后就至死不渝的少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