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筱韶一时玩心大起,真个与她在这里下起棋来。
此刻正是冬日,江小楼素来畏寒,屋子里的火盆燃得很旺,于是安筱韶额头汗珠越来越密,几乎是香汗淋漓,她又不好意思脱去外衣,只能硬撑着坐在那里,不时用帕子掩着,身后婢女连忙替她打扇。江小楼坐在她的对面,却是半丝汗珠都没有,鼻端嗅出一股隐隐的兰麝冷香,似是从安筱韶身上飘来。
这香气极为馥郁,掺杂着年轻女子的体香,弥漫了整间屋子。原本正在逗弄画眉的叶词面色微微一变,轻声向小蝶道:“小姐们正在下棋,我带着画眉出去溜溜吧。”
小蝶斜眼瞧她,口中却道:“小姐没有吩咐,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在这里伺候着吧。”
叶词笑脸一僵,隐约就有些不安,目光不住地往鸟笼里溜去。小蝶瞧见她局促不安的神情,心头不由自主起了疑心。
恰在此时,众人突然听见画眉叫了一声,那声音如同箫笙,极为奇异。安筱韶手中的棋子陡然顿住了,旋即猛然站起身,目光流露出一丝惊诧。
江小楼当然也听见了那叫声,便问道:“怎么了?”
安筱韶蹙起眉头,似是要把脑海中奇异的念头甩出去,便又回到棋桌上来,微笑着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太过疲劳,听错了。”
小蝶也未曾多加注意,端着一盏茶过来,还不忘回头呵斥那只不爱叫的画眉鸟道:“平日怎么哄你开口都不言语,今日却开了金口,哼,别打扰小姐们下棋!”
那只鸟儿因为受了训斥,竟然又叫了一声。叶词连忙扑上去捂住鸟笼,脸上赔笑:“二位小姐恕罪,我这就带它们下去,免得惊扰。”
这一回安筱韶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僵立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江小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开口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筱韶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过去,迅速从叶词手中夺过鸟笼。垂头仔细看着那一对画眉鸟,目光渐渐流露出无比的惊骇。
大家千金当喜怒不形于色,安筱韶是豪门女子中的典范,更无这样失态的理由,江小楼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叶词,直把她看得心惊胆战,面色发白。
“安小姐,你这是——”小蝶也是满脸惊讶,目光忽而落在叶词的身上,忽而又看向安筱韶。
“你别出声,让我再听一会儿!”
那只沉默的画眉靠近了女子的体香,被那味道熏得晕陶陶的,竟然接二连三地叫起来。许是被它感染了,另外一只画眉也跟着啼叫。两者初时叫声有些相似,可是仔细听来,分明一个高亢,一个低沉,一个婉转,一个沉凝。画眉声音极为清脆悦耳,而另外一只鸟却在鸣叫之时,隐如萧瑟之声,呜呜咽咽。
正在惊异之际,外面的婢女突然惊呼起来:“小姐,外面来了好多鸟啊!”
江小楼快步走到窗边,整个庭院突然落满了各色的鸟儿,麻雀、燕子、喜鹊、鸽子竞相从天边飞来,簇拥在青砖地上,叽叽咕咕个不停,此起彼伏的鸣叫起来。
安筱韶突然指着鸟笼里的画眉王道:“帮忙把那只捉出来,我要仔细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手指已经落在了鸟笼上。叶词立着不动,死死咬紧了贝齿,却是一言不发。
“没听见安小姐的话么?”江小楼注意到了不对,冷冷地道。
叶词眼底明明藏着不安,面上却一派天真的神情:“小姐,这画眉鸟要是放出来,万一跑了该怎么办?”
江小楼道:“既然是安小姐的吩咐,你就照办好了,不要多言!”
叶词不敢争辩,却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场面一下僵持下来。小蝶一把推开她,主动帮忙捉了那只画眉鸟出来,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上递给安筱韶。安筱韶接过画眉,仔仔细细打量了片刻,突然沉声道:“有没有皂角的水,取一点过来!”
江小楼听了这话,立刻吩咐小蝶照办。
小蝶看出安筱韶神情不对,便也不敢迟疑,立刻便去了,不一会儿便取来了皂角水。
安筱韶接过皂角水,小心翼翼地吩咐小蝶看着那只画眉鸟,另一只手抹了皂角水,便向它的身上擦去。
叶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底慢慢浮现惊恐之色,可还没等她向外跑,一道铁壁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猛然一回头,一张刚毅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楚汉冷冷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叶词牙齿咬得嘴唇都红了一圈,口中越发忐忑:“我…我…小姐,画眉容易受惊,您这样可千万使不得啊!”
没有任何人搭理她,那只通体雪白的画眉,沾了皂角水之后,雪白的颜色迅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小楼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吩咐道:“楚汉,这只鸟就交给你了。”
叶词下意识便要去夺画眉,楚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叶词啊地轻呼一声,脸色登时惨白一片。江小楼微微一笑,神色如水:“楚汉,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一些,那些挖心掏肺的手段就免了,把她一起带下去吧。”
楚汉应了一声,一手抓了叶词,一手抓了那只特别的画眉,径直从窗户飞了出去。
回过头来,江小楼对着面上震惊失色的安筱韶,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安小姐,里面请。”
安筱韶恍惚地点了点头,却又不自觉看了那只剩下一只画眉的鸟笼,神色极为复杂。
江小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晶亮照人:“我们接着下棋吧。”
安筱韶回到棋桌前坐下,可是接下来的数盘,她却是不停的输,输到最后脸色发白,看着江小楼,似是一派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小楼将对方的脸色全都看在眼中,面上却始终盈着淡淡的笑意。
婢女穿堂入内,脚步飞快,带得裙裾飞扬,声音急切:“小姐,王爷带着京兆尹大人直奔这里来了!”
一子落,满盘皆落索,安筱韶陡然站了起来,目中隐约现出一丝惊恐。
江小楼手中棋子径直丢进了棋盒,微微一笑:“那就迎客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安筱韶的耳中,在这一刹那,江小楼温柔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凌厉,仿若出了鞘的刀剑,锋芒毕露。
如此神态,安筱韶几乎从未见过,一时竟然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待看到江小楼径直向外走去,安筱韶一时情急,立刻说道:“不,千万不要去!”
江小楼转头望向她,刚才冷厉的神情已经瞬间变了,微微弯起了唇畔,似嗔非嗔眯起了眼,露出一丝笑容。
说话间,庆王已经便带着京兆尹到了院子里,身后跟着数名王府铁甲护卫。庆王看着江小楼,神色沉沉:“小楼,京兆尹大人今日是来搜查一件天下至宝的。”
安筱韶心头一跳,面上血色登时褪去。
江小楼似乎有所察觉,反倒转头看她一眼,红唇扬起,笑意灿烂,话却是对庆王所言:“哦,怎么这天下至宝却到我的院子来寻?”
庆王冷笑一声,目光阴沉:“因为这天下至宝是一只神鸟。”
江小楼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京兆尹轻咳一声,试探着到:“我寻的是细鸟,请郡主赶紧交出来。”
果然如此!安筱韶倒抽一口冷气,刚才她还心怀侥幸,此刻却已是笃定无疑了。早从一百六十年前,夷山的猎人便捕获了这种鸟送入宫中,细鸟素来喜爱女子体香,只要附在谁的衣服上,皇帝便会留在那位妃子的宫中,因此许多女子以香气诱鸟,借以邀宠。不止如此,细鸟的血肉十分珍贵,女子食用后往往肤色莹白、艳丽无比,皮肤还会在黑暗中发出微光,更加引人爱慕。很多女子为了得到细鸟,不惜大肆派人去山中搜捕,几乎引来细鸟灭绝。正因为这个缘故,太祖颁发诏令,细鸟必须为皇室专有,只有皇帝才可以拥有细鸟,任何人如有私藏、外传、偷食,一概极刑处死。曾有些豪门贵族,出于好奇私下里寻找细鸟,还是被杀了头,可见此事绝非谣传。
“敢问大人如何肯定细鸟就在我的院中?”江小楼反诘道。
京兆尹见她毫无所觉,看了庆王一眼,正色道:“细鸟鸣叫奇特,如同传说中的凤凰一般能够引来百鸟,刚才京城上空所有的鸟雀都齐聚飞来,一时蔚为奇观,惊动无数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我追踪到庆王府,这才查到了明月郡主,请你赶紧交出细鸟,再随我向陛下认了死罪!”
江小楼面上只是淡淡:“如果要搜,大人便搜吧。”
数名铁甲护卫快步冲向了走廊,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领头人摘下了走廊上的鸟笼,直接把鸟笼送到了京兆尹的面前。京兆尹语气冰冷地道:“好好检查一下,这到底是真画眉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一盆皂角水扑上去,画眉扑楞着翅膀在笼子里挣扎不已。然而,它的羽毛依旧洁白,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京兆尹目光一沉,径直打开鸟笼,一把抓住仅剩的那只画眉鸟,随后用皂角拼命在它羽毛上擦着,可是擦了半天,毫无变色的情形。画眉鸟因为受了惊吓,不停地叫,那叫声凄厉,叫人闻之色变。
庆王早在瞧见挡布解开后只剩下一只画眉的时候脸色就变了,此刻失声道:“还有一只呢?”
江小楼微笑着回答:“飞了。”
“飞了?”
“是啊,喂养的丫头不精心,竟然让我好容易才寻到的画眉王给飞了,我心痛难忍,便命人将她拘禁了起来。跑了我的心爱之物,非要重重惩处不可!父亲,您说是不是?”江小楼言笑晏晏,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至于刚才大人说有百鸟飞来,这都怪安小姐的琴声过于美妙,竟然引来百鸟朝凤,实在是叹为观止。不过,我万万料不到引起这样的误会啊”
安筱韶张口结舌,完全想不到江小楼眼睛一眨便是一个谎,面皮越发红了起来。
原本这细鸟是要在皇后寿诞那一日当众揭破的,到时候哪怕江小楼有一千张嘴也无可辩驳!偏偏自己发现今日王府上空笼罩大片飞鸟,心知事情不妙,生怕江小楼提前发现究竟。他料想江小楼并未见过真正的细鸟,一时无法立刻拆穿,为防夜长梦多,便赶紧通知了京兆尹赶过来,谁料还是晚了一步!
思及此,庆王脸色变得越发阴寒,瞪着江小楼,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京兆尹望着庆王,面上有了三分迟疑:“王爷,这…这似乎是个大误会,我差点冤屈了郡主!”
庆王面色缓缓恢复了原先的镇定,面色沉沉地道:“按照规矩,我王府一样要敞开门来接受大人的检查。这样吧,我院子里还有不少鸟,就请京兆尹大人一一检查过,确保无虞,才好还我庆王府一个公道。”说着,他便引着京兆尹向外行去。走到门槛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脚步踉跄了一下,若非旁人扶住,他已经狼狈地跌倒在地。
“父亲,您没事吧?”身后传来江小楼关切的声音。
庆王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一时发青,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压根半点都说不出话来,硬是冷哼了一声,带着护卫们离去了。
京兆尹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江小楼独立庭前,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面色盈白如玉,一双眸子漆黑,耳畔的玉坠子映得半边面孔发亮,笑容也是无比温柔熨帖,他立刻回过头来不敢再瞧,没命地逃去了。
江小楼转过头来,面上带着笑意道:“多谢你了,安小姐。”
安筱韶却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这细鸟其实是画眉的变种,也没有他们所说那种神奇的力量,不过就是传说罢了。但是陛下对细鸟属于皇室一说深信不疑,凡是私藏、外传、偷食者都要以极刑处死。曾经有一位官员,尽管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出于好奇心,在自己的书中偶然提到了细鸟的形貌,居然就被杀了头。嫔妃们更是为了争吃这种鸟,发生许多的内讧,因此细鸟才会成为禁忌。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你竟然差点将它当成画眉献给皇后,好险啊!”
江小楼却是轻轻一笑:“你觉得不过是无意误捕了么?”
安筱韶也是个聪明的人,她很快就明白过来。画眉王固然珍贵,可细鸟却是万鸟中最为神秘的,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谁会拿细鸟当成画眉王呈现上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构陷…
“是谁如此”
江小楼冷笑一声:“唯一有机会做这种事的,只有我那位义父了。”
“你是说庆王,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安筱韶怔住。
江小楼不由轻笑:“私藏细鸟者死,他的目的不过就是要让我死罢了。”
“可这鸟是要送给皇后的,如果真的出了岔子,岂不是连娘娘也要受到牵连。”安筱韶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庆王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利用谁不好,居然利用你对娘娘的一片好意!”
江小楼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好在安小姐及时察觉,免除小楼将来祸患,多谢。”
安筱韶连忙道:“不谢,不谢。可——那细鸟你打算如何处置?”
江小楼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细鸟味道天下第一,当然要尝尝!”
安筱韶整张脸登时吓得全无血色:“你要吃它?!”
今天一天她受的惊吓已经够受了,江小楼只是笑而不语。
晚上,庆王正和翩翩一起用饭,婢女们垂手而立,鸦雀无声,整个大厅里一片寂静。庆王有些心不在焉,神情很是郁郁寡欢,好几次夹起菜却又不吃,半响后方才放入口中。翩翩看在眼中实在是有些奇怪,便出言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有心事?”
庆王摇了摇头,勉强笑道:“能有什么事,吃饭吧。”
婢女捧着托盘上了一道菜:“油炸乳鸽。”
乳鸽炸得油亮亮的,个头虽小却是香气扑鼻,让人不由食指大动。翩翩主动夹了一筷子,正要放入口中,庆王面上血色突然褪了个干干净净,立刻要站起身,却因为衣服下摆勾住了凳子,猛地一下子向后仰了过去,重重摔倒在地。他却仿佛不觉似的,面孔狰狞可怕,口里大喊着:“快,拿下去埋了,立刻!”
“王爷,您这是”翩翩完全愣住,几乎是不知所措。
婢女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庆王到底怎么了,为何露出如此惊骇欲绝的神情,一时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庆王一下子跳了起来,声音几乎已经在发抖,眼睛里闪着暴怒的光芒:“你们都聋了吗?!快去!”
眼见庆王完全失态,众人不敢违背,连忙将这碟菜装在食盒里带了下去。目送着婢女急匆匆的离去,庆王的脸色比霜打的茄子还要难看,简直是完全看不出人色了。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嘴巴动了动,却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好半响,他才喃喃自语,似是根本不敢置信的模样。
翩翩脸上无比惊异,明媚的眼神染了疑惑:“王爷,到底怎么了?”
庆王陡然抬起眼睛盯着他,那眼神犹如冰冷的刀锋,摄人心扉。翩翩吓了一跳,俏脸微白:“王爷,翩翩做错了何事?”
庆王醒悟过来,不,不会是姜翩翩。他一个劲地摇头,脸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几乎是面如土灰,身如筛糠,整个后背都湿了一片。
翩翩见状越发奇怪,庆王还从来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畏惧中夹杂着怒火,不过就是一道菜,怎么会吓成如此模样?她心头一跳,连忙道:“王爷,那油炸乳鸽有什么问题?”
或许有人下毒,被庆王识破?
不,不会!王府厨房虽然有四五十人,负责王爷饮食的炉灶却只有一个,特别配上三个人,专司掌勺、配菜、打杂。打杂的对各种菜进行摘选,完成准备工作之后,经专门的妈妈检查合格才能交给配菜的人,配菜的人又经过切、剁碎的工序,把各种菜和调料准备好,然后按照膳食的配方,由掌勺做成一道一道菜,慢慢按照顺序传上去。因顺姨娘曾有下毒之举,王府的饮食如今都由专人负责盯着,绝不会出现差错。任何杂人都不可以进入厨房,菜不到桌前不许打开。菜是哪个人洗的,哪个人配的,哪个人炒的,都会清清楚楚记录在案,如果出现了任何问题,谁也跑不了。
庆王断断想不到,就在严厉整顿厨房之后居然还有人可以混进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细鸟给炸了。那可是细鸟,宫中的禁物!如今却在他的餐桌之上,这是杀头的罪过…他越想越是恐惧。一则江小楼已经察觉了他的诡计;二则她这是故意警告和挑衅。能够潜入王府厨房,神不知鬼不觉达成目的,可见对方武功奇高。如果江小楼有心要在菜中下毒,根本是易如反掌!庆王心里的害怕一阵阵涌上来,几乎将他彻底湮灭,他猛然站起身,快速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