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战霆远远看着,记忆深处顿时涌现出一种极度不适的感觉,旁边的龙狮卫见状拿出一壶酒递过去。
  “这极乐殿有变,看这样子好像有阴鬼作祟,帝子是来要回属于我辰洲的地皮的,不必惧他,来喝口酒定定神吧。”
  眼下这情况,穆战霆是肯定不能退的,硬着头皮走到极乐殿跟前,旁边的龙狮卫道——
  “帝子有没有觉得,这极乐殿缺点什么?”
  穆战霆仔仔细细地把极乐殿的大门瞧了个仔细,用他深厚的文学素养发现了缺憾之处。
  “缺一个……对联?”
  龙狮卫众人尽皆沉默,唯恐穆战霆诗兴大发,连忙哄着他踏入了极乐殿。进去之后穆战霆又观察了一下,恍然道:“这殿里没有声音了。”
  整座极乐殿原本彻夜通明的烛火都黯淡下来,声音只有在方圆两三丈能听清楚,一旦进入远处的黑暗里,声音就消失了,连神识也无从穿透。
  “喂、还活着吗?”
  龙狮卫们在走廊上发现一个木呆呆站立着的炉鼎,摇晃了他两下后,他忽然愤怒地把他们推开,随后摔倒在地上,抱着完好的右腿嘶嚎。
  “我的腿!元钺婆子,老夫就是变作鬼也要回来找你!”这人嘶嚎着向黑暗中爬去。
  “他说的应该至少是两百年前陨落的巳洲元钺老妖,这人莫非……是被一个元婴修士的鬼魂夺舍了?”
  一片寂静中,穆战霆忽然看到身边的人紧张地指了指走廊尽头。
  有人擎着一盏青灯远远走来,明明黑暗里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他的脚步声却异常清晰。
  穆战霆屏住了呼吸,待那人靠近五丈内,他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极乐殿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人被夺舍了?”
  嵇炀摇了摇头,道:“不是夺舍……说来话长,跟我来吧,给你们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
  极乐殿正殿里,正上演一幕诡异的情景。
  在场的元婴修士们联手设下一道巨大的阵法,将极乐殿里大多数发狂的修士困在其中,个个脸色惊惧。
  “上那个女子身的,好像是三十年前的郑老怪。”
  “还有这个老妪,连我年少时试炼杀过一个师兄的事都说得出来,她……定是我第一个宗门里的师叔。”
  四个元婴修士中,只有玄严不敢说话,余光紧张地瞥向从殿门外走入的嵇炀。
  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动,因为整个极乐殿的暗处,密密麻麻地窥伺着无数阴祝,只待狱主一声轻允,便要吞噬生机。
  “隐,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厉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们本是可以拿下这几个人的,却没想到元婴修士们镇压完殷琊引发的第一波鬼潮后,极乐殿里出现了大批的阴祝。
  阴祝这种东西集天地怨秽之力,不死不灭,且吞噬寿元,连化神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更遑论这里只有四个元婴修士。
  力量压迫之下,自然就只能坐下来好好谈了。
  “九泉狱主之事,虽是藏着掖着多年了,但诸位也应该有所耳闻,包括……幽泉川之事。”
  有人不信,质疑道:“就凭区区一个结丹期的妖修?”
  嵇炀道:“幽泉的幽字,意在静肃,意在生人莫言,意在唯死者之声可达地府。”
  确实如此,殷琊刚刚那一波鬼气之下,整个极乐殿万物消声。
  南颜哎呀了一声,举一反三道:“那黄泉岂不是……”
  “阿颜,这个问题,我们改日秉烛夜谈。”嵇炀低声同南颜说完,继续道,“九狱以前是九狱,但如今却有另一个说法,称这些没有狱主、只能困束魂魄的地方叫做养魂池。”
  天邪道的元婴魔修对嵇炀道:“老夫听说过本宗的寒雷子道友,在幽泉川中与绵小姐同去,也是想要谋取狱主之位,可惜却失败……我不晓得个中详情,你既潜伏在天邪道多时,想来必有根据。”
  嵇炀用手中的青灯点燃了灯架上的火,迎着或是好奇或是憎恨的目光,好整以暇道:“先说点心照不宣的事,诸位应该也都认出来了,眼前这些作祟的亡魂,大多是从前死于巳洲的修士吧。”
  修士死后往往并不能善终,尤其是结婴之后,三魂六魄融入元婴中,元婴不灭,修士便不算死去。
  “巳洲的人体会应该最深……自数百年前魔师森罗死去后,道生天帮扶巳洲重建,但也是从那时起,在巳洲死去的那些魂魄,不能轮回转生了。”嵇炀的目光落在抖如筛糠的玄严上人身上,温声道,“整个巳洲的死者,死去之后魂魄并不能自由转生,而是被幽泉川这座‘养魂池’,他们失去了轮回的机会,只能等着新的狱主出现,为这些魂魄重开轮回道,先前幽泉川中,除了我们与巳洲之人,更有道生天的的大能潜入,为的也正是幽泉狱主之位。”
  玄严上人再次叫苦,今日的事传出去后,道生天是肯定不会让他再活着了,便挣扎着试图打断嵇炀:“荒谬至极,九泉狱主乃本界仙神,司掌无尽轮回,道生天再强,怎可能插手轮回之事……”
  “如果不能,那为什么狱主现在是可以取代的,”嵇炀转向殷琊,意有所指道,“甚至是可以吞噬的。”
  “……”
  “我们不妨想得更大胆些……我们所处的这个人间,那些高高在上、掌握生死的神,已经被道生天杀光了。他们如今已经能控制住死者之死,那么反推之,下一步,他们是否便会去插手生者之生?”
  死一般的寂静中,旁听的穆战霆道:“我听龙主说过,道生天本就已经够强了,若让他们那些寿元将尽的道天上师还能依靠轮回转生,我们这些其他部洲就算联合起来也再难制约道生天。”
  旁边的龙狮卫对嵇炀始终抱有防范之心,提醒道:“可这都是巳洲的内务而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说话的却是厉迟,他沉着脸语出惊人,“道生天以幽泉川作养魂池,说好的将来让我巳洲之人做狱主,如今落在外人手上,只说让我们交出去,全然不顾我巳洲死活。我倒也不怕跟他们撕破脸——辰洲的上一个帝子,是道生天授意我们围杀的,他们就是要两洲发起战乱,要更多的亡魂死在岐天原,好引出新的养魂池……而这个新的养魂池,就在我们脚下,就是为了控制辰洲!”
  “你说什么?!”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底线
  “远古之前, 天地两分, 上为阳世,下为阴间。及至人道开灵,修士汲灵气, 企图跳出万物生灵之列,成就大道,这世间便开始起了异变——而修士, 就是这个人界的异数。”
  “你可知妖鬼神魔修炼需要多久?或许自开天辟地以来, 他们就一直在修炼、他们依靠于天材地宝的滋养、依靠于祖先的血脉, 才能与天争命, 绝大多数种族一出生便因为血脉注定了失败。”
  “在这其中, 人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种族……再平庸的灵根,也有化婴化神的先例所在,也正是因为这种于天道下求生的执着,让人族触摸到了这个世间的边缘,那就是生与死。”
  “其实化神期那些触摸到天人第三衰以上的强者已经感受到了,我们所处的这一界的壁障, 是不可能被打破的。而第一个触摸到这个壁障的人, 说了一个美好的谎言——他说,只要渡过天人第五衰, 便能破碎虚空,而虚空之外, 便是仙神境界, 可超脱生死、无所不能。”
  “他的初衷并非自私, 他想要这个修界的修士还抱有希望,只要勤勉修炼,终可证飞升之果……但渐渐的,信仰他的人越来越多,信徒与弟子的期盼,让他背负的期望越来越多。”
  “而现实是,他无法飞升,而后来者也正在慢慢靠近他所在的境界。”
  “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方法……就算有朝一日,所有人都知晓他名扬天下的学说只是一纸空言,他也能继续维持他的道统、他的荣耀,那就是篡夺这个世间的轮回。”
  “没有神,那就造一个好了,以后信仰他大道的人,就可以不死不灭,相当于位列仙班。而他也的确强悍,寻到了统治人界九狱的那些狱主,与他们约战于一方界内虚空中……然后,邀请当时天下的最强者,告诉他们,他找到一个界壁的脆弱处,只要和他合力打破,便能不受天人五衰之苦直接破界飞升。”
  “修士天人五衰,从第三衰起,就几乎无人再尝试,需要忍受的不止是肉身的衰老,连魂魄的消亡也需一并承受,甚至于自己不堪的所有罪业都会日日在眼前上演……熬得过,便再延百岁,熬不过,就都疯了。唯一的办法是洗去前尘记忆,干干净净地迎接第五衰的到来,或可减少绝大多数苦楚。”
  “大能们则是各有牵绊,不愿渡过那敲心魔考的第五衰,便答应了这桩邀约,不料去了之后,看到的却是一道亘古未有的绝杀陷阱,以他们所有人的全部修为与血肉为代价,与九狱之主一起沦亡。”
  “从那时起,人世间死去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轮回的资格,而始作俑者的宗门,就在各洲将九狱改造为养魂池,把所有的鬼物束缚在其中……直到他们掌握这世间的轮回,幽泉川,便是其中之一。”
  从开天辟地起,洋洋洒洒地宛如一个教书多年的先生一般将整个修界阴暗的一面徐徐道来。
  南颜一瞬间有些不认识嵇炀,他展现出来的,是一个上位者君临天下应有的姿态,一旦开口,众生皆需俯首帖耳。
  “那,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呢?”天邪道的修士听得如梦似幻,禅师问道,“你有办法从道生天手中夺得狱主的位置?”
  “我知道其他几狱的地点,考虑一下,不妨联手,从道生天手中夺过几个狱主之位?”
  嵇炀的语调依然平静,但瞳仁深处,却是隐约渗出一股疯狂……那是积蓄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仇与恨。
  厉迟算是怕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咬牙道:“你和道生天有什么仇?你知不知道你的对手可是——”
  “我知道,只是我看够了你们的愚昧……栽在他手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你知道下一个养魂池在何处?是哪个地狱?”
  “当然,一共只有九座养魂池,子洲那座就别想了,未洲天鞘峰下那座也危险,若想与他们对抗……至少山海禁决里那座特别的养魂池需要握在手中。”
  “你是指——”
  “酆泉川,是九狱之主,酆魔天沉眠之地,也是入口。”
  “你有多少把握?”
  “他有。”说话的却是刚刚从地上苏醒过来的殷琊,“我作证,他能替……能帮人免除成为狱主的试炼之苦。可嵇炀,我想知道,代价是什么呢?像幽泉川一样,献祭人命?”
  南颜猛然抬头,她想明白了——那些死在幽泉川的魔修,不是意外,而是祭品。
  在殷琊说话的瞬间,嵇炀第一个回头看向南颜,只一个眼神交契,南颜便知道,他不会停手。
  “少苍,你的底线是什么?”
  嵇炀一滞,他本应该是善辩的,可现在……他知道南颜的心口下,藏着应则唯最想要的东西。
  至少这个,他不能容忍。
  他有一万种更为惑人的说辞,最后以一种冰冷而直接的说辞答道——
  “如果我没有呢?”
  南颜站起身,道:“如果你没有,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底线。”
  ……
  ……仿佛是很多年前某个秋日的午后,一场看似寻欢作乐的饮宴过后,敖广寒避开劝酒的人群,信步走到了赤帝瑶宫那头老凤凰所栖息的花树下。
  凤凰花开得靡丽而炽烈,树下小睡的人亦然。
  敖广寒轻嗤一声,南娆这个人,一旦喝醉后,除了床,房顶树上,花圃草丛哪儿都睡得,本来是懒得照顾这个醉鬼,走出两步,却又疑惑地回头。
  堂堂一个化神修士,应不至于旁人都离得这么近了还没有发觉。
  枝头的凤凰优雅地飞落下来,好似是因为他来了,便放心地拍打着翅膀飞去了别处觅食。敖广寒靠近了之后,拾起她手边歪倒在地上的酒瓮嗅了嗅,才发觉她在酒里放了溯梦花。
  溯梦花,顾名思义,有溯梦之用。
  “老贼?”“南娆?”
  试着唤了两声,南娆依旧是枕臂未醒,连一片花瓣落在眉角也未曾动。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这张面容他已看了数百年,仍是宛如天地众仙神鬼魔倾尽心血雕琢而成的一般绝美。
  也是这张脸,赐人痴慕,又赐人一口薄情。
  敖广寒试图拂去她眉角的花瓣,那花瓣却被一阵无意的风垂落,柔软地扫过手背时,有一种被亲吻的错觉。
  他一度陷入一种极深的自我厌恶中,因为他不知道南娆的心到底还放在谁的身上,她饮的这坛溯梦,又是为了慢慢回忆谁。
  “……你现在又是在想着谁?”他不甘地想着,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
  乌发下下炽艳霸道的眉眼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他的瞬间,眼尾扬起一个轻诮的弧度,热得发烫的手抓着他的襟口往身前一扯,微哑道——
  “小崽子,你造反呢。”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还是一口一个小崽子的叫,毫不顾忌他如今已经是辰洲新的主人。敖广寒听到这个称呼,一贯是要同她又打又骂地做过一场的,现下却十分难堪。
  未等到羞恼爬上面颊,南娆却轻笑一声,翻身把他压下来低头如他先前所想地吻了上去。
  ——老贼你不要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