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程素素便暂时放下手上的功课,照顾家里。赵氏应对儿媳妇生产,还算有条理,然而人情往来之繁复,她就有些吃不消。宫里还记着“冤狱”这回事儿,以太后的名义,颁了些赏。又有诸多交际,以往是李绾在应酬,现在她坐月子,都是程素素给赵氏支招。
这个时候,就显出人多的好处来了。赵家一进京,至少添了四个舅妈可以帮忙。她们既老实,也识些文字、略懂算术,亲戚间相请帮忙,也是体面。程素素撺掇着赵氏,给赵家下了帖子,请舅妈们来帮衬。
一时间,也是井然有序。
这也是程素素对自己计划的一次试验,舅妈是客,前来帮忙只是此一事,帮完即回。若是效果不错,待大哥回来,她便向大哥建议,可否请舅舅或者表哥们给大哥帮忙——这便是在朝廷框架下的长久合作了。就像李丞相对李家子侄一样,李丞相提携可以出力的子侄,子侄们能干,为李丞相办事。
亲戚老实人,好处极多。一是不会生事,二则简单的、基础的事情,交由他们来做,自家人放心。赵家这个样子,想逼勒他们上进,既难达到目的,也是难为这一家人。不若在自家能力的范围之内,给每个人一个妥善的位置,做双赢的安排。
这些,程素素都在心中考评着,只等程犀回来好向他讲。算算日子,程犀也该有凯旋的消息了。
————————————————————————————————
等来的却是一个大败仗!
别说程素素了,整个朝廷都是措手不及的。
出征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是手到擒来。所以朝廷是有意在锻炼新生代的能力,哪怕知道中间夹了好多关系户。可这年头,朝廷上关系户可得占了一半儿啊!谁又不是关系户呢?这次领兵的征南将军,也是将门之后,当年第一仗,也是打的关系仗。不是也练出来了?
政事堂心知肚明,这一次,就算是放慢点节奏,多费一点钱粮,将新一批的人练出来了,也是很值的!
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出了岔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
政事堂在问,枢密院在问,皇帝更是连珠炮似的发问:“前线如何?柏烨(征南将军)在做什么?他是怎么带的兵?先前不是说势如破竹吗?难道是在骗朕吗?!”
政事堂与枢密院也很想知道,然而……消息,断了!从决定会战的地方,断了!后方调度粮草的史垣(程素素老师),倒是有消息过来,他派上去押解物资的人,拣到了些残兵。
残兵口中,原本确实是稳扎稳打、节节胜利的,问题就出在会战上了。不知为何,其中一支原定合围的兵马,不曾就位!口袋缺了一个口子,还是很要命的口子,以致一溃千里。武将带着兵马往哪里走,还有点数,文官们飘流到哪里,就不是小兵们能够知道的了。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邸报上的。连李丞相,都不会轻易透露出来,哪怕女婿如今生死不明,他都不能讲出来。脸上还要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以安定人心。
程素素知道,是因为被与程珪一起,“请”到了相府,让他们配合。
李丞相明白,即便他是丞相,想要完全控制姻亲,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程家还有程犀正在建立的各种人脉,打听前线的情况虽然难些,也未必就打听不到只言片语。对这样的人,与其瞒着,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珪与程素素兄妹两个一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消息确切吗?”
李丞相郑重地点头。
程珪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声调突变:“为什么?!大哥是文职!”
程素素眼前一黑,扶着脑袋、摸了把椅子坐下,曲臂支头。不想胳膊抖得厉害,脑袋跟着一起晃了起来。触电一样收回手,程素素告诉自己要稳住,出口的声音却像尖叫:“是谁?哪个王八蛋拖了后腿?!”
李丞相冷声道:“我也想知道。”
【那大哥怎么样了?还……活着吗?】程素素很想问这样一句,却不敢真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她怕听到不愿听的答案。眼前一片漆黑,程素素按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昏暗中,程素素强撑着说:“世伯见笑了,容我缓一缓。”程珪奔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幺妹,别抖!”心中有些怨李丞相,不该将他妹妹叫过来受这个惊吓。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程珪很有力,很沉,但是程素素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飘。她不敢侥幸,不知怎的,眼前飘出广阳子的背影,又与程犀的合成一片。
程珪模糊的声音传来:“世伯,请让舍妹先避开。”
“我不走!”程素素大声说,反手扣住程珪的手腕,抬起头来,“我能行。”这时候倒下了,就什么都完了!
程素素打了个哆嗦,渐渐恢复了视力,脑子也转了起来。据说“贼兵”势头虽然不小,却也比不过官兵,征南将军用兵用老了的人,怎么会因为会战一支兵马未到而溃败?顶多是围剿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难道?贼兵里出了个天才?”程素素只能想到这一点了。若是征南将军之前围剿不力,这许多随军而去的人,早就弹劾了吧?如果这样的话,前线,凶多吉少!
李丞相点点头:“不错,政事堂、枢府,也是这般说的。究竟如何,还是要等的。”
程素素依旧觉得腿软得站不起来,坐着问:“世伯要我们怎么做?”
“若无其事!”
程素素低下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好。”肚里已经盘算了起来,自家交际交不多,直接关起门来过日子,让家下不要议论即可。
爹么,往玄都观去打坐,有师兄看着,当无大碍。赵氏那边,告诉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寻常也不出门。李绾那里,先瞒着,出了月子再说。要是担心赵氏露馅儿,连她也瞒着,让她在家里照看李绾。三哥……交给二哥看着好了,程素素麻利地甩锅。
问题不大。
程珪却进逼着道:“若世伯有家兄的消息……”
李丞相道:“那是我女婿!我能不急吗?”
程珪低下头。
程素素爬了起来:“如此,便不打扰世伯了,只是,有消息,万望知会我们一声,也免得措手不及。若有旁的要我们做的,但凭您吩咐。战败之责,希望不要摊到我大哥头上才好。”
李丞相冷笑道:“他们想坑我,没那么容易!”
————————————————————————————————
这一回,倒真个没有人先互相坑。政事堂与枢府都不傻,不将前线弄明了,出什么招?万一落错地方了呢?
国事要紧!
当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时候,效率也是惊人的。半月之间,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对面,并非“乱民”而是有比较严密的组织。弥勒教,十分奇葩的一个教派,自从横空出世,便是为了造反而生。今番这群“教匪”的头目,依然是个和尚,法号释空!趁乱起事,号称弥勒降世。
政事堂、枢府,凭借智力,一点一点拼出了真相——弥勒教此番“作乱”并非一无是处,在用兵上至少有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在指挥!征南将军是被一点一点拉进坑里的。
为这个结论打下确定印记的是齐王:“势如破竹,是有人先破开了竹子!柏烨没看出来,否则,不致溃败!先前的战绩,也不是假的,是乱匪有意的。故意送子喂招,送上去的。牺牲掉的,或许是乱党内不服于他的人。借官军之手,排斥异己,也多少削弱了官军,摸清了官军的底细。所以,人数虽少,却是越战越强。如不剿灭,乱匪以此为基,恐怕要成大祸。”
齐王这番见识,纵使很鄙薄他帷薄不修的人,也要承认——很有道理。
上自皇帝,下至百官,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这个和尚真的这么厉害,那么,就要趁他还没成气候,先将他给掐死!领兵的人选也有了——齐王。不说什么杀鸡用不用牛刀了,就说前线陷进去这些人,正好有吴太后的侄孙,亲娘哭天抹泪儿,就够皇帝兄弟俩喝一壶的了。何况,吴太后不止会哭,她还会迁怒,一旦迁怒,下手还挺黑,寻常人吃不消。
至于柏烨等一干武将,自然是戴罪返京——如果他们还活着、还能找得到的话。
整个朝廷再次高效的运转起来,从何处再调兵,抽调的兵马再如何补弃……一道一道的命令颁了下来。
大军尚未开拔,谢麟回来了!
谢丞相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儿孙里,唯谢麟天份最高,虽然平素尽力压制这个孙子,要磨他的性子,实不愿他出事。
谢麟回来却是搞事情的。
返京不入家门,先来告御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弥勒教,一朵大奇葩,从出现开始,教义就是为了造反的哈。它一出现,就是在北魏搞了大起义。然后每次只要它出现就是在搞事情。
第58章 祸不单行
以谢麟此时的情况,回京第一件事, 理所当然是要汇报遭遇, 这是惯例。吃了败仗的, 还要将自己弄得凄惨一些, 以便推卸责任。
谢麟偏不!
他本生得极精致俊美, 披头散发也能被赞一声复见魏晋风流。今天他这个样子,却是衣冠齐整,脸如锅底, 简直像是个阎王!再惑于美色的人, 也知道他生气了!
暴怒!
自上而下, 都是极想知道前线的情况的, 皇帝紧急召见了他, 一见便问:“阵前如何?柏烨何在?”
谢麟当殿一跪,便说:“请诛林光之以谢天下!”他要用这种姿态, 表达他的愤怒。
皇帝一惊:“他又怎么了?”
林光之爹是国公,娘是是皇帝的长姐, 林光之的年纪比太子等人要大上十岁, 今年三十,年富力强。早先入伍历练, 此番是独掌一军, 一路上并不曾有任何闪失。皇帝点这个外甥的时候, 让他沾光的想法少,真历练的想法多。十年一个层次,林光之是皇帝在三十岁这一层的亲戚里, 抱有期望的人。
然而林光之有一个毛病——好享受,且不大挑时间场合。以前没吃过败仗,他这毛病也没耽误事儿,曾有御史参他,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可偏偏这一回,就出在他这毛病上了。本是要合围的,林光之也不阵前饮酒,也不听歌看舞,但是当时就爱吃驻扎地一老店厨娘做的莲子羹。一想到打完了仗就要走了,吃不上了,必要吃完了再动身。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吃完美食,再去上阵,何等从容?也是美谈。
也是合该有事,厨娘因他还算礼貌,想拿一拿乔,以增老店之声誉,拖了一拖。就为了等一碗莲子羹,他把这最后合围会战的事儿,给耽误了。
谢麟等人是文官,原居于后,征南将军自有一把算盘,明知是来沾光的,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他更愿意将人情卖给有前途的人。参与决战的功劳,当然是最好的礼物。
这下可坑惨了这些人!
兵败如山倒!
乱军之中,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谢麟、程犀、张起、太后的侄孙吴松、皇后的侄子袁恺,五人聚到一起,与其他的人却失散了。连征南将军的大旗,都没找到。
张起手里有点兵,袁恺家学渊源,谢麟与程犀脑子够用,加上一个老实听话的吴松,勉强保命而已。五人躲在个破草房里,商议尽快将此间战况报与朝廷,谢麟草拟了一份简明扼要的奏折,一式抄了五份,共同署名,分路突围。
谢麟是五个人里心眼儿最多的,当时便说:“纵有一人活着抵京,也要将原委报与朝廷,请朝廷明断,不令我等蒙冤!我若死,身后事便托付诸位了。”乱军之中,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然而,名誉一定要保住!
他十分清楚,死人的价值,要依活人的需要而定,这世上多的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的,哪怕是亲人也难保不会媾和。
吴松非常诚实地跟着说:“我也一样。”接着,大家都一样了。
于是五人歃血为盟,立字为据。
五人各指一方而行,离战场远些,镇定下来,还各收拢了一些残部。手头有了人,心里愈发稳当,谢麟虽不曾领兵,也看出些门道来,恐怕之前的顺利,是被对面下了套儿。不由懊恼了起来:柏烨蠢,自己也跟着蠢,没看出是圈套,发狠回来必要苦研兵法。
便是在这时,他遇到了林光下的部下,一问前情,险些没有气死!
这个理由真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对面不说是个神对手,至少不蠢,自己却有个猪队友!
大军汇齐兵势更盛,没有缺口大家不会这么狼狈!或许败,但不至于溃败!蠢他还能接受,为了卖弄风流吃一碗莲子羹,弄得他狼狈逃命,收束来的残部无法一战,只能憋屈地逃回来。
哪怕在自家后院险些被害,谢麟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狼狈!
临近京城,他自史垣处得到消息,只有他到了,其余四人连个影子都还没有!五人,唯他独活?谢麟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将面临安抚另外四个家族的难题。
————————————————————————————————
谢麟说完,林光之的父亲镇国公仓皇出列:“陛下恕罪,请派员查实。谢麟从未统兵!他只知我儿失期,可曾亲眼见到我儿为何失期?残兵流言何足为信?若是别有内情呢?”
自怀中取出张起誊抄的副本,谢麟道:“臣只将自己知道的,奏于陛下,一切自有圣裁。请陛下验看。”
皇帝目视张起的父亲平安侯,平安侯早按捺不住踉跄扑到薄薄的纸页面前。前面叙事平实,言明失期兵败之事。末尾五人立誓,“身后悉付余人”,这是还没忘记家里人,没忘记自己这个亲爹呀!不由老泪纵横:“是我儿的笔迹!”
谢麟伸手搀他,冷不防被平安侯抱住,一顿号啕。
李丞相自平安侯手里抽出纸页,看左边五人签名一字排开。程犀之名亦在其列,笔迹亦是相合。脸上顿时变色!皇帝问道:“如何?”李丞相道:“是程犀的笔迹。”余人父兄一一辨认,笔迹相合。
镇国公只咬定,这只能证明林光之“失期”,并不曾明书是因何失期。不知谢麟为何忽然说出荒谬的原因来!
双方僵持不下,皇帝一拍御案:“够了!军国大事,岂是一时争执便要定下来的?!”喝令散朝,却将政事堂、枢府、懂兵的齐王、现任的兵部尚书一同留下议事。谢麟作为眼下最明白前线情况的人,也被留了下来。太子旁听。
镇国公在殿外徘徊一阵,忽然一甩袖,匆促回家搬救兵——儿子可不是他一个人的!
殿内,皇帝再三向谢麟确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吗?”
谢麟道:“亲见的,都写在奏疏上了。耳闻的,亦据实以告。陛下若要核验,臣也将人寄放在史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