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凭这些人手,潘小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强攻进来,为什么都没做?那婆娘看起来没那么笨哪!”
面对外头那一片掉落冰窟窿的惨叫声,扎肉终于吐露了他的疑惑。在他看来,潘小月如果再搭上几个梯子,用枪射下在墙顶的孩子,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庄士顿的命令却是:“让他们待在上边!”除了时醒时梦的若望,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墙顶等待天主召唤,手里拿着火折子和一挂用淋油的麻布包缠的木片。这些少年如有神助,每一块燃烧的木片都击中要害,虽然丢不远,却总能确保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叫花子抵达对岸之前就掉进深渊。
“因为她有顾虑。”杜春晓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多默和安德肋,他们如今成了真金实银的“守护天使”,保卫圣玛丽教堂不受恶人侵袭。
“顾虑什么?”
“男人呗!”她冷不防往扎肉肚子上出了一拳,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做了那么多日夫妻,早够得上海枯石烂了,她哪里舍得冲进来一枪把你崩了?”
“她舍不得,那洋鬼子呢?他总舍得吧?而且这家伙一肚的鬼点子。”相形潘小月,扎肉果然还是更怕斯蒂芬。
“那洋鬼子也有舍不得的东西。”
“是什么?”
“我。”杜春晓指间猩红的烟头闪闪发亮,映照她忧愁的眉宇,“我的死。”
“你的死?”
“他舍不得我那么早死,所以要再多折磨两天才会动手,我只要多活一天,就是他的乐趣。”
“嗯,这洋鬼子够狠哪!”扎肉长叹一声,抬手勾住她的脖子,两人此刻更像是一对好兄弟,“恐怕,当初爱得也狠吧?”
她冷笑,又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这次用了真力,他五官瞬时挤作一团。
※※※
攻城不利,潘小月自然不让她的手下好过,她命他们在壕沟对面架起火炉,颇有安营扎寨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些人要在圣玛丽教堂外头过夜。朱阿三被叫出来准备面条,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得在那里煮水下面,中间一个叫花子过来,恶狠狠地在他手里拍了两个大洋,似乎是想让他多些干劲儿。朱阿三于是提了提劲儿,不停用一双长筷搅动在热气腾腾的铁锅内翻滚的面条。
此时,朱阿三断想不到有一只“黑蜘蛛”已悄悄爬到他脚下,趁他转身擀面之际,顺着火烫的炉子往上攀,然后将咬在嘴里的一包东西丢入。那“黑蜘蛛”跑得极快,它选布防人数最少的地方,自叫花子们的腿边潜行,爬下壕沟,越过冰洞,再攀上冻硬的泥沟壁过岸,随后迅速潜到圣玛丽教堂门下,在看起来连一条胳膊都塞不进去的窄缝前,它的身片竟突然缩小缩薄,轻松地钻过缝,成功消失在大门后头。
“成啦?”杜春晓正蹲守在大门边等着那“黑蜘蛛”。
“杜姐姐,我小刺儿办事,您放心!”
小刺儿断手上绑着两只铁钩爪子,上头满是湿泥。
“好样的!”杜春晓摸一摸小刺儿的头顶,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就看那兔崽子的东西灵不灵了!”
她口中的“东西”如今已纷纷自潘小月爪牙吃的面汤吸进肚里去了。
“你给他们下的什么药?”
“下的这个。”若望手里捧着一把紫色干花,足有半米来高,细碎的紫花瓣在枝尖聚成一串,宛若风信子,却比风信子更稀散一些。
“这个唤作紫花高乌头,系东北与俄罗斯地界上的特产,它的紫色色素里头有种叫乌头碱的东西,既能镇痛,也可以要人性命,只看用量多寡。”若望将紫花抱在胸前,将它视作某个珍贵的物件。
扎肉却不由倒退半步,结巴道:“难……难道……乔苏也是吃了这个死的?”
“看症状,像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吃乌头碱倒确是有那样的功效,不过她当时嘴里出了血,舌头竟是破的。”杜春晓突然兴起,亦往墙根下多默爬过的树上攀去。
“你干什么?”在一旁做“火焰弹”的夏冰见了,忙喊道。
“看看药性!”说毕,她已上了墙头,还将一条腿骑在大墙外侧。只见外头已火光一片,数个取暖的火炉子正熊熊燃烧,每一个旁边都围着人,正大口吞嚼碗里的羊肉面,身上挂着的火药铳背在后头。不远处停着数辆马车,其中一辆大的尤其触目,两匹烈马鼻子里正喷着大团白雾,车身长方,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想是罪魁祸首就在里头。
※※※
“这个女人疯了?居然还敢探出头来!”
帘子挑开了一点儿,露出潘小月幽怨的脸。
“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她从墙上打下来。”斯蒂芬用一把银晃晃的锉钳整平了自己左手上的五个指甲。
潘小月未搭理他的话,复又愤愤瞪了一眼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手下。他们吃得热火朝天,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有些人甚至吐着舌头就地而坐。突然间其中一个狠拍自己的心口,最后竟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一串白沫。随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怎……怎么回事?”她到底忍不住了,一跳跃下马车,恰逢一个面容惨白的叫花子翻着白眼倒在她脚边。她蹲下测了一下对方耳下的脉搏,只觉其疾速痉挛一阵之后便恢复平静。那些尚未吃面的叫花子纷纷摔了手里的碗,将朱阿三绑到潘小月面前,道:“就是这王八羔子下的毒!”
朱阿三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一个劲儿摆手磕头,叨念“冤枉”。
潘小月亦不听他解释,抬手便在朱阿三脑壳上轰了一枪,对方便这样顶着开了血洞的脑袋见了阎王。
“还有几个人没吃?”她问身边一个背着火药铳的叫花子。
“没……没几个人了!最多五六个吧!”那叫花子亦是又惊又急,抬眼望见墙头上看好戏的杜春晓,忙道,“奶奶的!定是那婊子使的坏!我去一枪把她打下来!”
“不用!”她按住叫花子的枪杆,淡淡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于是余下的人马只得将没了气的尸体,及正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病人各自搬上几辆马车,仓皇而去。
“啧啧……”斯蒂芬摊开十指,仔细端详了精心修饰过的指甲盖,遂慢条斯理道,“这可真是老话里说的‘一败涂地’啊,整一队的人马,居然还斗不过教堂里几个娃娃。潘小月……”
“闭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前方,身上没有一块肉是柔软的,仿佛已将自己冻成冰块。
“所以说,女人很难办成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抓几个人,把祸害除了,到了你那儿,居然也成了麻烦。真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这赌坊是怎么维持到今天的。”斯蒂芬偏不闭嘴,在他眼里,她如今已是一名愚不可及的怨妇,一钱不值。
“我叫你闭嘴!你听见没?!”她猛地将刚刚毙过朱阿三的手枪抵在斯蒂芬的太阳穴上。他脸上的皮肤都能感触到她急促而愤怒的呼吸,那只银白色的手枪小巧玲珑,柄上镶着一圈珍珠。
“女人就是女人,连手枪都像首饰,能办成事儿可就怪了。”
潘小月的表情狠得像是能一口将他吞下。
斯蒂芬好似仍觉得这刺激不够,继续道:“你现在开枪,就能把所谓的前世恩怨给了了,可这一世的却还待在那破教堂里对你百般嘲笑。所以,想清楚一些,要先了哪一桩好。再说……圣玛丽教堂的大门很快就会开了,你不想进去?”
过了半晌,吐息渐趋平静,她才缓缓将枪口转开,将那支被戏称为“首饰”的手枪装回她的手袋,遂继续直视前方,先前的失态举动似乎只是一场梦。
【6】
圣玛丽教堂内有种悲怨与喜悦交杂的复杂气氛,他们作困兽之斗的成果尽管显著,但要从里头成功出逃,恐怕仍属天方夜谭。杜春晓清楚得很,恐怕吊桥只要一放下,潘小月的人便会从暗处涌入,将这里的一切撕成碎片。结束战斗的孩子们纷纷回到礼拜堂内,庄士顿为他们准备了寒酸却足量的晚餐,竟是白米饭配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