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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其实说来奇怪,当你越是想要隐瞒某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越不能得偿所愿。
  就像三姨,倒霉的三姨,尽管她对乔默的出走含糊其辞,三缄其口,但只要亲朋好友当中有人看到那段视频,并认出了乔默,那么不出半日,必有电话打到白家,借关怀之名,填八卦之欲,然后坐看他们天下大乱。
  如今这个年代,相隔两地,看似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山水迢迢,其实也就一条网线的距离而已。
  原本啊,乔默那段不光彩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瞒着外公和她父亲的,要知道这两位男士极好面子,并且向来对三姨的作风颇有微词,这下可好,撞到枪口上了。
  尤其外公,他老人家是不会考虑对方感受的,直接打电话骂说:“白丽芬,我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你自己不自重,还要拉上乔默走这条路,她今年才几岁?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你晓得他们都在背后议论什么吗?他们都说,怎么白老头家的子孙净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难听吗?你让我过年怎么回去见人?你让非非和西西以后怎么面对那些亲戚?!”
  老头还挺中气十足的……要换做以前啊,三姨早就闹翻天了。她跟家里人吵架是必须要吵赢的,只要你敢刺激她,她就会将前尘往事全部翻到台面上,谁欠谁的,一条一条清算出来,算到你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咽回去为止。
  可这次倒奇怪,她好像有点心虚,什么也没反驳,只是胡乱对付几句便仓皇收兵了。
  易童西记得那段时间白丽华刻意避开她和易禹非,在客厅或电话里与大姨谈论着乔默的事,如果她开口询问,必定会遭到严厉的呵斥:“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马上就要高考了,还不赶紧复习?!”
  其实她心里怀疑易禹非是知情的,但他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这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的心理,不愿让她接触成人世界的难堪,不仅是他,还有白丽华,以及家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把乔默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了。
  但事实上她只比易童西大三岁而已,换做别的女孩儿,大部分的女孩儿,应该还在象牙塔里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或消磨青春,或者埋头苦读,即便忧心前程,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易童西觉得很难过。她尝试用各种方法寻找乔默,微信,qq,邮件,均未得到回应。直到三月底,乔默主动打来电话,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说:“西西,我已经安定下来了,现在在一家娱乐会所上班,薪资不错,等你生日我送一套化妆品给你,很贵的,就当成年礼物了。”
  易童西松一口气。虽然她不敢细问,也不敢细想那个会所是干什么的,但听上去乔默状态不错,无论如何,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无论如何,她都是她的姐姐。
  ***
  让我们慢慢跟着时间走。四月的一个周六,天气还有些凉,这晚易童西放学回到家,易禹非正在客厅看美国大片,他盯着她换了鞋,然后拍拍沙发示意她过去坐。
  “我先洗个澡,累死了。”
  她扔下书包往浴室跑,没过一会儿在里头喊:“妈,给我拿浴巾!”
  白丽华放下汤勺从厨房出来,嘴里愤愤地念叨:“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祖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是没了我你大概就废了。”
  话音落下,浴室传来易童西的歌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闭嘴!”
  这时易禹非又喊:“妈,遥控器怎么没反应了?”
  “换电池。”
  “电池在哪儿?”
  “抽屉。”
  “哪个抽屉?没有啊。”
  白丽华大怒,走到茶几旁把电池拿了出来:“就在你脚边,少爷,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
  易禹非觉得好笑,倒在沙发里不出声。
  “还得给你们做宵夜,我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
  易童西从浴室出来,擦着湿哒哒的头发坐到易禹非身旁,他撇她两眼,说:“你小心点儿。”
  “什么?”
  “妈今天下午去庙里给你求签了。”
  “啊?”易童西有点吓呆:“我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叹气:“还不是怕你考不上大学么。”
  易童西愣了愣,接着莫名紧张起来:“那结果呢?签上怎么说?”
  易禹非瞧她那副神情怪可怜的,忍不住轻拍她的头,故作深沉:“别问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易童西气急败坏,跳起来拿抱枕砸他:“少跟我来这一套,人家认真在问,你还闹!臭混蛋,到底说不说?”
  易禹非正想还击,这时见白丽华出来,索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告状:“妈,你看她,造反了。”
  白丽华见惯不怪,根本不理,放下虾仁水饺,说:“不要把灰尘打到碗里了,西西。”
  “哼……”
  趁着白丽华返回厨房拿碗筷,易禹非按住易童西,朝她屁股拍了一掌,臭不要脸的,手劲儿真重,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样寻常的夜,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温情,一如既往。他们抱着瓷碗缩在沙发吃水饺,电视里放着不知看过多少遍的《侏罗纪公园》,好家伙,有的片子就是百看不厌,并且适合阖家观赏。
  可惜白丽华没什么兴致,她在一旁打量着女儿,冷不丁开口问:“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可怜易童西上一秒还在发笑,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电影中抽离出来,咽一口唾沫,含糊道:“总分四百多。”
  “四百几?”
  她摸摸鼻子:“四百零三。”
  果然啊。白丽华按住额头微微叹气:“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会让你很不好过,知道吗?”
  易童西打了个冷颤,垂头嘀咕:“四百多怎么不能上大学了……”
  白丽华瞪她:“你哥哥考了重本,你要是考个大专,那真的笑死人了。”
  “可我又没偷懒,已经很用功了。”
  “用功是好,奈何你笨呢。”白丽华说:“以后睡前再多复习一个钟头吧。”
  易童西欲哭无泪。
  又听她说:“非非也晚一点睡,帮妹妹补一补理科弱项,反正你早上课不多。”
  啊哈哈哈,易童西破涕为笑。
  就这么,时间推向两个月后,全国高三学子的决战来临,作为高三学子的母亲,白丽华特地请假三天,陪伴女儿高考。
  尽管易童西这个人平时对生活和学习抱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但在考大学这件事情上,她不想让白丽华失望。因为那位女士明确说过,如果她没考好,那就必须复读,一直读到考上为止。
  天呐,天呐,神灵保佑吧,太残忍了。
  高考前一天,易禹非跑到庙里给她买文昌符,偷偷买的,怕熟人看见笑死。易童西贴身收藏,求个心安,可即便如此她仍旧紧张得厉害,那两天总是尿频尿急。考完下来跟班里的学霸们对题,分数大概一算,阿弥陀佛,竟然发挥得不错。
  白丽华将信将疑,警告她说:“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你给我安分点儿。”
  话虽如此,严厉归严厉,心疼归心疼,白丽华深知高三辛苦,尽管她每晚准备宵夜,可易童西还是瘦了一大圈儿,瞧着可怜兮兮的,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也没让她出去打暑假工,而是在家好好养身体,把肉给养回来。
  很久以后啊,每当易童西在电视里看见人家说“上帝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这句话时,总会绷不住眼眶通红。
  白丽华有多好,只有她的儿女知道。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追求者,也不是没有作为女人的寂寞,但想到两个孩子,怕他们受委屈,怕他们不习惯,所以至今没有考虑再婚。
  其实儿女何尝不心疼她呢。那天易童西在私下跟易禹非说:“我好像看见妈妈有白头发了。”
  其实早就有了,只是她没留心而已。
  以前她曾听白丽华说,女人四十是个分水岭,四十一过,身体机能明显退化,白发迅速增长,代谢变得迟缓,眼尾的皱纹无法再抚平,松垮的皮肤也不能再收紧,当真是岁月残忍,光阴凶狠。
  那时的易童西全然无法感触,只觉得离自己太过遥远,远得仿佛不会有这一天到来。如今愕然发现白丽华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心里很难过,无法接受母亲变老这件事。
  于是第二天,她买了染发膏回家,要给妈妈染头发。
  白丽华当然能够猜到她的心思,怕妈妈变老嘛,唉,想想心里有点酸楚,有点感动,好吧,她欣然接受。
  易禹非也来帮忙。
  三个人挤在浴室镜子前,白丽华肩上搭了一条深色的毛巾,头发被分成好几层,据说这样才能更好的渗透染料。
  药水调匀,兄妹俩戴上一次性手套,然后开始折腾起来。
  天呐,好大一股刺鼻的味道。
  “哥,这个染发剂得抹快点儿,不然挥发掉就没效果了。”
  “你不是说要涂抹均匀吗?”
  “但是也得快点儿。”易童西满脸严肃:“不要弄到头皮上,这东西是致癌的,你想毒死妈妈呀?”
  “你说要贴着发根的啊。”
  “但是不要碰到头皮,ok?”她摇头:“笨手笨脚的,蠢死了。”
  “这位大姐,明明是你在瞎指挥好吧?”
  “你叫谁大姐?臭不要脸……”
  白丽华坐在那儿眼看着他们对她的头发下毒手,而且还要忍受两人七嘴八舌的聒噪,真是要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挺享受的。
  这种日子,就算让她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觉得腻。
  两个大宝贝啊……
  白丽华拿起手机,趁兄妹俩斗嘴的时候,对着镜子拍了一张全家福。
  她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的缘分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个星期后,白丽华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