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综合其它 > 一阕离歌长亭暮 > 一阕离歌长亭暮_63
  秦程雪嗤笑一声:“又是她。”
  秦小楼奇道:“你认得她?”秦程雪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叫曾红莲,是赵五的侍妾。”赵五指的自然就是赵平桢。
  秦小楼微微一怔,立刻就想起来了。曾红莲这人他在赵平桢府上是见过的,长的倒是漂亮,不过出身不好,是临安郊外一户农家的小女儿,被一个乡绅看中准备纳为妾室。入门前几天,她在山上采茶的时候被路过的赵平桢看中了,命人丢下五十两银子就直接把人带走了,成为赵平桢后院掳来的战利品之一。不过曾红莲自己对于这件事倒很是满意,毕竟都是妾,做乡绅的妾室不如做王爷的妾室,所以她不哭不闹还主动献身,三年前算赵平桢宠幸较多的妾室之一。
  秦小楼弯下腰轻声道:“为什么拦她?”
  秦程雪道:“她只是个妾罢了。她头一回来菩提寺的时候就闹过,一般七品以下的官员和妾室是不得入金珈蓝部的,她当时却得逞了。她进金珈蓝部却不是烧香礼佛的,而是四处勾搭,在佛门清静之地公然和几名纨绔子弟调情,还攀结了不少贵妇。”说到此处,秦程雪不由快意地一嗤:“赵平桢不在这些年,不知被这女人往头上栽了多少绿毛。”
  秦小楼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来,二人旁边的小和尚则羞红了脸,捻着佛珠不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秦小楼道:“她既入了金珈蓝部,怎今日又被拦下了?”
  秦程雪道:“大约是带了几名村妇来的缘故吧。”
  秦小楼又不禁看了曾红莲一眼,心道这妇人大约是向过去相好的姐妹炫耀,想带她们来寺里开开眼界,谁料被和尚拦下了,丢了面子才在这里发作。那边曾红莲与和尚还在争执,却心有灵犀般也往秦小楼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叫两人的目光对上了。曾红莲当下一愣,也不与和尚争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秦小楼。
  秦小楼淡然收回目光,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往木珈蓝部内的佛堂走去:“走吧。”
  曾红莲犹豫了一会儿,不再坚持进入金珈蓝部,领着几名村妇尾随秦小楼而去。
  秦程雪不算虔诚的信徒,拜了弥勒佛又拜未来佛,秦小楼也不知他要求什么,耐心地一次次将他从轮椅上扶下来跪拜,又推他去求签卜算,整个过程对他言听计从,却始终不闻不问。
  秦家兄弟到了观音菩萨面前,恰遇见曾红莲一行人也在那里。两人打了个照面,秦小楼率先对曾红莲点头示意,曾红莲受宠若惊一般对他拜了一拜,起身的时候才发现秦小楼早就推着秦程雪走开了,压根没注意她。
  观音阁五十步外有一棵“求子树”,传言在求子树上系上红丝带观音菩萨就会来送子。此树自然还有一个流传百年的传说故事,不过秦小楼心里不信,也就没有兴趣打听了。秦小楼本无意关注那求子树,然路过树旁的时候秦程雪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红丝带递给他:“哥,你也去系一根好不好?”
  秦小楼霎时一呆,看着求子树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妇女们,眼角狠狠一抽:“这不好吧……”
  秦程雪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哥……”
  秦小楼被他看的小心肝乱颤,一咬牙,狠下心接了那根丝带,拨开一群妇女走上前去,踮脚将红丝带系到树枝上。从观音阁里跟出来的曾红莲手里亦攥着一条红丝带,边系边对他笑道:“秦大人这是想求谁的子?”
  秦小楼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总是个姓秦的。”
  曾红莲对他盈盈一笑,媚态顿生:“奴家和姐妹们也是来求子的。”
  秦小楼漠然道:“祝你心想事成。”
  两人并肩往外走,曾红莲被人群挤了一下,也不知有意无意,娇滴滴唤了声哎呀,倚倒在秦小楼身上。秦小楼顺水推舟地扶住她,两人手搭着手,肩顶着肩,亲密无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曾红莲意犹未尽地捏了捏秦小楼的手,这才从他身边退开,含情脉脉地送了一个秋波:“有劳大人。”
  秦小楼彬彬有礼地回道:“举手之劳罢了。
  “佳人”秋波频送,“才子”回以温柔的笑容,一个一步三回首,一个目送佳人远去,目光痴缠了好一阵才算终了。周围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是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然这幕戏到底多可笑,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待秦小楼回到秦程雪身边,只见秦程雪的表情很是诡异,好在并不愤怒,多是诧异和不解,因为他知晓如曾红莲这样的妇人是压根入不了秦小楼的眼的,谈笑欢愉不过做戏。
  秦小楼道:“你真的很想要个侄子?”秦程雪一愣。秦小楼又道:“你看红莲如何?”秦程雪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什、什么?”秦小楼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相貌出众,身材丰腴结实,生的孩子相貌体质应当不差。”秦程雪痴傻地仰望着秦小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小楼平静地说道:“你若不喜欢就罢了,改日挑一个你喜欢的嫂子,我去提亲。”秦程雪傻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垂下眼低声道:“什么样的都好。哥哥愿意就好。”秦小楼嗯了一声,不再就这问题与他探讨下去,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去。
  两人走到僧舍旁,里面的僧人正在念经。秦小楼听他们的诵经声如歌如诉,虽听不懂,却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脚步情不自禁慢了,最后竟停了下来。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已在僧舍旁不知站了多久,秦程雪显然也听得痴了。
  佛语知寂寥,听戒定心好。不知棒槌敲木鱼之声击中了谁寂寥寒苦的心,在宁静的晚秋午后一声响过一声的悸动。
  秦程雪回过神来,仰头对秦小楼笑道:“我不懂佛理,却喜欢听他们诵经,听着听着便痴了,也忘了时间的流逝。”秦小楼爱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喜欢听,日后我便常陪你来听。”秦程雪道:“哥哥既回来了,也就不必听了。”
  两人正待离去,一间僧舍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出来。秦小楼乍一见他,只觉心头一震。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此人的相貌身形到他眼里皆成了空,脑中只迸出二字来——佛性。他心道:大约修至最高境界的高僧,便是如此了罢。
  那和尚道:“施主颇有佛缘。”他的声音仿佛天外传来,秦小楼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好笑地指着自己道:“高僧说的是在下么?”那和尚捻珠道:“阿弥陀佛。”
  秦小楼挑眉笑道:“菩提寺缺人了么?”和尚并不恼,亦笑道:“倒是不缺。菩提寺非清静之地,施主这样的慧根,受了菩提寺的烟尘,也是可惜,不若去嵩山灵境。”秦小楼慵懒一笑:“在下便是有佛缘,也无佛心,无佛性。”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过尚在混沌中难以挣脱罢了。”
  秦小楼对这老和尚的印象一落千丈,先前的肃然起敬亦成了嘲讽,指着秦程雪道:“那高僧看舍弟如何?”和尚闭上眼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有佛性,无佛缘。惜哉,惜哉。”
  秦小楼道:“高僧见过瑞王么?”和尚道:“建兴元年十二月,曾有幸一见。”秦小楼一字一顿道:“若是赵贞卿那样的人都有佛缘的话,我才信我能与佛字沾边。可惜像他这样的人,早已坠了魔道!”
  和尚笑道:“建兴元年十二月,贫僧曾与瑞王论佛。贫僧道他有佛缘,他哈哈大笑三声,道,‘本王只有魔缘’。”
  秦小楼只觉这高僧是疯了,笑着摇了摇头,推着秦程雪的轮椅绕开他向外走。
  和尚在他身后道:“阿弥陀佛,贫僧送施主一句话。浮云遮眼,所欲非所求。”
  “多谢大师赠言,在下记住了。”秦小楼头也不回地推着秦程雪离开了。
  第五十七章
  秦小楼没在家中休息几天就开始上朝了。
  朝堂上赵南柯褒奖了他和赵平桢等人的功绩,给了一堆封赏。前几天户部左侍郎因为贪污的事情刚刚被拉下马,秦小楼正好补了这个缺。
  事实上在此之前秦小楼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安排什么职务,赵南柯一点预信都没有,但赵平桢听到这项任命却无半分惊讶,说明定下这事暗地里就有他出的一份功劳。
  秦小楼当天晚上回府就接到了吏部的印信,让他尽早去吏部报道,然后去户部就职。同时到的还有不少官员们的贺礼,也有人亲自上门来道贺的,被秦小楼称病推谢,连大门都没进得去。
  赵平桢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他调职回京的,平城那边他丢下烂摊子就跑了,每天都千里寄来一堆公务要他审批。他好说歹说费了半天功夫才总算从赵南柯手里要来两个月留在京城的假期。
  谁料赵平桢在临安的第一个月里每天除了上朝的时候,私底下见到秦小楼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邀约三番两次遭到拒绝。秦小楼倒不是有意躲着赵平桢,只不过是陪着秦程雪,秦程雪不想让他去他便不去。
  到了后来赵平桢难免有点火大,找了个日子在秦小楼从办完工从户部回府的路上把他拦了下来。他不由分说钻进秦小楼的轿子,命轿夫们放下轿子离开,于是轿子被停在大路中央,被周围好事的百姓们围了一圈,却又都不敢靠近,叽叽喳喳地对着轿子指指点点。
  一片帘子把赵平桢和秦小楼与周遭喧嚣的世界隔绝开,任外面如何嘈杂,对赵平桢全无损害。他捏着秦小楼的下巴冷冷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秦小楼很平静地看着他:“如果程雪能康复,我情愿我不是甚么聪明人。”
  赵平桢对此无动于衷:“那是你自己选的。你当年选择入士而不是和他去山林隐居,就该料到今日的结果。如今又来伪善地装什么好哥哥?”
  秦小楼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笑了:“是,我是伪善,程雪有此一劫也是我造的孽,业报却还到了他身上。那又如何?我这二十几年待他不好。他如今命不久矣,我惟愿这两三年里令他过的顺心些罢了。”
  赵平桢捏着他下颌的手愈发用力了:“他顺心,我不顺心,你又当如何?”
  秦小楼看着他不说话。
  赵平桢哼了一声,甩袖出轿,道:“我给你一天时间想明白!你便是顺着他的心,阎王也不会因此多增他两年阳寿;你若是不顺着我的心,你这九年来的努力都将付水东流!我明日酉时在府里等着你,你来或不来,便是你给我的答案。”说罢径自扬长而去。
  被赵平桢驱走的轿夫战战兢兢等了好一会儿才敢回到轿子旁,然而轿子里的人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怒,只是平静地问道:“还不走?”轿夫们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起轿,在群众们的指点声中仓皇而去。
  翌日酉时,瑞王府,秦小楼如期而至。
  赵平桢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坛小酒和两个杯子,倒是赏月饮酒的好风光。他见秦小楼翩然走近,丝毫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准了秦小楼一定回来。他慈眉善目地为秦小楼斟了一壶酒,全没有前一日的咄咄逼人之态:“你来了。”
  秦小楼应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赵平桢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在临安也不过能再待上一个月罢了。过了这一个月,我回平城,你留在京城,山高水长的,我也管不到你。”
  秦小楼原本还有些担心赵平桢一怒之下会把他带回平城,那就会令他万分为难。其实早在金兵败势初显之际赵平桢就已经开始在京城里给秦小楼疏通关系,准备打完了仗就把秦小楼调回京城。就算没有秦程雪的事秦小楼原本也是要回临安做京官的,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王丞相。从军出征一来是为国,二来也是为私。如果留在京中为官,升的慢,威信也不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撼动王相的位置,而出征无疑是个建功立业快速的渠道。赵平桢为秦小楼做的事秦小楼心里其实都知道,包括他一回京户部侍郎就落马,也是赵平桢早就安排好的,只不过提前施行计划罢了。可秦小楼一直都装作不知道。赵平桢为他做的超过了他的预想,于是他就开始装傻。
  秦小楼回敬了赵平桢一杯酒:“山再高,水再长,我与贞卿亦共戴一天一日一月,又怎么逃得出你的手心?”
  然而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人手里的酒水各映了一轮圆月。所以这世界的日月天并不是只有一个的。
  赵平桢呵呵笑道:“我怎不知,你何时在我手心里?”
  秦小楼为两盏斟满酒,轻轻一撞他的酒盏,半真半假地叹息道:“从雪中拦轿那日起,我今生今世都已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