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综合其它 > 君主 > 君主 第157节
  “决定一个国家数百年命运的,也许就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时间差。”他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了下去,“如果您在十月之前拿下伦敦,那么西班牙的辉煌还可以延续两个世纪,可若是拖到十一月,风向一变……”
  他再次翻转了沙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我刚才问菲利普,一旦入侵失败,他打算怎么办。”查理五世将沙漏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怀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或是不愿考虑吧……当一个人开始考虑起失败的可能性时,恐怕他往牌桌上下注的手就要开始发抖了。”
  “一旦这场入侵失败,那么比起军事上的灾难而言,政治上的灾难要更恐怖。”皇帝的目光越发凝重,“维持霸权的并非是黄金和军队,而是一种根植于人内心的信念,我们的敌人们相信这个国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而要和她对抗只有粉身碎骨这一种结局!被自己的挑战者击败,无异于一只老狮子被新狮王逐出了狮群,连鬣狗和秃鹫都会上来撕咬它的残躯。”
  “当我们的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时,他们被压制住的野心就会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喷薄而出,到那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数的尼德兰,每一个民族都会要求自己的独立,每一个国家都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口。威望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需要几代人花费无数的黄金和鲜血来积攒,可将它输得精光或许只需要一个下午……当我们威望扫地时,就没人再会把我们说的话当回事了。”
  “可我们的威望不过是个泡沫而已,轻轻一戳就会爆破,这个泡沫越吹越大,可也意味着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只要我们再等一到两年,它就会自己破裂的。”阿尔瓦公爵说道,“维持西班牙的霸权需要钱,而我们没有钱了,陛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关于金子。”皇帝笑了起来,他那蜡黄色的脸看在阿尔瓦公爵眼里恰恰是弗洛林金币的颜色,“美洲的金矿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弥达斯国王那般点石成金的魔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挥霍在了无意义的战争和奢侈生活上……无数的黄金经过我们的手流到我们敌人的钱包里,而我们自己的国库却空空如也,真是上帝的惩罚!”
  “如果上帝不佑西班牙……”阿尔瓦公爵痛苦地说道,“那么我会建议陛下像壁虎一样,果断抛弃掉尾巴来求生。西班牙如果注定要沦为二流国家,那么我们最好还是早点接受现实,并且让这个国家早日适应她的新地位,而不是像败落的豪族那样强撑排场。”
  “一旦不列颠打败了我们,那么尼德兰注定保不住,佛兰德斯军团留在那里是一步死棋,不如把这只精锐军队用在别的地方——法国人必定要趁火打劫,我们需要这支军队来保卫西班牙,尼德兰就留给不列颠人,尼德兰人或是随便什么人吧,但愿他们为了那个王国打得头破血流。”
  “那么意大利怎么办?德意志又怎么办?”皇帝问道。
  “意大利八成也保不住。”阿尔瓦公爵沉痛地摇了摇头,“北部的城邦会投入法国人的怀抱,教皇也惯于见风使舵,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没什么油水,不如索性放弃,让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争斗去吧,那是他们的麻烦了。”
  “至于德意志,我们没有功夫管那里的事情了……土耳其人对维也纳志在必得,‘天助自助者’,如果斐迪南皇帝自己救不了自己,那么谁也帮不了他。至于那些德意志的诸侯们,他们一直反对您的家族的统治,如今他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土耳其人会告诉他们,在奥斯曼帝国眼里,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肮脏的异教徒,他们才不在乎一个人领不领圣餐呢!如果他们不想要西班牙治下的和平,那么就让他们试一试战争的滋味吧。”
  “也许土耳其军队会打到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查理五世皇帝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就更好了。”阿尔瓦公爵冷笑起来,“法国自称为天主教的长女,如今可不是到了他们表现的时候了吗?我们已经充当基督教世界的卫士太久了,法国人既然不断给我们拆台,那就请他们上台表演吧,让他们去阻挡土耳其人,我倒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些……有他们挡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我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不列颠嘛,如果我们赢了,她自然不再是威胁;如果我们输了,那么就马上和他们议和,我们本来已经没有能力统治那些海外殖民地,如果不列颠人愿意帮我们维持帝国,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他们想要什么殖民地,只要出价合适,一切都可以商量……欧洲领土也是同样,意大利,尼德兰,这些都可以挂牌出售,我们已经破产了,一个破产的家族难道还能死抱着自己的家当不出手吗?如果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丢掉那些领地,那么不如趁它们还在我们手里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他瘫软在椅子上,似乎他最后的生命力已经随着阿尔瓦公爵的那番话而彻底流失了。
  “在我出生前二十年,西班牙不过是欧洲西陲的穷乡僻壤,而当我登上她的王位时,这个国家已经成了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而如今才过了四十年,她似乎又要回到她当年的位置去……盛衰兴亡,此起彼落,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功夫,真是一场幻梦!”
  “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帝国不都是如此吗?”阿尔瓦公爵回答道,“居鲁士,亚历山大和凯撒的帝国如今在何方?亚述,巴比伦与埃及,那些宏伟的宫殿,神庙和纪念碑,剩下的也不过是黄沙中的残垣断壁。这是西班牙的命运,如果不列颠人取代我们登上了霸主的宝座,那么有朝一日,这也会是他们的命运……但至少历史会记载,在您的统治下,西班牙达到了她辉煌的顶峰,您的英名将和那些伟大的古代君王的名字一起被永远传颂,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还能够期望什么呢?”
  “是啊。”皇帝的声音里满是酸涩,“即便曾经拥有过一切,可终究还是个凡人……一切都如同指间的流沙,连君王也无法抓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呓语。
  “您的计划很明智。”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查理五世再次打破了沉默,“唯一的问题是,您觉得菲利普会听您的吗?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到把筹码输的干干净净是不会下场的。”
  “当一艘船沉没时,船长应当与船一起沉没。”阿尔瓦公爵说道,“如果命定如此,那么我接受我的命运。”
  “您不是国王,您不是这条船的船长。”
  “但我对这条船有责任。”阿尔瓦公爵坚定地看着皇帝,“我是她的领航员,她是跟随着我的指引而撞上暗礁的,那么我只能尽全力去拯救她,即便要用自己作为祭品。”
  “我现在明白菲利普为什么不喜欢您了。”查理五世又皱了皱眉头,他额头上的抬头纹像峡谷一样深不见底,“他是个固执的船长,凭自己的意志操舵……他用不着什么领航员。”
  “所以他身边围绕的都是一群跟屁虫和马屁精。”阿尔瓦公爵压制住自己情绪的巨石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小心点。”皇帝警告道,“如今他是国王了……得罪国王对您没什么好处,我活不了多久了,而菲利普还没做多久的国王,如今他已经开始不喜欢身边的杂音了,当他秉政日久,可就更不能忍受逆着他性子来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他父亲的老臣。没人喜欢被像学童一样教训,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国王的时候。”
  “如果陛下将我解职,那么我就一个人骑着马上前线去,冲向敌人的方阵。”阿尔瓦公爵说道,“这样至少我为西班牙尽到了我的义务,将我的生命和鲜血都彻底献给了她。”
  “就像骑士小说里写的那样。”查理五世笑了起来,“啊,我的朋友,恐怕您享受不到那样的幸运了……您不会像我一样死在床上,您也不会像那些骑士一样光荣地长眠于战场,杀死您的会是匕首,毒药,抑或是刽子手的斧头。”
  阿尔瓦公爵张大嘴巴,他的身体因为惊愕而抽动了一下。
  “我……我不明白,陛下。”他疑惑地问道,其中又掺杂了一丝恐惧——皇帝的语气听上去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您不是历史上第一个处在这样地位的人,只要看看他们的结局,您就能轻易地猜到您将要面临些什么。”
  “如果入侵不列颠成功,那么您就会成为汉尼拔那样的英雄,西班牙的拯救者。”皇帝挑了挑眉,“这样的角色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您会成为国王的威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对付您的……事实上,如果我是国王,我也会那样做。”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阿尔瓦公爵生硬地说道。
  “重要的不是您的意愿,而是您的能力……一个有能力威胁王权的忠臣比起一个没有能力造成威胁的叛徒要危险的多。”
  阿尔瓦公爵沉默地低下了头。
  “如果这次入侵失败了,那么您恐怕就会声名扫地,菲利普正好将您扔到一边,您也许会被解职,幸运的话还能保住目前的地位,但无论如何,您的权势都大不如前了,可这是在菲利普还活着的情况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尔瓦公爵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膛当中传来的一般,低沉而又充满了恐惧。
  “您觉得我的儿子还能活多久?”皇帝耸了耸肩膀,“他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我想他不会长寿的,至少不会比您长寿,到那个时候,主宰您命运的人是谁呢?”
  “唐·卡洛斯亲王。”阿尔瓦公爵喃喃地说道。
  “您现在都明白了吧。”皇帝打了个哈欠。
  “我还剩下一个问题。”阿尔瓦公爵定定地看向皇帝,“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普国王陛下和唐·卡洛斯亲王殿下,他们是您的儿子和孙子,您和我说这些,难道就不害怕我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对他们不利吗?”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啊,我的朋友,您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您的命运。命运是什么呢?就是凡人无法抗拒的浪潮……卡珊德拉预言了特洛伊城的命运,可他的兄弟们对此一笑置之;俄狄浦斯的父亲试图摆脱被自己儿子弑杀的命运,可正是他所做的导致了他的横死。无论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越用力挣脱命运的束缚,命运的网子就将您缠的越紧,而如果您听凭命运的摆弄,最后也逃离不了被它拖入深渊的结局。人生在世,不过是舞台上的一出戏,剧本早已经写就,我们这些可怜的小演员只能按着剧本演下去,以图博众神一笑罢了。”
  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皇帝说的是对的。
  “我听说您打算返回尼德兰了。”皇帝又问道。
  阿尔瓦公爵整理了一下思绪,“是的,陛下。”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心不在焉。
  “您不和舰队一起出发吗?”
  “我不懂得海战。”公爵回答道,“我的位置在尼德兰,我会在那里让佛兰德斯军团做好渡海的准备,等到舰队冲破不列颠人的封锁线抵达安特卫普,我会和登陆的军团一道上船,第一个踏上不列颠陆地的殊荣,我绝不会让给别人。”
  “那么我祝您一路顺风。”皇帝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如果没有意外,这应当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尔瓦公爵恭敬地捧起查理五世的手,再次虔诚地吻了吻。
  “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阿尔瓦公爵轻声说道。
  “我真希望您是我的儿子。”皇帝反手握住阿尔瓦公爵的手,轻轻拍了拍,公爵注意到皇帝的两只手像冰柱子一样毫无温度。
  公爵轻轻放开皇帝的手,他感到泪水已经在眼睛里开始打转。
  “再见,陛下。”他朝着皇帝深鞠一躬。
  皇帝举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摆了摆,“再会,我的朋友。”
  阿尔瓦公爵倒退着走出房门,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滴下,在地毯上留下一点点暗色的痕迹。
  皇帝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们生命的尽头掩藏在一层厚厚的帷幕之后,这恐怕是上帝恩赐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唯一的恩典了!幸运的是,能看穿那道帷幕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他轻声叹道,“可如果能看穿那道帷幕,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翻了个身,重新将自己的身躯掩藏在窗帘投下的阴影当中。
  第217章 战备
  与前任皇帝谈话之后两天,阿尔瓦公爵就离开了马德里,返回到他在尼德兰的岗位上,他将在那里指导佛兰德斯军团的入侵准备工作。一年前,当他从尼德兰返回西班牙时,马德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而当他在清晨的薄雾中再次离去时,护送着他的马车的只不过是二十名骑兵而已。
  从美洲的殖民地和地中海集结而来的战舰,如今已经挤满了加的斯,里斯本和拉科鲁尼亚等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岸线上面朝大西洋的港口,其总数已经达到了将近三百五十艘,为了凑齐一只这样规模的舰队,甚至连地中海舰队那些不适合大西洋航行的桨帆船都被收拢进了这只“无敌舰队”来充数。而任何有经验的海军军官都知道,这些船在风高浪急的大西洋上,不过是些无用的摆设罢了。
  为了给这只舰队配备足够的舰员,菲利普二世几乎将整个西班牙的渔民和水手都征募进舰队服役。由于入侵葡萄牙导致的财政赤字,原本去岁就应当开始的舰员招募工作不得不被推迟,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将这些平民训练成海军的士兵了。
  由于经费的紧张,菲利普二世将整个西班牙监狱里的囚犯,只要是还能动弹的,都送上了桨帆船做桨手,或是送上风帆战舰,让他们在底仓劳作。这些囚犯许多仅仅是因为拖欠了地主的租子或是在饥饿中射杀了皇家林苑里的一只兔子,就被菲利普二世国王的法官判处五年苦役,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恐怕都将在这场战争中因为疾病和劳累而葬身于大西洋的深处——对于这些“耗材”们而言,西班牙当局是不会费心为他们准备葬礼的,大海就是他们的坟场。
  对于这些沿海城市的市民们而言,只要看看海面上浮动着的那一大团如同小岛一样的舰船,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入侵不列颠的行动已经是迫在眉睫,舰队出发的日子不会是明年的初夏,而是在今年。码头上堆放着大量的物资,无数的装卸工人正如同蚂蚁一样,将这些箱子和包裹装进战舰的底舱。
  在千里之外的尼德兰,安特卫普和奥斯坦德等港口里,也是一派同样的繁荣景象。佛兰德斯军团如今已经撤除了对于除了布雷达要塞以外的北尼德兰叛乱城市的进攻,仅仅留下足够的军力维持住目前的战线,而军团的主力则开始向各个港口进行集中。为了在不列颠禁卫军的猛攻下守住一个港口以等待后援的到来,第一波登陆的人数将达到三万多人,而被选中执行这一光荣任务的,自然是佛兰德斯军团当中最精锐的部分。
  哈布斯堡帝国像是一栋破烂的老房子,正在要将它连同地基一起拔起的狂风当中吱嘎作响。波希米亚王国已经俨然敌土,如果不是因为布拉格的贵族们的约束,兴奋至极的捷克农民们早已经举着他们的干草叉子冲进维也纳的大门了;北尼德兰的贵族同盟面对庞大的西班牙军团已经接近一年之久,可北方的七个省份如今依旧保持着她们的自由和独立;在意大利各个城邦君主的城堡里,一张阴谋的大网子正在结成,而编织这个网子的法国蜘蛛满怀着对西班牙的复仇欲望,期待着将意大利半岛上的西班牙势力一扫而空。西班牙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而这场入侵将是他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恶气,至于那之后将会如何,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揭晓答案。
  这些清晰的信号自然不会不被沃尔辛厄姆爵士遍布欧洲大陆的耳目所忽略掉,从两个月前开始,无数关于西班牙入侵的告急文书就像雪花一般落在了内务部的办公室里。种种迹象表明,西班牙将在今年夏天发动入侵,而最可能的入侵开始时间,将是今年的五月份,届时,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将要从本土起航,向英吉利海峡的方向杀来。
  就在阿尔瓦公爵离开马德里的同一天下午,在朴茨茅斯港外的英吉利海峡上,一艘小山般高大的巨舰,正乘着呼呼作响的西风,在海面上挂满帆行驶着。白底红十字的圣乔治旗在桅杆的顶端随风飘扬,而在圣乔治旗上方挂着的那面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王旗,则表示着国王陛下正留驻在这艘战舰上。
  国王正站在艉楼上方,他满意地看着不列颠尼亚号战舰行驶在斯匹特海德海湾深色的海水里。在朴茨茅斯皇家造船厂员工们的辛勤工作之下,这艘不列颠海军的新旗舰,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几个月完工,如今她正在港口以外的海面上试航。
  与后世的钢铁巨兽相比,这艘木制的帆船不过是一条简陋的舢舨,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她那如同教堂柱子一样的高耸桅杆和比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眼睛还要多的黑洞洞的炮口,实在是极其具有视觉冲击力。
  船长下达了收帆的命令,船员们操纵着一套精密的滑轮组,只用了短短十几秒,就收起了顶部的几面船帆,不列颠尼亚号灵巧地在海面上划了一道弧线,朝着港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套滑轮组,连同这艘船上所采用的许多新技术一样,是由爱德华国王成立的皇家科学院的技术成果。如今欧洲大陆的科学家们,在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之前,都对日益紧张的宗教氛围颇为忌惮: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在整个欧洲范围内试图用火刑柱恐吓一切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思想或是个人,而新教的狂信徒们有时候比他们的天主教敌人做的更加极端。而不列颠虽说是整个王权最为集中的国家,可除了批评国王本人的言论之外,发表其它的任何观点都是十分自由的。
  自从爱德华国王成立皇家科学院,并宣布将对加入的科学家的研究给予资助以来,大量来自欧洲大陆的科学家和技术工匠都迁居来了不列颠岛上。对于他们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观点,国王不加以任何限制,其中许多观点在教会看来已经超乎了离经叛道的范畴,完全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了。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这样在欧洲大陆被教会严查的书籍,在伦敦城却可以在任何一家像样的书店里找到精美的印刷本,其中还有格林尼治天文台热心于日心说的天文学家们为它所画的插图。
  教会对这些异端邪说的大肆流传,自然是非常不满,然而不列颠的教会在两代国王的压制之下,已经彻底被阉割了,它们已经失去了独立的意志,而即便他们还有自己的意志,也绝对不敢在国王面前将它表露出来。除了教会之外,财政部门对于给皇家科学院的巨额拨款也颇有微词,认为这纯粹是在把黄金交给一群疯子打水漂玩,然而当皇家科学院的许多研究成果被应用在工业和军事领域之后,这样不和谐的声音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
  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金盘子一样,缓缓朝着西方的海平面上落了下去,风变得小了许多,同样也变得更加温暖。战舰的航速慢了下来,试航已经结束,对于不列颠舰队的新旗舰而言,一切似乎都非常完美。
  “当我们回到港口之后,我要向造船厂的总监阁下表示祝贺。”约翰·霍金斯爵士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欢欣鼓舞,他在半个月前刚刚因为在葡萄牙海岸的卓越战果被授予了海军上将的军衔,而据宫廷当中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陛下准备在对西班牙的战争结束之后,将伯爵的头衔赏赐给这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毫不怀疑您会让这艘船派上最大的用场。”国王说道,“真可惜,如果入侵能够拖到明年,那么我们就有三艘这样的战舰可以使用了,可是现在我们只能完成两艘。”
  “而这两艘战舰是整个欧洲的任何国家都不曾拥有过的。”霍金斯爵士的兴奋丝毫没有因为少了一艘可用的战舰而打上折扣,“西班牙人没有任何手段对付这两只巨兽……她们的船板就像是大象的皮一样厚,西班牙人那些可怜巴巴的火炮射出的炮弹打在上面会像网球一样被弹开的。她像山丘一样宏伟,却像是海豚一样灵巧,西班牙人那些体积只有她三分之一的战舰的航速还比不上她。这艘船就是战舰当中的海伦,陛下,任何得到她的船长都会被别人所妒忌,就像是帕里斯一样!”
  艉楼上的所有人都被爵士的俏皮话逗的笑了起来。
  “希望您能好好利用这艘船。”国王说道,他看向不远处的岸边,在距离沙滩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刚刚建造起来的烽火台,可以看到几个蚂蚁似的小小的黑影正在烽火台的四周巡逻着——从半个月前开始,南部海岸线上的各郡已经进入战前的戒备状态,郡治安官已经开始征召自卫队,随时准备应对西班牙人的入侵。
  霍金斯爵士朝着国王点了点头,随即兴致勃勃地走向船头,他迫不及待地要看遍这艘新船的每一个角落了。
  爱德华国王用两只手扶住船舷的栏杆,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罗伯特,“我觉得我们能打赢。”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罗伯特伸出手,为国王将身上披着的毛皮斗篷的系带系的更紧了些,而不远处的其他随从们见到此情此景,无不默契地同时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西班牙人劳师远征,而我们则是以逸待劳。”爱德华将脑袋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这让我想起了希腊人和波斯帝国的萨拉米斯海战……那一次希腊人也成功保卫了自己的祖国,保卫了伟大的希腊文明。”
  “而您的舰队与西班牙人舰队的数量差距,远远比希腊人和波斯帝国之间的差距来的小。”罗伯特说道,“更不用说质量了……我们的冶金技术和造船工业远远胜过西班牙人,为了这场战争,我们已经准备了许久,西班牙人以为他们踢上的是一块木板,当他们的脚肿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碰上的是一块石头。”
  “教会把傲慢排在七宗罪的首位,的确是有些道理的。”爱德华沉默了片刻,咕哝道,“傲慢毁了菲利普,傲慢也会毁掉西班牙的未来。”
  “傲慢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到自己的帝国正在分崩离析,他本该与已有的敌人妥协来休养生息,可事实上他却在一刻不停的给自己制造更多新的敌人。西班牙不过是十年前的她的影子罢了,这个伟大的帝国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可他却固执地拿这个空壳子四处去和岩石碰撞……光荣导致傲慢,傲慢又招致鲁莽,鲁莽则意味着毁灭,这就是命运对胜利者的诅咒!我希望不列颠能避免这不幸的命运,可‘命运’这个词已经说明了一切——它是不可阻挡的。”
  “那是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罗伯特用宽慰的语气说道。
  “您就不好奇历史将会如何评判我们吗?”国王轻轻闭上眼睛,让海风拨弄着那一根根长长的睫毛,“当我们百年之后,留在这世上的,也不过就是泛黄的书页上面的几行字罢了。”
  “您也说了,不过是几行字罢了。”罗伯特将国王抱在了怀里,“这个岛屿上曾经居住过无数的人,之后还会诞生无数的人,那是他们的世界,而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在乎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它世界里的人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了解我们,他们也没有资格评判我们,我才不在乎他们要怎么写那两行字。”
  “我想,如果我们打赢了,那几行字就会写的好听一些。”国王看了看那飞速下沉的太阳,那明亮的球体的颜色已经由白色变成了橙色。
  “我想会比写其他任何君王的都要好听。”罗伯特对着国王的耳朵说道,他看着国王的耳垂微微变红,这景象每次都让他感到莫名的开心。
  不列颠尼亚号缓缓驶入港口,灵活自如地穿过防波堤,整个朴茨茅斯港的市民似乎都挤在岸边,好奇地观看着这艘举世无双的战舰的英姿。他们取下头上的帽子,在空中挥舞着,朝着挂在桅杆顶上的王旗发出忘情的欢呼。
  整座城市的玻璃窗反射着太阳发出的橙色光芒,让一切都染上了这诱人的暖色调。沿着港口的防波堤,十几艘刚刚完成的大战舰停泊在一起,工人们正在为它们装配绘上了巨大的都铎玫瑰的船帆。将要操纵她们的船员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登船,等到西班牙人抵达的时候,这些战舰将成为保卫不列颠岛的木制城墙,这城墙虽然由橡木而非花岗岩打造,可对于一个岛国而言,实在没有比这堵墙更加坚固的屏障了。
  战舰在岸边抛了锚,舷梯被架上甲板,国王一边朝着热情的市民们挥手,一面走下舷梯,而当他的双脚再次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时,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