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往前跨了一步,“接受这个任命吧,大人……我清楚您对陛下的感情,我想告诉您的是,从我刚才在大厅里所见到的看来,陛下对您的感情同样炽烈。您应当离开,但几年后您也应当回来,而不是把自己的生命抛在地中海的某座石头城堡的壕沟里,如果您非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您就是这天底下最残忍的人!”
罗伯特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脸色煞白,浑身神经质地颤抖着。
“您觉得我应当回来?”他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我还以为官员们都希望我离开的越远越好呢,毕竟如果将来闹出了什么丑闻,被叫来善后的还是你们这些人。”
“恰恰相反,阁下。”塞西尔挑了挑眉,“与一尊神像相比,我们更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罗伯特呆呆地看向对方,过了半分钟,他轻轻拍了拍塞西尔的肩膀,“谢谢您。”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您接受了这个任命,对吧?”
罗伯特点了点头,“我会去陛下希望我去的任何地方。”
“陛下会很高兴的。”塞西尔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
他一边退出房间,一边思考着要如何改造国王将要送给他的那位庄园的花园。
第153章 夜巡
在以上的谈话发生过后的第二天,汉普顿宫举行了盛大的婚约签字仪式,伯利男爵威廉·塞西尔和葡萄牙大使唐·曼努埃尔阁下分别代表不列颠和葡萄牙在伊丽莎白公主与若昂王太子的婚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这场婚姻的主角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却并未出席仪式,而是以“身体不适”的原因,被送回了她常居的哈特菲尔德宫。
一俟这份婚约签字用玺完成,一名早已等候在隔壁房间的信使,就将其中的一份装进一个硬木制造的圆柱型套筒里,用火漆将口密封住。这宝贵的文件被快马送到朴茨茅斯,在那里又被送上一艘挂着葡萄牙王室旗帜的快船,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被送到里斯本的宫廷。
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约一同公布的,还有新任不列颠驻西班牙大使的任命。内阁对于国王的这项任命表示了欢迎,许多观察家也认为爱德华国王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像罗伯特·达德利这样一位已经伏法的叛逆的儿子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国王身边,然而毕竟这位禁卫军的司令长官在平叛当中立下了功勋,将他一脚踢开又显得薄情寡义。驻外大使这样一个地位显赫,却实际上形同放逐的职位,简直就是为这种情况所量身打造的。罗伯特·达德利被体面的从权力的核心圈子里挪了出去,对于这一结果,除了国王之外的所有势力都乐见其成,并且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填补达德利家族垮台所留下的权力真空。
随着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舰队离港的时间越来越近,许多人都注意到爱德华国王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宫廷里的每个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揣摩陛下的心情,对于国王这如同即将到来的秋日阴雨天气一样的阴郁情绪背后的原因,许多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然而他们足够聪明,天生就判断的出来这件事背后的危险性,因此一个个都缄口不言。须知在这华丽却暗藏杀机的华堂里,有些事情即使已经人尽皆知,但却依旧如同高与水齐的岩礁,船只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否则就要在上面撞的粉身碎骨。
舰队离港的前一天,一五五四年的八月十七日,是陛下的十八岁生日,然而根据国王的命令,一切仪式都从简举行。白天里,伦敦城里的老百姓们举行了自发的庆祝仪式,就像是封斋节前的礼拜日那样,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陛下的生日给了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在这场风暴之后用狂欢庆祝自己又安然度过了一场风波,就像是在瘟疫肆虐的年代里一场疫情结束之后常见的狂欢那样。因此陛下虽然婉拒了伦敦市长的邀请,并未出席这项活动,但他也并没有叫停这场狂欢,而是按照旧例向市民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在白天的纵情狂欢之后,随着夜幕降临,嘈杂的街道上逐渐平静了下来。而在这时,在郊外的汉普顿宫,国王的生日庆祝会也宣告开始。
人人都清楚陛下并不愿意出席这场庆祝会,事实上他甚至连早上的内阁会议都没有参加。陛下仅仅是出于做主人的义务,才勉强答应来这场盛会上露个面。
晚上八点起,宾客们就开始在亚历山大大厅里等待国王陛下的出席,然而庆祝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钟也已经敲响了晚上十点,而陛下依旧不见踪影。
与夏天之前的庆典相比,这场庆祝会显得冷清了不少,许多宾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未能前来。明天将要出航的两位公主,连同罗伯特·达德利和其他外交使团的成员,此刻都在泰晤士河下游的查塔姆码头等待登船。而还有许多过去有资格出席这样仪式的人,由于他们已经没有了脑袋,所以今天也未便出席。在粉碎叛乱当中立下功勋的新宠臣们倒是很愿意借此机会炫耀一番,然而国王陛下显然心情不佳,因此他们也就知情识趣地放低了姿态,毕竟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陛下的赐予,而如果他们惹得陛下稍有不快,那么如今他们拥有的一切也随时会被国王收回去。
时间快到十点一刻,大门外终于传来了号角声和通报声,宣告圣驾的到来。
陛下穿着一身深栗色的服装,脸上的表情严肃庄重,看上去威势逼人,他一边用颇有些凌厉的眼光打量房间里的人群,一边脱下自己的手套,露出那双保养的极好的白皙的手。
看到陛下的脸色不善,大厅里的气温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好几度一样。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正是这双纤细的像琴师一样的手,签署了上百人的死刑令,将无数自从诺曼征服算起就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扮演重大角色的世家连根拔起。那十根好像是由雪花石膏制成的手指,虽然不适宜握住剑柄,然而只要抓起羽毛笔,那么威力就比再锋利的刀剑还要强上百倍:须知一把宝剑一次只能砍下一颗脑袋,而一根羽毛笔只要轻轻划拉几下,就可以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谄媚的人群像湍急的水流一样涌向国王,在陛下四周打着旋。他们深深地朝着国王鞠躬,恨不得把脸贴到地板上,去吻国王的靴子。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谁在国王面前弯腰弯的最低,谁在政坛上就飞黄腾达的最高。国王乃是一切的中心,他如同太阳一样普照四方,而朝臣们则像是行星,只能沿着他们的轨道,有条不紊地绕着国王运行,他们的前程乃至于生命,都取决于陛下那对嘴唇里吐出的只言片语。
跟在国王身后的,如今不再是那被人称为“国王的影子”的罗伯特·达德利,而是新任的禁卫军指挥官阿尔弗雷德·庞森比,这个五年前还在伦敦东区干体力活的退伍老兵,如今却站在国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掌握着一支一万多人的强大军队。许多贵族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颇有微词,然而这种不满也就仅限于私下间的交谈当中——与六年前国王刚刚即位时相比,如今已经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无法适应环境的动物只能够灭绝,这一点对于个人,群体或是阶级而言依旧成立。
国王走到王座前坐下,朝着之前一直代替他主持庆祝会的塞西尔点了点头,如今内阁的首相是加德纳主教,然而他却连出席这场庆祝会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这种冷遇,主教自己却毫无不满之意,毕竟他能够保住生命和大部分财产,已经称得上是意外之喜。在内阁会议上,加德纳主教也同样表现的非常识趣,对于国王的要求他从不反对;而对那些会影响到陛下名声的不受欢迎的法令,他也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名义予以发布,仿佛丝毫不介意给自己带来骂名。
至于现在还站在主教身后的威廉·塞西尔,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如今他实际上已经是文官之首,据说很快会接任财政大臣的职位。由于陛下不打算再次设立首相一职,这位年轻人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第一大臣。这样的恩宠无疑也为他招来了不少的嫉妒,许多人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指出,从先王的宠臣托马斯·沃尔西主教算起,几十年来,出于这一地位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得以善终。
对于这些不祥的预言,塞西尔一概嗤之以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在国王面前显得愈发诚惶诚恐。与他的前辈们相比,他在才智上并不逊于他们,然而他却毫无与陛下争锋的念头,而正是这种念头要了无数权臣的命。塞西尔已经打定主意,做国王手里最称手的工具,只要陛下给予他相应的报酬。
音乐再次响起,大厅里的人们随着音乐的节奏陶醉的舞动着,如果窗外有旁观者的话,一定会认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无缘无故跳动着的木偶。更进一步讲,如果这位旁观者是一位富有洞察力的政坛老手,那么他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宫廷这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些随着音乐跳动的华丽小丑不过是海面上的波涛,而那些海底不为人所见,却又主导了一切的暗流,可是一直在王座的四周打着转,从没有离开过国王十步远。
爱德华六世国王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座位,显然他完全没有打算去跳舞。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毎过几分钟,就有一位有资格主动和陛下谈话的大人物,迈着试探性的步伐走到王座前,向陛下鞠躬,试图从一场和国王的短暂谈话当中窥探这位半神的心思。这些语言运用的大师们,巧妙的在自己短暂的几句话里夹进去对过去的种种影射和对未来的种种要求,里面混杂的种种暗示让那些古希腊的寓言家们都自叹不如。
对于所有人,国王这天晚上都保持着公平的冷淡。他用模棱两可的语句回答这一系列带着暗示的辞令,就如同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们用语焉不详的神谕打发走前来祭祀的朝拜者。而后他轻轻打一个哈欠,告诉对方他已经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了,于是这些朝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鞠躬告退。他们带着问题而来,却也只能带着更多的问题一头雾水的走回人群里,和他们的同伴们去细细揣摩国王的弦外之音。
国王在这间大厅里坐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他没有主动和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时钟刚刚敲响了十一点,就站起身来,和庞森比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大厅里的人群很快变得稀少起来,那些还未尽兴而不想离开的人也只能随着人潮一起从大厅里退出,去外面的大理石长廊上呼吸一番新鲜空气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宫而去。
陛下离开大厅之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他伸手从脑袋上撤下用钻石别针固定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将它随手扔在沙发上,而后穿过被仆人们聊起来的紫色天鹅绒门帘进入了内室。
庞森比看了看壁炉上方的时钟,想着国王或许之后还会来召见他,于是他也学国王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和斗篷,将它们折叠起来,同样放在沙发上。
而后他静静地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金色扶手椅上,拿起旁边的一本故事书,随意地翻动着里面的纸页。
果然如他所料,没过多久,那紫色天鹅绒的门帘再度被掀起,一个穿着号服的年轻侍从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请庞森比进去:国王想要用夜宵,请他作陪。
庞森比立即站起身来,他将自己的剑留在椅子边上,疾步走进内室,门帘又重新在他身后放下。
国王的卧室里弥漫着一股美妙浓郁的天然香气,对于有些神经敏感的人而言,这味道已经可以算入刺鼻的范畴了。庞森比低下头去,他发现房间里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洒满了鲜花和干花的花瓣,玫瑰,月季,丁香和山茶花,这些在大自然中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各色花朵,如今却共同在国王的卧室里织成了一张色彩斑斓的花毯。
国王正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他赤脚踏在花毯上,仿佛提香笔下描绘的花神。这些花的茎干都被花匠剪掉,以免划伤陛下脚上娇嫩的皮肤。他的双脚时不时地踏一踏地面,让脚下的花朵的汁液沾上自己的脚底,而更多的汁液则浸染到下面那价值千金的地毯里面去。
两个仆人站在他身后,将那微微发卷的黑发向上撩起,而陛下的理发师正在为他梳理着头发。在国王面前,另一个仆人则为他在脸上抹上用花汁和香膏制成的香脂。
国王微微闭着眼睛,让仆人在他的脸上施为,他看上去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阿波罗雕像一般,女性的柔美和君王的威风凛凛结合在一起,让人的心中只能产生出庄严的感觉。
陛下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朝着正在鞠躬的庞森比坐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码头那边怎么样了?”国王好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样朝着对面发问,“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陛下,今晚也许会有雷雨,但是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海。”庞森比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聪明地只点出实际的情况,而丝毫不附加自己的看法,“舰队已经完成了货物的装载,玛丽公主的私人财产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嫁妆都已经安然无恙地存放在舰队旗舰的底仓里了。”
国王含混地“嗯”了一声。
“莱斯特伯爵大人也已经抵达了查塔姆,他今晚在驿馆休息,明天会和两位公主一道登船。”
国王轻轻叫了一声,他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理发师:“先生,您是要把我的头发连根揪下来吗?”
理发师连忙双膝跪地。
国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围拢在他身边的仆人们立即一窝蜂地散开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们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让外面的清新空气替换掉房间里已经变得有些污浊的空气。
两人份的精致夜宵被送进了房间,国王拿起银制的调羹,轻轻喝了几口碗里的汤。
“您随意吧,先生。”他朝着庞森比命令道。
屋子里只剩下庞森比牙床咀嚼的声音,听到了国王的命令,这个早已经胃口大开的壮汉也并不客气,开始享用起国王为他准备的双份夜宵来。
爱德华静静地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灯,吊灯上并没有插蜡烛,取而代之的则是香油灯,如今它正努力让房间里充满它散发出来的美妙香气。
国王显然心事重重,他漫不经心地轻轻用指节敲击着椅子的把手,如果塞西尔在这房间里,相比能从那敲击声的散乱节奏里,听出国王内心的烦躁不安。
但庞森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风卷残云地将面前的一切扫荡干净,而后才看向国王。
“我以为陛下今天也会去查塔姆。”仿佛夜宵和葡萄酒让他放松了戒心,庞森比今晚第一次向国王推心置腹。
“可我并没有去。”国王依旧盯着天花板。
庞森比咬了咬嘴唇,“我并不像文官们那样善于运用词藻,他们会赞扬您的做法,声称您尽到了国王应当尽到的义务,您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怎么,难道您不打算为此而赞扬我吗?”国王冷淡地反问道。
“我只看得出来,您不开心,陛下。”庞森比站起身来,随即单膝跪在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国王惊愕地坐直了身体,他诧异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庞森比。
“几年前,在那场伦敦东区的大火之后,我失去了一切,是您拯救了我,陛下。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我对您的感激,只要您需要。我看得出来您不开心,请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您这样,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需要您做些什么呢?”国王苦笑了一声,“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先生,至少我现在不需要了……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的了我。”
悲哀的雾气在国王的眼睛里氤氲起来。
“塞西尔说的对,国王也许是半神,但终究不是神,那么也就无法从心所欲。如今的结果已经是我所能够期待的最好的结局了,我理应感到满足才是。”
“可您对此并不满足。”庞森比声音沙哑。
“谁又能万事如意呢?”国王轻轻叹息了一声,“命运注定了人生中的种种欢愉和快乐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而剩下的时光都被空虚和失望所占据。
一直蝴蝶扇动着轻柔的翅膀,从大开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明亮灯光下,它优雅地转着圈,终于落在地面上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凋零的花瓣上。
“人就像是蝴蝶一样。”庞森比伸出手指向那优雅的精灵,“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要及时行乐。”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我想说的是,一匹快马一个小时可以跑十英里,如今还不到午夜,而查塔姆码头距离我们这里不过是二十五英里。”
“您已经做出了足够的牺牲,我想您有资格在这最后的一晚享有自由……您可以做您自己,而非国王,您甚至不需要费心去想一想是否还有一个国家需要您去照料。”
国王猛地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被内心的闪光晃花了眼一样,很显然,庞森比所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在考虑,却因为种种顾虑而并未诉诸实践的念头。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当国王再次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苍白已经被激动的潮红所代替了。
“您愿意陪着我去吗?”他急促地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如果您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那么就没有第三个人需要知道。”庞森比挑了挑眉毛,“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重要性。”
国王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抓起旁边小茶几上的铃,轻轻摇了摇。
“给我取一件外套和斗篷来,不要过于显眼。”他朝着进来的仆人说道。
“取一件厚的来。”庞森比补充道,他指了指窗外,那银色的月亮已经被酝酿着闪电的乌云遮盖了。
“陛下要出门吗?”那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我让人备车?”
“请您把我和庞森比先生的马准备好。”
仆人有些犹豫,然而最终还是屈从于国王话语中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他躬身退出房间,没过多久就把需要的东西都拿了来。
他为国王穿上了一件银灰色的紧身外套和长裤,以及一双直拉到大腿的长筒靴,再为他带上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丝绒无边小帽,再为陛下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
当国王跨出汉普顿宫的角门时,宫殿教堂的钟楼刚刚敲响午夜的钟声。
两匹黑色的骏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其中一匹便是国王心爱的那匹栗子色的安达卢西亚马。
国王翻身上马,他朝着庞森比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一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当中。在他们头顶上夹杂着电流的乌云里,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酝酿着。
第154章 雷雨夜的恩底弥翁
正如同庞森比所预料的那样,国王胯下的安达卢西亚马刚刚飞驰了五分钟,暖而大的雨滴就开始从黑沉沉的天幕里散落下来。
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爱德华睁大眼睛,勉强地分辨着面前的树林,道路和石块。夜空中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青紫色的闪电,用它蓝色的光芒照亮两位骑手四周那些包围着他们的高大橡树,随即半空中凭空炸响一声响雷,在空中回荡许久之后,方才不情愿地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狂风卷着雨滴,像一颗颗子弹一样打在国王的身上。那羊毛的旅行斗篷虽然厚重,然而仅仅撑了几分钟之后就浸满了水,如同暴风雨里湿透了的船帆,牢牢地裹在国王身上。
雨水沿着爱德华的头发流到脸上,又顺着脸颊一路流到脖颈里,迫使国王只能低下脑袋。幸而陛下骑的是一匹训练有素的名马,这匹安达卢西亚血统的高贵良驹有着修长的身体,像鹿一样的细长腿上交错着如同渔网一样的血管,在恶劣的道路上也能够如履平地。而这匹名驹在它成年之后又经过了驯马师常年的训练,不需要骑手的指示就能够避开面前的障碍物,这才使得爱德华不至于在这茫茫黑夜里跌跤,或是一头撞在粗大的树干上。
随着雨越下越大,原本平整的道路吸饱了水,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烂泥潭,马蹄踏在上面溅起无数的泥点子,爱德华不得不时不时地松开紧握着缰绳的一只手,去擦一擦脸上的泥水。而他胯下的马显然也对于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奔跑而感到不适,它的耳朵支棱起来,鼻子里也开始向外冒出代表着烦躁的热气。
虽然处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但国王和庞森比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这两匹马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在通向查塔姆的大路上滚动着,在他们身后的烂泥地留下两串支离破碎的马蹄印。
当两个人终于把树林抛在身后时,国王的帽子已经被树枝打掉了,他身上披着的斗篷也已被道路两旁茂盛生长着的灌木割的支离破碎,然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拿脚下的马刺刺着座驾的肚皮。而那匹马则显得比它的主人还要狂热,它的马蹄几乎不着地,仿佛变成了珀尔修斯胯下长着双翅的神马帕加索斯,就要带着它的主人一道乘风而起。
雨势逐渐减弱了,那一直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的月亮,如今终于从那晦暗的海洋里一跃而出,勾勒出整个世界的轮廓。在浑身湿透的旅行者的眼里,可以看到那广阔的草地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海边,在这片美丽的草地上,无数富裕的村庄和城镇星罗棋布,仿如一张巨大地毯上复杂而又精美的图案。一条泛着浪花的宽阔河流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那正是泰晤士河,它看上去就如同地毯边缘用作装饰的银色流苏。
查塔姆镇就位于那条银色流苏的拐弯处,这座城镇拥有天然的深水港湾,那些从泰晤士河口开进来的海船,如果要从这里接着驶向上游,则必须由引水员导航。于是许多远洋货船就选择在此处卸货,而后将货物用便于在运河和细流当中穿行的驳船运到这个岛屿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