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指了指大厅高挑着的金色天花板。
“这座宫殿,是我的一个宣言,你明白吗?它并非位于城市当中,而是在平原上因为我的意志而平白无故地建造起来的,因为我的一个念头,山丘被堆积起来,湖泊被挖掘,花园被建造。我的统治无需城市,贵族,市民和大众作为支柱,我伸出手,张开嘴,下达命令,这就足矣!我的意志决定这山川形胜如何排列,我的意志选择了这里,于是这片林苑就要成为王国的中心!教士们会觉得我们的关系是罪孽的,但他们绝不敢说出口来;市民们也许会暗自议论和嘲笑我们,随他们的便吧!当他们被拖上泰伯恩刑场的绞刑架时,都会祈求饶恕的。”
“我们就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亚历山大说‘赫菲斯提昂也是亚历山大’,同样,我也要说,你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你,我是国王,你也是国王……这一切荣光,不仅仅是我的,也是你的,如果后世有无尽的毁谤,那也由我们一起来承担!”
“君王也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他们也会为他们的随心所欲而付出代价。”
“那又怎么样?我愿意付,而且我付的起!”
“但您没有必要付。”罗伯特黯然地说道,“我也不值得您付。”
“这轮不到你来定!”国王大吼了一声。
仿佛被这一声怒吼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他虚弱地靠在了椅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罗伯特轻轻亲吻了一下国王的手,犹豫了片刻,他探过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国王的脸颊。
国王的脸毫无温度,他感到自己如同亲吻了一尊大理石像。
“我会先送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回我家的庄园去,承蒙您的恩典,那座庄园被留给了他们,在那之后,我就要离开英格兰了。”
国王抬起头来,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阴沉而又苍白,毫无光彩,那双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里的希望之火正在逐渐熄灭。
“再见了,陛下。”罗伯特心如刀绞,他将眼睛瞪得老大,竭力不让那已经充满了整个眼眶的泪水漫溢出来,“我是有意这样说的,因为我衷心地希望,我们还能够再次相见,我会祈祷,当我下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脸上会带着微笑,告诉我您得到了平静,也得到了幸福。”
国王没有说话,而是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在王位上抽搐了一下。
爱德华用手捂着脸,无声的啜泣着。
罗伯特瑟瑟发抖地最后碰了碰国王的手,转过身,冲出了大厅,他压抑着自己回头看看的冲动,就好像是害怕如同欧律狄刻那样,仅仅向后看一眼,就会让他变成一尊石像,再也走不出这间大厅一步了。
大厅的橡木大门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墓穴一般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
第152章 任命
当罗伯特从大厅里冲出来五分钟之后,塞西尔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溜回了大厅里。
国王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座上,他的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塞西尔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想要探一探国王的鼻息的放肆冲动,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到王座前,发现国王正如同身处寒冬中一样瑟瑟发抖着。
塞西尔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他不敢打扰陛下,于是只能站在了王座前,垂下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声显得微不可闻,静静地等待国王的声音响起。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国王依旧一动不动。
塞西尔终于按耐不住了,他轻轻抬起头来,轻声叫道:“陛下?”
国王睁开了眼睛,塞西尔注意到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泛着血丝,四周还有些红肿,而眼角的泪痕也尚未完全干涸。
国王用两只手撑着王座的扶手,托举着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动作看上去比起阿特拉斯用手托起大地还要费力。
他像幽灵一样向塞西尔走了过来,靴子踩在松软的波斯地毯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爱德华国王走到塞西尔面前,抬起胳膊,指了指大门。
“他走了吗?”国王轻声问道,声音低的就像是害怕惊到猎物的猎人一样。
问完这句话,国王的胳膊就垂了下来,泪花又在他的眼眶里泛起,他安静地等待着塞西尔的回答,就如同死刑犯在等待那把锋利的斧头将他的脖子砍断。
塞西尔深深地鞠躬,以确保国王看不到他那愁云密布的前额。
“如果您是说莱斯特伯爵大人的话,我想他应当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国王的顾问谨慎地回答道。
他犹豫了片刻,又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我听到他叫仆人来收拾东西,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去。”
国王抽了抽鼻子,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那对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好极了,他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下……他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计划好了,只需要通知我一声!真是个果决的好汉……”
他用力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那白皙的皮肤都被揉搓的有些发红了。
“如果我当初听我父亲的话去做个教士,那我现在想必可以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一下陛下了。”塞西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国王干巴巴地冷笑了一声。
“那些教士会告诉我,我受到的这些苦难,是我尽到了做国王的责任的体现。而上帝则会在那永恒的天国迎接我,他会因为我尽到了责任而给我以奖赏。”国王抬起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天花板,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理石,一路直射到天堂去,“可那有什么用处?在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而在天国里想必也是如此……这世上没有甜蜜,只有苦涩……我可用不着那些玩意!塞西尔先生,没有上帝,没有天国,只有这无趣的生活,如同泥潭一样,张大嘴巴等着把我吞下去!”
塞西尔被国王这离经叛道的情感爆发吓了一跳,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也许陛下不愿意听。”他轻轻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然而即使是君王,也不能事事如愿……莱斯特伯爵做了正确的选择,我为此而敬佩他,因为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把我放在他的位置,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我的自私心也不容许我做出那样的牺牲。”
国王朝后猛地退了几步,当他的两条腿无法支撑住自己的重量时,他刚好落回到王座上。
“伯爵大人是全心全意地为您着想的,陛下。”塞西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悲伤,“他留在这里,那么您就是是非不分的昏君;而您让他离开,您就会被认为是公正无私的圣君。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而这宫廷就是个宏大的舞台,重要的是外表而非实质。您也许可以一时不在乎所有人的看法,也可以永远不在乎有些人的看法,但您不能够永远都不在乎所有人的看法……恕我直言,即使您的权力再扩大十倍也做不到。”
国王的脑袋无力地后仰,他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声啜泣着。
塞西尔再次朝着国王举了个躬,“我能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吗?”
国王轻轻发出一声鼻音,示意对方说下去。
“罗伯特大人必须离开,这一点恐怕您也无力回天,但您可以让他以另一种身份离开。”
国王抬起了头。
“我国驻西班牙的大使一职,如今已经空缺了三个月……您是否愿意考虑派罗伯特大人去马德里?”
“大使?”国王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
“不列颠驻西班牙的大使,比起医院骑士团或是新大陆来说,想必是个更好的去处。”微笑重新爬上了塞西尔的嘴角,“至少您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全,并且几年以后,当事情风平浪静之后,您也可以更方便的请他回来。”
“您觉得一切会风平浪静吗?”国王苦笑了一声,“您觉得几年的时间就足以冲淡一切吗?”
“为什么不会呢,陛下?我们当今的时代是个堕落的时代,而您的这座都城如同当代的巴比伦,任何事情转眼之间就会被抛到脑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个人都在追求刺激,每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变换口味,谁也不会有时间去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几年前的了。您的父亲当年将违背他命令娶了您的姑姑的萨福克公爵驱逐出了宫廷,几年之后不是也让他回来,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况且这个职位如今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去处,毕竟如果有利可图的话它也不会空缺如此之久。我们和西班牙的关系如今可谓是微妙到了极点,再向前一步就是战争,然而双方却都没有往前跨一步的勇气:我们的海军目前还难以和西班牙抗衡,而西班牙人忙着在整个欧洲救火,也不愿意在这时候为自己增加一个新的敌人……这时候您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在马德里,而这样的人可是不多见的。”
“您说的有理。”国王看上去冷静了不少,但阴郁之色依旧没有从他的脸上完全消退,“如果他一定要离开,那么我宁可他能安全地呆在马德里皇帝的宫廷里做大使,而不是去马耳他岛的瓦莱塔要塞里躲避土耳其人的炮弹。”
“也许有些不长眼的西班牙愣头青会挑衅他,那就会有一场决斗,不过我倒不担心这个。”国王喃喃自语道,“只要他们领教了他的剑术,就会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作为大使和外交官,西班牙人也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
“正是如此,陛下。”塞西尔往前挪了一步,“而比方说吧,三到四年以后,您往马德里写一封信,召他回英格兰来。大使的任期通常也就是几年,罗伯特大人任期届满,卸职回国,任何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我曾经听人说,您是全国第一聪明人。”国王淡淡地翘了翘嘴角,“我之前还不信,但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了……这是个好主意,事实上是您给我提过的最好的主意。”
塞西尔又一次微微躬了躬身,向国王表示谢意。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国王接着说道,“如何让他同意这个任命呢?他可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外交的兴趣啊?”
“我愿意为陛下解决这个问题。”塞西尔看起来胸有成竹。
“想必您已经有计划了。”
“很简单,陛下。”塞西尔显得有些得意,“像西塞罗一样,用我的舌头。如果陛下信任我的话,我愿意替您去说服莱斯特伯爵阁下接受这项任命。”
国王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塞西尔。
“我听说您要结婚了。”国王突然转换了话题。
塞西尔有些始料未及,他摸不清国王的用意,于是只好如实回答:“是的,陛下。”
“您的未婚妻是索尔兹伯里侯爵的女儿吧。”
“正是陛下一位最忠实的臣仆的女儿。”
“好极了。”国王点点头,“在您说服莱斯特伯爵之后,请您到财政部那里去一趟,从那些被没收的庄园里选一座您喜欢的吧,这是我送给您的结婚礼物。”
“陛下的隆恩远远超出我的奢望。”塞西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脸上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
国王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然而他并没有点破。
“那么,您现在就去吧,我等着您的好消息。”国王朝着大门扬了扬下巴。
塞西尔倒退着离开了大厅,仅仅三分钟以后,他就来到了罗伯特的套间的房门前。房间的大门大开着,仆人们正在忙着将箱子从房间里搬到楼下去装车。
塞西尔伸手拉住了一个仆人,“莱斯特伯爵大人呢?”
“伯爵大人在屋里,阁下,但是他马上就要动身离开了。”
“那就去通报他吧,说伯利男爵威廉·塞西尔要见他,告诉他我从国王那里来。”
仆人立即转身走进了房间,过了没多久,他从门里又走了出来。
“伯爵大人请您进去。”仆人伸出胳膊,为塞西尔带路。
罗伯特的房间位于陛下的大套间的隔壁,两者之间仅仅隔着一道墙,由一道隐秘的小门联通,两边分别被国王套间里的一张描绘女神狄安娜春猎的塞弗尔挂毯和罗伯特房间里的一尊赫拉克勒斯的雕像所隐藏起来。
与国王的房间相比,他的宠臣的房间并没有那样宏伟高挑的天花板,然而上面装饰的美丽壁画却丝毫也不逊色。事实上,这些图案都是国王和艺术家一同设计的。在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艺术家描绘了正在帐篷里演奏竖琴的阿喀琉斯和在一旁饮酒的帕特洛克罗斯,柏拉图曾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推崇为爱情的模范。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陛下常以亚历山大大帝自比,而亚历山大进军亚洲时,曾和他的恋人赫菲斯提昂一道朝拜过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纪念碑。很显然,这天顶画故事的选择并非偶然,随着国王权柄日隆,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在意别人知晓他和罗伯特之间那半公开的秘密。
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四柱床,床上挂着金线丝绸织成的帷幔。塞西尔第一次进入罗伯特的卧室,好奇心驱使着他环视了一圈这房间,他注意到房间的窗户上也挂着和床上同样的帷幔,而大床的华盖上用金线绣着国王的纹章,这明显的逾制之举,竟公然发生在国王房间的隔壁,不消说这又是陛下的安排,显然国王虽不在这房间里,但这房间里处处都是他的手笔。
罗伯特正坐在房间一角的一把乌木镶金的椅子上,用手系上旅行斗篷的扣子。
“您从国王那里来吗?”罗伯特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然而声音是骗不了人的,“陛下怎么样了,他让您给我带了什么话吗?”
塞西尔轻轻叹了一口气,“恕我直言,大人,您刚才实在是有些欠考虑。”
“我担心如果我耽搁的太久,我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勇气又会流失掉。”罗伯特回答道,“您应当明白我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我明白,大人,您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
“所以如果您是来劝我改变主意,那么就请免开尊口吧。”罗伯特站起身来,“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在等我。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赶呢,如果我们要在今晚回到我家的庄园去的话。”
“您猜的不错,的确是陛下派我来的,然而我并不是为了劝您留下。”
“那您是来干什么的?”罗伯特疑惑地问道。
“我向陛下提出了一个建议。”塞西尔压低声音,“我建议他任命您做驻西班牙宫廷的大使。”
“大使?”与国王一样,罗伯特惊讶地重复了这个单词。
“您不应当去医院骑士团,他们受到西班牙人的赞助,查理五世皇帝是他们的保护人,而他们所坚守的马耳他,也是西班牙人抵抗土耳其扩张的前哨。您若是要加入医院骑士团,客观上就是要去为西班牙国王效力,而西班牙人是陛下的敌人。”
罗伯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这话说的有道理。”
“您也不应当去新大陆,您去那里做什么呢?您不是探险家,您不懂得航海,您不知道如何预测风向和洋流的变化,也不知道如何用天空中的星座判断自己的位置……把这份工作留给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或是约翰·卡伯特那样的先生们吧,您是陛下的臣仆,难道不应当去陛下最需要您的地方效力吗?”
“所以,陛下需要我去西班牙?”罗伯特有些迷茫,既像是在对塞西尔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交部明天就会向葡萄牙大使发出照会,葡萄牙大使之前曾经向陛下求娶过伊丽莎白公主,然而当时陛下并没有做出答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婚约下周就可以签署。而陛下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计划在婚约签订之后就把伊丽莎白公主和玛丽公主一起送走,海军已经为此开始准备一支舰队了。这支舰队将前往里斯本进行访问,伊丽莎白公主会在那里下船,接下来舰队会前往加的斯,在那里把玛丽公主交还给西班牙人……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您也将和她一起前往西班牙,国书也会为您准备好。”
“事情进展的这么快?”
“是啊,葡萄牙人希望尽快为他们的王太子完婚,没人能预言那个怪胎还能活多久……他们急着为他留下一个后代,否则阿维斯王朝就要绝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