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综合其它 > 君主 > 君主 第110节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大喊着的怀亚特爵士拖出了房间,丝毫不理会他的大声抗议。
  房门被重新关上,屋子里除了罗伯特和国王之外的所有人都借机溜了出去,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国王走到罗伯特身边,握起了对方的一只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是要用自己的温度将那只如同大理石一样冰凉的手暖热。
  “你还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罗伯特微微点了点头,“我没事,陛下。”
  爱德华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国王大步走到茶几前,将匣子的盖子扣上,仿佛里面装着的是美杜莎蛇怪的脑袋一样。
  “别再看了。”他轻声说道。
  罗伯特用手撑着扶手椅的把手,当自己站起身来。
  “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我要失陪片刻。”罗伯特的脸上越发惨白,似乎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被冻成了冰晶,“我要去见见我的母亲和我兄弟的妻子。”
  他伸出手,指了指那镶嵌着宝石的精美匣子,当年埃及人相比也是用这样一个精美的容器盛放着庞培的脑袋,大张旗鼓地将它作为礼物送到凯撒面前的。
  “当然,你应当去。”国王挤出来一个微笑,他拿起那个匣子,走到罗伯特面前,将它塞在了对方怀里。
  他张开双臂,搂住了罗伯特,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让你好受些。”
  罗伯特轻轻点了点头,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国王的脸。
  他捧起匣子,走出了书房。
  当罗伯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国王轻声叹了口气,犹如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移动。
  过了几分钟,他突然一脚将刚才放着匣子的茶几踢翻,上面的小花瓶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第149章 未亡人
  在汉普顿宫一楼大楼梯的东侧,有几间连在一起的套间,而达德利家的女眷们,连同简·格雷一起,在爱德华国王重新夺回伦敦城后就搬到了这里。
  这几间房间的墙上涂着灰墁涂料,这是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所修建的枫丹白露宫那里引进的新风尚,而墙壁的基座则是米黄色的大理石。这些房间在规模上远远比不上楼上的那些用大理石和水晶建造的巨大厅堂,陈设也颇为简单,但是品味却也并不俗气。地面上铺着各种颜色的柚木地板,这些地板在地面上拼嵌出各种各样的图案,而墙边,茶几上和壁炉架上都放满了白瓷花瓶,每一只花瓶里面都放着两只各种颜色的鲜花。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晚餐,厨房为女士们准备了清炖肉汤,珍珠鸡,西班牙雪利酒和水果。这里虽说比不上君王的寝宫,然而比起她们之前避难时藏身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地下室,已经称得上是天堂了。
  简·格雷小姐和首席大臣的夫人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但她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没有兴致动一动面前的菜肴,而那些与她们住在一起的达德利家的小女孩们,已经吃完了晚饭,早早地被她们的母亲和嫂子打发上床睡觉了。
  简·格雷小姐坐在餐桌旁的软椅上,用一种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的眼神看着墙上涂料的颜色变化,她并未身着宫廷里绣着金线的盛装,脖子上也未悬挂昂贵的珍珠和钻石项链。包裹着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身体的,不过是一件很普通的深色连衣裙而已,然而那件连衣裙却异常合身,丝绸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仿佛她的整个人是在用衣服制成的模型里浇铸出来的一般。她的头发并没有被缀满珠宝的兜帽包裹起来,而是自然地垂落到地上,但却一点也不显得杂乱。那带着几分都铎家族特质的头颅上曾经短暂地戴上了沉重的黄金冠冕,而如今上面唯一的装饰不过是一朵别在鬓间的白色玫瑰花。
  在餐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是她的婆婆,首席大臣的夫人。比起她的儿媳,这位老妇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还在喘气的尸体。几十年的病痛缠身加上丈夫的冷漠无情,已然让她周身的哀伤气息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乌龟壳,连夏日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都无法穿过。那具爬满了皱纹的衰老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而在那身体的胸腔当中跳动着的,是一颗早已经流失了所有温度的心脏。她虽然没有身穿丧服,但任何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会把她当作是一个孀居超过二十年的寡妇。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餐厅里,事实上她们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们作为爱德华国王的名义上的客人住在汉普顿宫里,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于软禁的体面说法罢了。而在这个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的世界里,她们如今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拜她们丈夫的失败所赐,而她们两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年轻者还依旧对自己的丈夫满怀希望,而年长的却早已经心如死灰了。
  “您应该多吃点东西。”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首席大臣夫人,她的精神自从来到汉普顿宫以来就显得十分沮丧。
  “您也没怎么吃啊。”简·格雷苦笑了一声。
  “我吗?我活不了太久了。”首席大臣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扬,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宛若刚刚离巢就丧命于鹰爪之下的雏鸟,“而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简·格雷拿起放在桌上的调羹,从瓷盘子里舀了一勺肉汤,凑到唇边。
  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调羹里的液体,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将调羹连同里面剩余的肉汤一起重新放回了盘子当中。
  “抱歉,夫人,我实在吃不下。”她低下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首席大臣夫人解释道。
  “我想这是因为您的丈夫,没错吧?”首席大臣的夫人用两个指头轻轻夹住装着雪利酒的小酒杯,将它举到眼前,打量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这可真是有趣……我都已经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我刚刚和他结婚时,似乎也曾经像你一样担心过我的丈夫……那时他随着先王在法国打仗。每天早晨,我和管家谈完话,看过账目,安排好仆人们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后,我就让人拿一柄遮阳伞和一把藤椅,放在庄园的入口处,正对着大路。而我就坐在那把藤椅上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想着也许下一个瞬间,一位法国来的信使就会从地平线的尽头冒出来,策马飞奔到我身边,从马鞍上的信囊里掏出他写给我的信,或是一封有国王签名的阵亡通知书……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疲倦了,亲爱的……我厌倦了他的那一切阴谋诡计,他是一头不知满足的野兽,贪婪地吞食着权力,对于约翰·达德利来说,一切永远都不够。他总想要更响亮的头衔,更显赫的官职,更大的庄园和宅邸。我们的钱箱里已经放满了这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金币,那些黄金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对于他来说胜过天籁,于是他就想要更多的金子……我已经厌烦了这一切,如今他的这出戏就要演完了,而我也到了退场的时候。”
  “吉尔福德和他不一样……”简·格雷轻声反驳道。
  首席大臣夫人轻轻挑了挑自己的嘴唇。
  “您看得出来,您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对吧,亲爱的?”
  简·格雷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没人能够预言未来。”她反驳的颇没有底气。
  “您知道造成您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吗?”首席大臣夫人不理会她的反驳,自顾自地说道,“您是个勇敢的人,然而却总是表现的软弱,这是您那位母亲的杰作:把一个婴儿放在罐子里,时间长了他就会长成一个四肢扭曲的怪物……您也是一样,您有一颗勇敢的心灵,然而您却没有得到应得的训练,正相反,您有意或是无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最后连您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了。”
  “我丈夫那样的人,就像海里的鲨鱼,他们嗅得到软弱的气味,就像鲨鱼能从几英里外闻见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您的性格加上您的地位,吸引来您身边的只能是这些野心家,从某种程度上说,您是在邀请别人来把您当作棋子。”
  “您在说些什么呀?”简·格雷被首席大臣夫人猛地用语言的剑刺了一下,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婆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似乎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我不是在指责您什么,小姑娘。”首席大臣夫人身上裹着的那冰霜般的严厉的外壳融化了些许,“但我必须要告诉您,对于处于您这种地位的人来说,您如今陷在这样的状况里,讨论是谁的错,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王位的继承人们生活的世界,遵循的是另一套准则,一种彻彻底底的丛林法则……每个人都是一只在森林里游荡的野兽,互相窥探着,等到对方露出破绽,就用自己的利爪和尖牙撕开失败者的喉咙。而他的亲人们不但不会为他伸张正义,反倒会冲上来试图分一杯羹,因为没吞食掉一口自己亲人的血肉,他们自己就会变得更加强大一点。”
  “如果上帝保佑,您和吉尔福德能够撑过这次风暴,请您千万别忘记这一点……您可以厌恶阴谋和诡计,但这不能阻止别人把您规划进他们的阴谋当中,这是您的出身决定的,您无从选择。”
  首席大臣夫人把雪利酒杯放在唇边,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壁炉架上的座钟的声音,在这一片凝滞的寂静当中,显得格外响亮,两位女士对视了一眼,她们意识到自己已经尽到了礼节赋予她们的义务,在餐厅里坐了足够久了。
  当她们不约而同地提起自己的裙摆,就要站起身来时,餐厅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罗伯特·达德利的脚踩在地面上铺着的松软的奥布松地毯上,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如同一个幽灵一般悄然溜进了房间。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香木匣子,浑身摇摇晃晃地,就像一个发着高烧的人那样。
  “母亲,还有您,夫人。”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就要窒息一般。
  简·格雷和她的婆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祥的阴云。
  “您是有吉尔福德的消息要告诉我们吗?”简·格雷猛地站起身来,她那张刚才毫无血色的脸如今却仿佛融化的铁水一样通红滚烫——紧张和焦虑令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我很抱歉……”罗伯特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着战,“我给您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请您积攒起您所有的勇气吧,您会用得着的。”
  简·格雷呻吟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眼前直冒金星。她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撑住桌面,试图让自己站住,然而最终还是无力地跌落在了椅子里。
  大颗的汗珠顺着那优美的脸颊的曲线流进她的领子里,简·格雷惊恐万状地看向被罗伯特放在餐桌尽头的匣子,她用手抓住自己漂亮柔顺的头发,用力之大以至于几缕金发被从头上揪了下来,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头皮。
  可怜的女人瘫软在椅背上,如同一个垂死的人一样,嘶哑的呼吸声从她的肺里传了出来。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听到自己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
  罗伯特沉默地低下了头。
  “把它打开。”简·格雷颠来倒去地嘟囔道,“快把它打开。”
  “孩子,别看了。”首席大臣夫人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朝着简·格雷的方向走来,她那张本就苍老的脸现在则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凹陷了下去,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
  首席大臣夫人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知道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她的声音冷的如同寒冬女神斯卡蒂呼出来的白气,“别去看它了,那不是吉尔福德……他如今身在天堂里。那匣子里的不过是一团正在腐烂的肉,它能带给你的只有无边的痛苦……够了,跟我一起,我们回去休息吧……”
  简·格雷打了一个寒战,她剧烈地摇晃着脑袋。
  “不,不行!”她一把推开了首席大臣夫人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我要看看他,我一定要看看他……我不相信……”
  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是在赛跑一样,身子向前倾,冲到了那匣子的面前。
  少女的指尖用力按在匣子的机关上,匣子的盖子一下子弹开了。
  两颗死灰色的头颅被对称地摆放在匣子里,他们的眼睛大张着,然而那过去曾经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两个黑色的空洞。这四个黑色的洞直勾勾地盯着简·格雷,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那两颗脑袋的头顶上挂着尚未脱落的所剩不多的头发,仿佛两个长了毛的鸡蛋一样。吉尔福德勋爵那张曾经氤氲着健康鲜红的红晕的脸,如今却白的发绿,过去那优美的脖颈连着身体的地方,如今却血肉模糊。
  血腥味混杂着霉味,从匣子里漫溢出来,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那鲜美的肉汤和多汁的水果也沾染上了这死亡的气息,即便并没有被怎么用过,也再不会有人愿意尝上一口。
  简·格雷用一种如同少女抚摸情郎一样的温柔动作,抚摸着那散发着恶臭的脑袋,她脸上带着瘆人的微笑,将那颗脑袋抱在了怀里。
  她将自己滚烫的嘴唇,贴在吉尔福德·达德利那冰凉的嘴唇上,仿佛期待着把生命的气息吹进这颗失去了身体的头颅当中。
  “吉尔福德!我亲爱的丈夫!”她大声喊道,脸上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罗伯特浑身抽动了一下,他惊恐地看向那捧着一颗头颅傻笑着的美人,似乎是在判断她是不是也像玛丽公主一样发了疯。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那已经被这一系列的事件搅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却怎么样也无法想出合适的措辞来。
  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这位老妇人曾经被命运施加给她的重担压弯了腰,然而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她却显得冷静的惊人。
  首席大臣夫人用手扶着桌边,颤颤巍巍地走到匣子旁,低下头打量着自己丈夫的脑袋。
  如同看到匣子里躺着一条睡着的蛇一般,老妇人朝后退了一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命中注定啊,真是命中注定!”她盯着自己丈夫那被黑色的血迹弄脏了的花白胡须,低声呻吟着,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她转过头来,看向简·格雷手中捧着的吉尔福德的头颅,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那干涩发红的苍老眼睛里涌出来,润湿了那干枯的眼皮——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一步一顿地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柔和声调开了口:“坚强些!我的孩子。”
  她伸出两只手,轻轻抚摸着吉尔福德勋爵的额头。
  “我的儿子,我漂亮的儿子!”首席大臣夫人泪如雨下。
  简·格雷哀叫了一声,两条腿无力地弯曲,她跪倒在地上,幸好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才让她免于摔伤。
  “您失去了您的丈夫,我知道,您深爱着他……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不光失去了我的儿子,还失去了我的丈夫。我曾经爱过他,就像您爱着吉尔福德一样,他是个罪人,他理应去死,但我也应当为他祈祷。”
  “站起来,我的孩子!您身上流着亨利七世的血液,他也曾失去过一切,独自一人在欧洲大陆流亡,可他最终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王国……也许对于我来说一切就要结束了,然而对于您来说,来日方长。掩盖住你心里的痛苦吧,你的血管里流着王族的血液,别浪费了它……你还不到二十岁,你会有幸福的人生,这是对吉尔福德最好的怀念……”
  简·格雷浑身颤抖着,她咬着牙,用一只手把吉尔福德的脑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强自站了起来。
  她将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放在餐桌上,又从桌子上找来了一条丝绸餐巾,将那脑袋抱了起来,雪白的餐巾上很快就染上了黑色的污渍,那是可怜的年轻人已经凝固了的黑色血液。
  爱德华国王站在房门外的阴影里,透过门缝,他看到简·格雷抱着那头颅,摸索着朝门口走来,她的袖子上,脸上,和手上都沾上了自己丈夫的血迹。
  国王轻声叹了一口气,重新消失在黑暗当中。
  第150章 审判官
  1554年8月1日,国王的军队开进了伊丽莎白公主盘踞的阿灵顿城堡,将王旗插在了城堡的塔楼上。就在同一天,效忠玛丽公主的最后一只军队在肯特郡向禁卫军投降,为这场被后世的历史学家称之为“三王之夏”的内乱画上了休止符。
  距离爱德华国王在彭布罗克城堡中毒昏迷,仅仅过去了二十几天的时间,然而如今的不列颠王国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国家。在王权的压迫下影响力日渐衰退的贵族阶级,动用了他们手里能够集结的全部资源,对王权进行了一次自从男爵们迫使约翰王签署《大宪章》以来最为激烈的反扑。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样,他们将自己手里所有的筹码放上了牌桌,然而最终却是国王赢下了这一局,他们所有人都输了个精光。
  超过两百名贵族死在内战的战场上,还有同样数目的达官贵人被内战的各方以叛徒和敌人的身份处决,他们的财产全部落入了国王的腰包,再加上接近一千名与叛乱者有联系的商人,贵族和官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而自愿“捐献”给国王的财产,这场叛乱为国王的内库带来了超过三千万英镑的收益。有了这笔进账,陛下不但可以还清欠银行家们的所有债务,剩下的财富还足以建造三十艘战列舰。
  这笔巨额财富的转移,也意味着伦敦城日益兴隆的银行业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洗牌。一直以来,贵族们都是伦敦银行家们最大的客户群体,整个贵族阶级的借贷总数甚至超过国王的借款。自从亨利八世以来,随着资产阶级商人和市民们的兴起,贵族们在经济上的优势如同海边的花岗岩一样被侵蚀,而文艺复兴所带来的奢靡之风,也让依赖于田产收入的贵族们不堪重负。
  作为削弱贵族阶级并刺激经济发展的一种手段,爱德华国王对于奢靡的风气不但不加禁止,反倒是身体力行的助长这种风气。陛下每天要换掉三套礼服,而且每套衣服绝对不会第二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因而贵族们也只能有样学样,把自己的财富贡献给英格兰发达的纺织产业。在这堕落而又浮华的十六世纪,让一个人成为贵族的,并非是所谓的骑士精神和高尚血统,而是丝绸,钻石和珍珠,是纯种马和带弹簧的四轮马车。归根结底,形式创造内容,而举止包含一切,一个人穿的像贵族,表现的像贵族,那么别人也就把他当作是贵族。如果有人掏不起这场游戏的入场费,那么就说明他不属于这里。
  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许多囊中羞涩的贵族不得不靠借债度日,久而久之,连许多大贵族也开始从银行家那里借贷大笔的黄金用来展示自己一掷千金的派头,他们的豪宅和土地都成为了用来借贷的抵押物。
  当这场叛乱尘埃落定时,许多银行家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许多债务人已经身首异处,他们用来抵押的不动产,则都被陛下收入囊中。从法律上讲,他们可以向法院起诉,要求国王的财政大臣退还这些应当属于他们的财产,然而实际上,这样的诉讼可以拖延超过一年的时间,而被国王雷厉风行的作风吓成了惊弓之鸟的法官们也十分乐意尽可能地拖延作出裁定的日期,丝毫不考虑这些银行家们的现金流基本上撑不了一个月就要断裂,在那之后他们只能宣告破产。
  在爱德华国王的授意下,那些之前曾经借款给王室的银行家们,将会很快地得到那些自己应得的抵押标的物,而王室欠他们的借款也将被爽快地归还;至于那些对陛下的信用表示怀疑,宁可把自己的金币借给贵族们也不愿意给国王借款的银行家们,就需要公事公办地向陛下呈递请愿书,或是去向法院提起诉讼,而在那之后他们就只能耐心地等待了。在不列颠王国,任何人都应当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王效忠:士兵们用他们的剑,农民们用他们的犁,而商人们则用他们的税款,至于银行家们自然就应当用他们的钱柜为国王服务,而忠诚的最好表现,就是踊跃购买王室债券。那些拒绝承担自己义务的人,自然也就不能期待陛下的隆恩。
  在这场风波当中,损失最大的是犹太银行家们,这个被逐出故土,飘流四方的民族,对一切强权都抱有着本能的不信任,而他们的这种怀疑也有着充分的依据:对于将欠犹太放贷人的债款一笔勾销这件事,上千年来欧洲各国的君主们都从未有过心理负担。然而今天,他们为自己的这种怀疑付出了代价,伦敦注定将要成为欧洲的金融中心,但是在爱德华国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只需要听话的银行家,如果那些犹太人不愿意为国王尽忠,那么他们自可以去阿姆斯特丹或是日内瓦放贷,可如果他们要留在这里经营,就必须把爱德华国王当作他们的主人来效忠。据说,国王即将成立一家英格兰银行,这将是世界上第一家中央银行,而不列颠所有的银行家们,都必须随着这家银行的指挥棒起舞,否则陛下只消把还款的日期从月初拖延到月末,他们用纸牌搭建起来的金融大厦就要顷刻崩塌。
  欧洲的君主们正用充满兴趣的目光,注视着不列颠岛上发生的变化:这个国家的王权已经被加强到亘古未有的程度。议会这个自从1258年《牛津条例》颁布起就在王国的政治结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机构,如今已经被无限期解散,实际上无异于被彻底废除;贵族阶级在政治和经济上都遭受了永远无法恢复的重创,他们日后只能向王权摇尾乞怜,在汉普顿宫里担当为陛下装点盛世场面的花瓶;新兴的商人和银行家则发现自己的现金流都被国王牢牢地掐在手里,如果陛下愿意的话,他可以让任何一个商人或是银行家在几天之内破产;至于教会,他们早在亨利八世国王时期就被折腾的半死不活了,即便爱德华国王现在让他们为犹大封圣,恐怕他们也会照做不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