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煜亲王以往的表现,在他被魇症缠身、最有可能发疯的时候都没有疯,现在魇病都好了,那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
这背后的故事怎样曲折,众臣并不知晓……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在新帝说出一个决定的时候,表明自己该有的态度。
丁灏见煜亲王不表态,已经习惯,所以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见百官之首的蔡鹏也按兵不动,还以为中书令在默默思考该如何劝说陛下,于是心中微动。
他与蔡鹏虽皆为顾命大臣,但在先帝和陛下面前,自己不如蔡鹏得到上位者看重,却是事实。
位极人臣,当然也是所有为官者的心愿,但想办法在陛下心中占据更多的位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好好筹谋,步步为营。
蔡鹏曾在京中为官,后去偏远贫瘠之地辗转多年,以博学见长,可教导殿下史书国策。
他自己则从地方大员一路回到天京,出身世家,深谙为官之道,也熟识各级政务,将来可辅助君王处理实务。
只不过天子眼下才十四岁,离真正的亲政还早了些,所以学习显然是他现阶段更重要的事情,身为帝师的蔡大人比丁大人更得圣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丁大人觉得,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总要有些变化才行。
丁灏觉得,刘荃不像先帝,他并非心思深沉之人,而且年纪尚小,心思单纯,耳根也比较软,这时候在他身边的臣子必须表现得稍微强势一点,让其心生崇敬,才更容易得到陛下的注意和信任。
所以听了陛下之言,丁灏迅速在心中形成腹稿,趁蔡鹏还未出声,就抢占先机。
但此时的丁灏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与蔡鹏其实皆有才能,只是各有所长,为何蔡鹏在先,他暂时在后。
丁灏自己好强爱争,蔡鹏不争却身居高位,再加上耿直的开元和生性谨慎的乔成……
先帝给儿子选顾命大臣的时候,可不仅仅考虑了他们能力的大小,术业的专攻,还仔细预测了他们未来如何相争、如何站队,才能让刘荃稳坐高台,坐享制衡之利。
想到这里,他立刻动身出列,拜而道:“陛下,人之大孝,在乎善继,既有枢务之重,军国之殷,纘而承之,不可蹔阙。以日易月,乃是祖制旧章。先帝亦留有口谕,令陛下三日而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五日大祥,二十七日释服,还望陛下斟酌。”
丁大人说得有理有据,有条不紊,立刻得到不少支持,刘荃也微微点头,似乎陷入了思考。
过了一会儿,蔡鹏依旧没有表态,这时候年轻的帝王又开口道:“丁卿所言,有理。朕为天子,国事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那确实违背祖训和先帝的嘱托,反为不肖……”
就在众臣以为刘荃被丁大人说服的时候,他却话锋一转,又言:“但朕心意已决,不愿改志……不如这样,三年内朕仍在太极宫南庑青庐独居,但孝中如常临朝,繁细仪节着由煜亲王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又可行为人子之职,即可两全。”
他目光坚毅,确实是心有决意、不再轻易被旁人左右的样子。
听到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众臣无不感念先帝与圣上情谊深厚,新帝仁厚纯良,有明君之相。
一直都在沉默的煜亲王继续保持沉默,但刚刚没有发言的蔡鹏却终于有了动作。
他与丁灏一般出列,跪地向新帝行了叩首大礼,言道:“陛下仁爱,至情至孝,实乃我冀州之福,社稷之幸。”
如此一来,就是明确表示支持陛下决定的意思。
众臣见中书令已经表态,自然也随之附议,整个殿内一派和谐。
既然是帝王之令,宫中当然立刻行动起来,不出半日,太极殿南庑就搭起青庐。
然而,还没有等皇帝住进去,慈安殿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自谋逆案之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的太皇太后,在先帝宾天之后因为悲痛难忍,导致病情恶化,经御医全力救治之后仍然回天乏术,在承皇帝大行之后第三日,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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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承皇帝宾天,后有太皇太后病逝,吉兴十二年对于整个冀州皇室来说,确实是个值得悲伤的年份。
先帝的一生跌宕起伏,精彩纷呈,而太皇太后的一生,也不输其势。
太皇太后出身徐氏,乃是敬皇帝于亲王建府时迎娶的结发妻子,后敬皇帝继位,她顺理成章地被封为皇后。
那时候徐家还未成长为能够把持朝政的外戚,徐皇后在出身尊贵的贵妃、蒋妃面前,以及年轻貌美的高妃面前,委实没有太大的优势。
但好在敬皇帝虽没能给她爱意,却给了嫡妻足够的尊重和爱护,甚至因为心有亏欠而补偿徐家,拔擢其父兄、子侄,令皇后亲族迅速崛起,拜相封侯。
徐后一生无子,但作为厉皇帝和承皇帝的嫡母,而且两位皇帝的生母又都早逝的情况下,徐后被尊为皇太后,并逐渐统领后宫。
厉皇帝好骄奢享乐,但对女人的兴趣不如对杀人的兴致高,一干妃嫔要么连府邸时期都没有撑过就香消玉殒,要么因厉皇帝的遗旨被迫殉葬,结局凄凉。
所以徐太后在厉皇帝时期,于后宫之中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表现——当然,她也不敢有什么表现。
虽然厉皇帝选择谁做继承人,旁人根本无从干预,但徐家一直暗中支持刘炘,最后既然是刘炘成功登顶,他们也就有了兴王之功,并以此恩德挟制承皇帝多年,可谓一次投入,得无数回报。
承皇帝刘炘在亲王时期就纳了徐氏女,虽然继位之后没有马上立其为后,但他对徐太后的态度一直未变,始终保持谦卑,对太后非常尊敬。
在徐家倒台之前,他们可是非常风光的,而徐家支柱和核心的,不是庆国公徐彭理,而是身居宫中却能掌控各处的徐太后。
承皇帝喜欢了谁、宠幸了谁、亲近了谁,都逃不过徐太后的眼线。
于是年轻貌美的沅嫔、出身蒋府的琬嫔多年都未能出头,连封妃也是一个死后追封,一个在失去孩子被帝王补偿才升的妃位。
而在她的支持下,徐家所出的徐贵妃,生了帝王独子之后几乎得到“独宠”。
徐太后最明显的一次失察,恐怕是让承皇帝的沅嫔生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那次。
非徐贵妃所出的皇子,若是一旦长大成人,对于徐家来说会是巨大威胁。
徐太后经历多朝,颇有谋略,得知两个皇子的存在之后,她当机立断,找来道士给两个皇子判言“祸主双星”的命格,并将他们除之。
若不是煜亲王将他们带走、藏在自己的王府里,承皇帝就真的只剩下刘荃一个儿子了。
当然,这件宫廷秘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大部分参与其中的人被刘炘、徐太后或徐家灭口,所以天下人并不知道徐太后曾经做了这等颠倒黑白、诛杀皇子的惊天之事。
但徐太后的威仪,却从不因此减少几分。哪怕是后来徐贵妃被废,徐太后和徐家也安然无恙。
至于承皇帝几次坚持己见,因最后都不了了之,并没有引起徐太后足够的重视。
所以,不可一世的徐太后和权倾朝野的徐家想不到,他们眼中懦弱可欺的帝王在亮了几次爪子却仍旧奈何不了他们,只是承皇帝暂时蛰伏而表现出来的假象。
等到穷图匕见的时候,他们的脑袋其实只是挂在脖子上面的摆设,随时都要身首异处了。
徐家确有谋反之心,被承皇帝利用,与烠郡王相争,两败俱伤后又被帝王一网打尽,一点都不冤枉。
从那时候开始,徐太后不断走向辉煌尊荣的一生,似乎就开始进入悲惨的时期了。
可无论怎么看,敬皇帝身边有品级的妃嫔多不长寿,连让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高淑妃也早早香消玉殒。
倒是徐氏活着,硬是熬过了公爹、夫君、两个庶子在内的四位帝王宾天,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熬成了太皇太后,成为历史上极少见的,能经历五朝的女人。
在外人眼里,哪怕徐家行谋反之事,只要证明太后没有参与这些事情,承皇帝就尊重嫡母,不予追究。
甚至还在徐太后病重、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时候,也经常主动去探视,关心太后的起居和病情。
承皇帝宾天后,刘荃继位,与他有血缘之亲的太皇太后却没能继续享这个孙子的福。
在外人看来,太皇太后虽是病逝,但也算寿终正寝,但其实,是刘炘早有安排,让她在该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去、
承皇帝为儿子考虑了这么多,怎么可能让太皇太后活下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垂帘听政,影响刘荃的朝政呢。
更何况他仁孝的太子已经跟天下人说,要为先帝守孝三年,若是太皇太后撑到三年以后没了,作为孙子的新帝不能厚此薄彼,还得为皇祖母守孝一年,那岂不是耽误他传宗接代的大事了。
所以太皇太后没能活到三年以后……事实上,她甚至没能多活过三天。
而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看她断气的,就是她一直看不上眼的徐家庶女,也就是徐贵妃被废之后徐家送入宫中的徐雪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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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承皇帝敬嫡母,太皇太后的吃穿用度比肩帝王,甚至有时候比刘炘还要好,她的葬仪也不例外。
新帝接连失去父亲和祖母,一面悲痛,一面强打起精神,在几位顾命大臣的协助下,亲自操持先帝和太皇太后的葬仪。
由于承皇帝的妃嫔年纪都未过而立,有的宫人甚至与陛下同龄,为了避嫌,原本她们被安排在太皇太后的慈安宫里居住,不能随意在宫中走动。
眼下太皇太后仙逝,刘荃的这些庶母自然也就不能继续待在皇宫里面,只是因为帝王仁慈,她们不用给新帝殉葬,而是到皇家寺庙落发出家,为先帝祈福。
但她们中,有一人是例外的,那就是刘荃的小姨,茹嫔。
茹嫔作为服侍过先帝,又在太皇太后身边尽心尽力伺候、直到她逝世的宫妃,因先帝遗旨被新帝尊为太妃,形如太后,得以留在宫中。
其实,生母被贬寒池后,徐家送来了徐雪茹这个庶姨,当时还是太子的刘荃当然不会高兴。
且不说有个徐氏女代替他母亲陪在父皇身边,说不准对方还能生出皇子来,取代他,那时候的太子怎么可能会真心接纳这个入侵之女。
好在先帝那时候对刘荃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有因此而忽视刘荃,甚至后来徐家另寻他人,父皇对他依旧如故,这让刘荃放下心来。
再加上茹嫔一直老实,看上去温柔听话,刘荃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个名为小姨、实则跟贴身宫女无差的徐氏女。
先帝临终前嘱咐过刘荃,若将来太皇太后不在,宫里一个长辈都没有,对于他这个新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将来后宫但凡有个什么事情,都要劳烦帝王亲自去办,未免有些荒唐可笑,而且无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得要帝王承担责任后果,风险太大。
如果这时候宫里有个太妃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太妃作为宫里唯一的女性长辈,自然要为他操持后宫的事务,有些事情能够提前帮他解决,防范于未然,而有些受人责备的过错也能帮他背,替他处理善后。
更重要的是,太妃不是太后,名份上总是有差的,再加上徐家已经没了,她一个人总是势单力薄的,
因此徐太妃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徐太后,她的存在不至于成为少帝的威胁。相反,为了维系自己的尊荣,徐太妃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皇帝一人,自然要为他着想,为他做事。
如此一来,帝王将来就能得到一个比较安稳的后宫,而徐太妃则得到一个尊贵安详的晚年……
他们各得其所,互利双赢,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局面。
先帝对自己这个唯一子嗣的爱,刘荃是完全不怀疑的。
他为刘荃所做的所有安排,皆乃深谋远虑,年轻的皇帝对已经离世的父皇可谓言听计从。
虽然他并不知道太皇太后的“寿终正寝”也是他那位运筹帷幄的父皇刻意安排下的结果,但还是按照遗旨,奉徐氏女为太妃。
就这样,帝王不仅在太极殿南庑搭设的青庐之中独身而居,为先帝守孝,还一起为皇祖母徐氏守了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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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新帝刘荃于京中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品性之时,冀州百姓也在为大行皇帝守孝。
不过,他们就不像先帝亲子那般扎扎实实收满二十七月了,而是真正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天就好。
民间因为先帝和太皇太后的孝期,有段时间没有节庆可过,连日常娱乐也暂时停止,哪怕有人不想这么严格守孝,也只敢偷偷放松。
但在绥锦的煜亲王府,晓年带着荣年和慕年,却是脱下锦袍,换上浅色麻衣。
接到京中的传信,知道刘炘宾天的消息时,晓年其实跟刘煜当场的反应一样,满脑子都是不可置信。
晓年和刘煜不愧是心有灵犀、极有默契的一对,他怎么也不相信刘炘竟然就这样轻易死了。
作为大夫的晓年更是犯了职业病,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病让几个月前还有精力收拾叛党的刘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命呜呼了。
其实,他与这位先帝也算是“老相识”了,早在数年前于天京校场就有过一面之缘,也是从那时起,简小大夫开始知晓这位皇帝陛下这么多年对刘煜的所作所为。
仔细回想,他们经历的这几年的四处奔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是拜刘炘所赐,晓年对他不断的纠缠和打扰已经反感透顶、厌烦至极。
但再怎么讨厌这个人,晓年和煜亲王一样,从未真心想到要诅咒刘炘早点去死。
这不仅是因为身为大夫的晓年宅心仁厚才存有善念,而更重要的是,刘炘毕竟是小虎崽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