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脚步虽然不如一开始那么快,可也一直是在往前的,但洞窟仿佛再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刘清波甚至懒得再去计算时间,腿上像是绑了两个铅球,每迈出一步,都要提起巨大的勇气,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每天被祖父勒令脚绑沙袋跑步的日子,旁边霍诫的伤势比刘清波重许多,但也坚持在走,这让刘清波越发不肯示弱。
能聊的话题已经聊完,霍诫口干舌燥,实在没力气说话了,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身后,冬至正给龙深说起他在鹭城的经历,让大家勉强分散一点注意力。
其实冬至他们在鹭城做的事情,总局收到的报告上都有写,龙深早就一清二楚,但报告毕竟是书面文字,总有些细节,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龙深也是头一回听对方说起。
抛开令他无法回应的告白,这个徒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对方甚至比自己所期待的做得还要好。
从前看见冬至在他面前言听计从,说什么就乖乖干什么的样子,龙深一度觉得,对方在外面可能适应不了独当一面的工作,但事实证明,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冬至非但适应良好,而且频频立功,总局现在提起冬至,都说他不收徒则已,一收就收了个好徒弟。
斩妖除魔,维护人间秩序,曾经龙深以为自己对弟子的要求只有这一个,但现在,他却不大确定了。
因为他还希望冬至能好好的,不要总受伤,每天开开心心,像从前在自己跟前那样,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半天,拉着他眉飞色舞介绍特管局周边哪间餐馆更好吃。
他知道吴秉天与宋志存私下谈论起自己的儿女弟子时,偶尔也会流露出担忧他们的情绪,龙深如今也能体会到这一点,他想,自己也许给不了冬至想要的,但他的确在意这个徒弟,更甚于以往任何人。
这是爱吗?
他不清楚。
但听对方事无巨细,娓娓道来,语气中不时流露出重逢的喜悦时,他心中同样浮起淡淡欣喜。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化形之后,头一回登上峭壁险峰,在高山之巅,以人类的视角俯瞰芸芸世界,听风声凛冽,飞鸟振翅,见云卷缥缈,流霞万方,纵然情境不同,但微妙的欣喜,却殊途同归,令他感觉到,他的血是热的,心是跳动的,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人,有了人类本该有的情绪起伏,心境变化。
耳边听冬至说起飞机上的噩梦,龙深微微蹙眉,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三指搭在脉搏上。
微暖指尖与肌肤触碰,冬至下意识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任凭要害被龙深捏着。
“你身上没有魔气。”
龙深下了跟唐净一样的结论。
但听见师父这么说,冬至还是松了口气,笑道:“那应该是我大惊小怪了。”
幽暗中,龙深面露沉吟。
其实他另有猜测,只不过还未证实,他不想说出来徒增冬至无谓的困扰。
“等出去之后,我再详细看看。”
冬至应了声好,但过了片刻,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龙深握住他手腕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冬至倒不至于什么暧昧过界的想法,因为他发现龙深正往他手腕里注入真气。
暖意一点点升起,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须臾,龙深放开手。
“可以自己走吗?”
“可以。”
身上的伤不可能因为这点真气就不痛,但冬至的确恢复了一点力气。
没等他冒出“有师父的孩子像块宝”之类的想法,刘清波的手电筒忽然晃了一下。
“看,前面有块东西!”
这个地下洞窟,简直可以称得上一条水下通道了,长得众人都没有力气去惊叹。
即使他们觉得这里可能不是天然形成的,但能够凿出这样通道的神工巧匠,也绝不是凡俗之辈。
也许千万年前,曾有神龙异兽在此栖居,又或具备移山倒海之能的仙人,以鬼斧神工在河底开拓,河面上沧海桑田,这里却仿佛光阴静止,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已经有了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的悲观预期,当他们看见在泥土石块中半露着的石碑时,简直有种突如其来的惊喜。
尤其是霍诫,最后一口气泄了,整个人直接往旁边倒去。
刘清波则拿着之前从冬至手里抢过来的手电筒,一鼓作气跑过去。
冬至跟龙深随后也赶到了。
石碑年岁久远,又因在潮湿环境中长年累月浸泡,碑石上方已经被青苔所覆盖,刘清波和冬至捡起旁边的石头,把青苔一点点刮去,令其逐渐显露下面的碑文。
又是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符箓,众人一看,立马知道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石碑。
刘清波不解:“申城有龙脉吗?”
霍诫喘过一口气,肯定道:“有!这地方藏风聚水,虽然比不上京城,却也是上好的龙脉宝地。这条龙脉的龙心,就在市区,现在那地方上面是一座高架桥。”
冬至略有耳闻:“据说当年打桥桩的时候总打不下去,但城市建设,又不能不继续下去,后来请了高僧来看,才在立柱上加上九龙雕刻,以堵住打桩时泄露的龙气?”
霍诫笑道:“传闻总有夸张虚构的,那里的确是‘龙心’所在,不过也没有世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现在看来,石碑这里,应该就是‘龙首’了。”
跟他们之前发现的石碑不同,这座石碑上还嵌着一个铁环,铁环连着的,正是那条锁着无支祁的铁链。
这就证明龙深的推测是对的,许多年前,有人将无支祁镇压在此,让它来守护石碑。
“这里好像有点发黑,还有裂痕。”刘清波拿着手电筒凑近端详。
“应该是魔气渗透,程缘用魔气污染无支祁,也通过锁链,影响石碑,等魔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无支祁不发狂毁了石碑,石碑也会因为魔气而裂开。”龙深道。
冬至:“那如果设法斩断铁链,切断无支祁和石碑之间的关联,有没有作用?”
龙深道:“我们杀不了无支祁,也没有必要杀它。它跟石碑现在已经气运相连,没了它,石碑也就没了庇护,会更加危险。”
刘清波不由骂道:“程缘那孙子心思真够深的啊,能想得出这种损招!要是用在正道上,不早就成为人生赢家了?!”
未必是程缘的主意,也有可能是音羽的,毕竟当时程缘已经把灵魂献给了魔物,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不过非常时刻,龙深并没有多解释,只道:“刚才无支祁休养一阵,应该差不多也恢复了,肯定还会来找我们报复,我要将它身上的魔气抽走,需要你们的配合,到时候冬至先上,吸引它的仇恨,刘清波跟霍诫左右配合,把它拖住一时半刻,我伺机下手。”
众人毫无异议,哪怕被安排“拉仇恨”的冬至,也立马答应下来,因为他知道,龙深这么做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大公无私,把最危险的活儿留给自己徒弟,而是因为冬至刚才被无支祁记恨上了,无支祁一看见他们,最有可能先攻击冬至,最高效的办法才能在战斗中为己方争取最大的主动。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不过他们现在更重要的是休息,赶紧恢复体力,好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无须多言,众人都各自盘坐调息,闭目养神。
洞窟内潮湿无比,底下的泥土又都泥泞不堪,坐在上面都觉得恶心,换作以前,倒贴多少钱,刘清波也不愿意在这种环境多待一秒,但特管局成员常常需要面对最恶劣的环境,迎接最艰难的条件,与眼前相比,他忽然发现当初在丧尸模拟训练里,自己躲入狭窄逼仄的屋子,隔着铁门听丧尸路过的那种忐忑,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人总是在环境的鞭笞下不断强大。
所有人皆然。
冬至休息了一阵,感觉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不少,反倒因为坐久了,生出一股懒洋洋不想动的懈怠,就睁开眼四处打量。
为了不耗电,刘清波把手电筒的亮度调到最小,这么一点微弱的光芒里,只能隐隐绰绰照出所有人的轮廓。
龙深就坐在旁边,一动未动,应该也是在抓紧时间养神,冬至的视线落在对方侧面被幽光勾勒出的轮廓上,微微失神,此刻的安宁,让他觉得就这么延续下去也不错。
似乎有所察觉,龙深睫毛一颤,睁开眼睛。
冬至赶紧闭上眼。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脉搏,像在察看自己的身体状况。
一颤之后,冬至没敢乱动,却也知道自己装睡失败,只好睁开眼。
龙深见他没什么事,就把手收回去。
这时,锁链突然有了动静,像被不远处的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所有人瞬时睁开眼睛动起来!
霍诫将手电筒关掉,刘清波和冬至抄起长剑,龙深则轻轻一跃,整个人贴在头顶的洞窟上,密合无缝。
冬至没想到自家师父竟还有这等蝙蝠似的本事,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开玩笑,他越过石碑,慢慢走向前方。
铁链动得越来越厉害,声响回荡在洞窟内,重重叠叠,敲打着他们原本已经提起来的心情。
作诱饵就要有诱饵的自觉,冬至走出数十步之后,离刘清波他们已经有一段距离,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来前方的叵测危险,长剑在他手中,龙深在他背后,以及,生死相托的同伴与朋友。
这一刻,他没有恐惧,平静如这洞窟内水滴绵长。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蹿入鼻息的腥气越越来越重。
来了!
狂风迎面扑来,冬至想也不想,用上平生最大的力气,挥剑而出!
剑锋之快,已然幻为白虹,其势若千瀑飞崖,百川归海,汹涌无可匹敌。
然而无支祁不愧为上古异兽,纵然长守剑已经在它手上斩出深可见骨的伤痕,反而因此激发出它的凶性,紧紧抓住剑身往回一拽,咆哮着想要捏断冬至的脖子。
眨眼工夫,刘清波和霍诫也已赶至,一左一右扑向无支祁,一人挥剑阻止它朝冬至落下的利爪,一人则攻向它胸腹柔软处。
说时迟,那时快,龙深的身影也从上方掠下,手中长剑直直刺入无支祁头顶的百会穴!
第104章
无支祁长啸一声,双爪胡乱挥舞,将冬至他们全都拍飞出去,一双猿臂往上抓向龙深的剑。
然而此时剑光竟发生奇异的变化,在那越发绚烂耀眼的光芒中,无支祁身上似有黑气一点点被抽出,朝龙深那方渗去。
无支祁身躯一颤,被定住片刻,却变得更加狂躁难安,双手抓住剑光往自己这边拖拽,意欲将龙深拖下来撕成粉碎,冬至他们喘息未定,见状又勉力支撑,继续攻击,让它无暇旁顾。
但这次无支祁似乎知道龙深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无视自己身上被冬至他们划出多少伤口,一双巨掌拧住剑光,生生把剑身扭曲,光芒剧烈颤动,眼看就要被打断,龙深心无旁骛,兀自在吸取魔气,冬至咬咬牙,也不管这水下到底能不能引来天雷,一手捏诀一手引剑,开始飞快默念引雷咒。
他闭上眼,将耀眼的光线,龙深的坚守,刘清波与霍诫等人的苦战都隔开在内心世界之外,当所有杂念沉淀下去,随之浮起的,就是纯粹清晰的咒语。
四大开明,天地为常,玉帝上命,清荡三元。威剑神王,斩邪灭踪。紫气乘天,丹霞赫冲,吞魔食鬼,横身饮风……
从无支祁身上吸收来的魔气,实则都被龙深凝聚在剑光上,如果能够成功,他会将这些魔气封存起来,带回特管局研究,但现在无支祁似乎并不甘心失去这些令它重新唤起凶性的魔气,而魔气也不甘离开这难得的寄居体,双方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与龙深拼死拉锯,作毁灭前的最后挣扎。
可恰是这垂死挣扎,却更加迸发出令人吃惊的潜能,龙深为了吸收魔气,无法分心再与它交手,无支祁狂暴的力量在洞窟之内四处蹿动,头顶碎石不断掉下,地面也开始震颤,如果刘清波他们再拦不住它,洞窟很有可能倒塌,到时候从头顶上涌进来的湖水会将所有一切都淹没,就算他们侥幸逃出生天,他也会功亏一篑。
刘清波与霍诫喘息着,他们已经精疲力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而且还在流着血,虽然都不致命,可那足以一点点耗尽他们仅剩不多的体力。
两人拼死压制无支祁的狂躁,但无支祁力大无穷,哪怕最柔软的腰腹,也不是那么轻易接近的,它之前被四人所伤,如今满心仇恨疯狂,恨不得将四人都碾为齑粉,程缘设计让它吞入魔气之后,这些魔气已经与它融为一体,唤醒它远古时代不为人知的性情,同样也增强它的力量,龙深现在却想要将这些力量抽走,它怎么可能允许,自然是用尽一切也要把力量夺回来。
无支祁咆哮一声,洞窟越发剧烈震动,刘清波他们几乎立足不稳,纷纷跌倒在地,龙深却依旧贴在石壁上,手中剑光连半点犹疑动摇都没有,稳稳从无支祁头顶吸取魔气,但无支祁也因此更加狂怒暴躁。
隔着洞窟,隔着头顶的淼淼湖水,遥遥传来一声闷响。
刘清波以为是无支祁的力量与地下呼应,引发山洪,不由脸色一变,暗道不好,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阻止,只能咬咬牙扑上去,攻向无支祁的眼睛——即使这很有可能引来对方的又一次狂怒。
但就在这时,他们头顶轰隆巨响,龙深与无支祁相接的剑光陡然大盛,夹杂着黑气的白光中须臾流入蓝紫色的莹光,丝丝缕缕,却瞬间穿透无支祁的护身罡气,将它包裹在其中!
是天雷!
刘清波恍然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