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过后,时音音耐心地给双腿按摩了半个小时,双腿仍然不能移动,但没有彻底失去知觉。
她毫无困意,呆呆盯着墙面:“哥哥,我有些睡不着。”
时瀞尘没有回答,他听得如此清晰,又不愿将她摒除在感官之外。
“哥哥,你在吗?”
“我腿疼。”
“胃也疼。”
她说话声音很小,蒙在被窝里,让时瀞尘想起绒羽尚未褪去的雏鸟,恰好遇到暴雨,没有长辈庇佑,羸弱得不堪一击。
时瀞尘想,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总是生病,应该会死得很早吧……”
“到时候我死了能和你作伴吗?”
“我死了以后该不会还要坐轮椅吧?好像没有哪个鬼是坐轮椅的。”
“要不要提前给自己烧一个……”
时瀞尘终于听不下去,打断她的话:“闭嘴。”
“我去做饭。”
他音色仍然冰冷,还有些火气。大概被她念叨烦了,又不想真看她出事。
等他离开,房间里的温度似乎略有回升。
时音音在床上滚了一圈,心满意足。
每天照顾她这个柔弱不能自理、不投喂就会饿死的妹妹,应该就没精力黑化了。
没多久,时音音就吃上了他煮的粥。时瀞尘深知营养均衡的道理,还煎了鸡蛋、培根,甚至有杯鲜榨橙汁。
等她吃完,喝了半杯橙汁,几乎再吃不下东西,半躺在床上,一脸餍足。
“猫都比你吃得多。”时瀞尘收走托盘。
“已经比平时吃得多了。”时音音摸了摸小肚子。
“哥哥厨艺真好。”
“不算好。”时瀞尘从没见过比她更容易满足的人,不久前还哭呢,现在懒洋洋蜷在被窝里,开始打瞌睡,就像小猫打盹。
以前不理解那些养宠物的人在想什么,现在忽然有点明白了。见她吃饱,他也有一点微妙的满足感。
“哥哥……”
“嗯?”时瀞尘想,又想让我做什么事?这次不能再由着她了,以免叫她尝到甜头,真赖在这里。
“你能不能吃东西?”时音音问。
“不能。”
“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时瀞尘冷笑:“先救你自己吧,泥菩萨过江,还想东想西。”
时音音半点不在乎他的冷嘲,继续问:“哥哥,你能离开老宅吗?”
“现在不能。”
“以后可以吗?那我要做什么,才能帮到你?一直待在这里很无聊吧。”
时音音想,要不是无聊,为什么暖房那么多品种不同的花,都开得那样好,一看就有人精心照料。玫瑰也被照顾得很好,没有虫害,枝叶繁茂,花朵漂亮。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爱花的人。
她剪花,他也没说什么。
“不需要你做什么。”
“早点搬出去,就算帮我的忙。”
“你要听话,远远地离开这里。”
时瀞尘想起日记上的内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大抵是羡慕,又觉得遗憾、惋惜,还有些怅然。
他小时候并不是一无所有,也是有人关心的。那些精心挑选后送来的东西,暗中的照抚……一切都有迹可循,等他明白,已经太晚了。
江姨遇到时昌盛,实在不幸,生前百般布置,也没将时音音保护好。
她断了腿,以后在哪里都艰难,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又喜欢乱咒别人,一时兴起就动手,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
与其赶她走,不如将她留在他能看到的地方。要是她离开这里,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说不定只剩骨灰了。
但这里并不是个适合久留的地方,应该尽早让她离开。
时音音坦然道:“就算走,也要带哥哥一起。”
时瀞尘微顿,语气第一次变得温和起来:“你先走,以后我去找你。”
“为什么是以后?哥哥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时音音不打算与时瀞尘分开。
像他这样的存在如何强大?不外乎杀人。
杀的人越多,他的力量就越强盛。与此同时,他的人性也会一点点泯灭,最终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一定要留在这里?”时瀞尘反问。
“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时音音拉住他的袖子。
他此刻就坐在床头,姿势随性,五官精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莫名的阴戾,不管怎样看,都令人惊惧万分。
“让你看看……真正的老宅是什么样。”
时瀞尘忽然笑了,指尖落在时音音右边手腕上,旋即,头发丝粗的一根细线,缠在她手腕上。
她肤色过于苍白,像凝结的雪,那条细线漆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对比尤其鲜明,给人一种浓烈的不详感。
在时音音眼中,整个世界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墅内部大变样,瞬间从欧式风格变成民国风格。
这是一处老式阁楼,木质家具,像吸饱了血,墙壁、地面一片暗色。
处处都是黏稠的、堆积已久,渐渐干涸的血肉,像一个巨大的怪物。整个老宅都是它的躯壳,一想到平时住在这样的怪物身体里,就使人不寒而栗。
无数漆黑的丝线穿梭勾连,像怪物的血管,随着它的翕张而颤动。
时瀞尘就被这样漆黑的细线缠绕着,被穿透,如同一个木偶,随线的操控而动。
他几乎被裹成一个黑色的茧,当他行动时,细线牵动他的四肢,使他有种古怪的滞涩。如果不仔细看,便看不出这种细微的僵硬感。
时瀞尘几乎无视细线的操控,行动自如,可以任意在老宅内部任何一处穿梭。
时音音伸手,完全触碰不到,那些黑色细线像处于另一个时空。
“这是什么?”时音音问。
“不知道,我称它为傀线。”
时音音的轮椅在老宅内部畅通无阻,也看见了平躺着的王妈。一根傀线从王妈眉心穿过,末端连在时瀞尘小指上。
王妈睡得死沉,嘴角下撇,像一具僵冷的尸体,让人疑心她是否活着。
“她不会死。”时瀞尘解释道,又反问:“我知道你觉得她罪不至死,但时至今日,为什么要将自己限制在律法之内?”
“此人死不足惜,即使今天不死,以后也总要死。”
他语气平静,在这样诡谲的环境下,有种奇异又冰冷的说服力,像一柄尖刀直入人心。
时音音认真看着他:“不止是律法,也是心中的准绳。一旦打破,就放出了心里的怪物。”
“你想变成这样的怪物吗?”时音音环视一圈,虽然看不见怪物的全貌,大致可以推断,老宅是个活物。
“我以前并未做过一件错事,但也落到了现在的境地。为什么做错事的人,还有回头的余地,我却已经万劫不复。”
时瀞尘声音很轻,当他在这重空间时,眼中一片漆黑,并没有眼白。
身体被无数根黑色丝线穿透,像细小的蛇,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扭动,时刻欲择人而噬。
他已经看不出平时的半分俊美,整个人都被黑线浸染,扭曲而阴戾,带着森然寒意。
“谁说你万劫不复?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时音音握着轮椅把手,并不惧怕这样的时瀞尘,心中反而升起一股怒火。他本不必遭遇这些,罪魁祸首才该万劫不复!
原本系在手腕上的黑色细线无形间往里渗透,仿佛要长进肉里。它不会带来任何痛感,若不是时音音魂魄强度异于常人,或许不会察觉它的变化。
时音音压制心中的负面情绪,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
时瀞尘瞥了她的手腕一眼,眼神平静漠然,缠绕在时音音手腕上的傀线无动于衷。
时瀞尘微微蹙眉,手指拂动,那截缠绕着时音音的傀线被湮灭了一部分,才慢慢放松,还在时音音手腕上蹭了蹭,似乎有些不舍,又显出一点贪婪。
每次遇到活物,傀线就想扎根其中,再迅速侵占,像一群极端饥饿的植物根须。
时瀞尘以前也试过将傀线穿进别人的身体,可以稍稍削减一些他目前承受的痛苦。
被傀线彻底侵蚀的人会变成人偶,傀线会继续寻找新的猎物。时瀞尘心知放出这样的怪物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一直控制得很好。
但日复一日的痛苦与憎恶,如同滴水汇聚成汪洋,早已深不见底。总有一日,会冲出闸门,毁灭一切。
从始至终,也只有眼前这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说要救他出来。明明自顾不暇,还保留着这样引人发笑的天真。
他让时音音看见这个世界,不是想让她跃跃欲试,恨不得拆开房子研究个透彻,而是想她惊惧不安,知难而退。好像这个目的并没有成功。
她眼中丝毫没有恐惧这种情绪,仿佛燃起了烈焰,明亮而炽烈,带着灼燃生机,再次令他感受到人间的温度,令人向往又厌恶。
当然,他并不是厌恶时音音。他希望她能活在人群之中,和那些温暖的火光在一起,而不是成为老宅的钉子户。
这里从来不是安全之所,只是用来禁锢怪物的囚笼。眼下一片安宁,随时可能化为死地。
“真要救我?”时瀞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就像长辈在看牙牙学语的幼崽,不管幼崽说什么都觉得好玩又好笑,却不会信以为真。
“当然。”时音音与他对视,语气坚定。
她隐约察觉到了傀线的秘密,只要心中有负面情绪,傀线就会趁虚而入。
这是邪物,它具备可怕的成长性,一旦失控,难以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