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夏。
荷花和栀子开放的季节,满大街都是卖荷花和栀子的姑娘。
田幼薇踏着夕阳的余晖下了工,程保良招呼她:“一起回城?”
田幼薇看看他那匹老马,微笑摇头:“不了,您先走。”
“又想跑回去?”程保良很不能理解:“我真是不明白你,虽然没能做成副主管,工钱却是提了的,养马绰绰有余,为何还是这样日日辛苦?”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女扮男装到窑场干活,还能说是爱好兴趣使然,这天天早晚徒步狂奔而来,狂奔而回,跑得满身尘土和汗水,又图的什么?
田幼薇知道程保良的想法,笑道:“我喜欢奔跑。可以强身健体,可以保持冷静,还可以……救命。”
“救命?”程保良皱了眉头:“你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田幼薇没给他留面子,直言不讳:“您帮不上。”
程保良哑然失笑:“那行,我先走了。”
田幼薇等他走了一段才束紧腰带和裤腿,发力一阵狂奔,一阵风似地超越了那匹老马,再回过头朝他咧着嘴笑。
程保良不服气,催马去追,他就不信了,四条腿的还跑不过两条腿的。
田幼薇当然是跑不过马的,但程保良的马是老马,而且还驮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何况她还狡猾狡猾地往地上扔了一把炒豆。
老马立刻低头吃豆,不肯追赶她了。
听着程保良气急败坏的骂声,她笑得格外得意和欢快。
日子嘛,就要这么过。
一口气跑回城中,再这么狂奔就会引人注目了,她停下来喘口气,慢悠悠地闻着栀子花香回家。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道:“使团回来了!”
街上的行人瞬间安静,再整齐回头。
田幼薇心跳如鼓,几乎不能呼吸。
她就那么站在街边,看着神色肃穆的小羊、阿九、诸大臣领着风尘仆仆的使团经过,看着好些棺椁被御林军护在中间,缓慢而沉重地穿过人群,穿过街道,往皇城方向驶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喁喁私语:“……那是死在北地的宗室和大臣,有些人尸骨无存,有些人只剩一把骨灰……能接回来也好,虽然不是汴京,到底是自己的家乡……听说里头就有忠暋公的骨灰……”
田幼薇沉默地看着那些黑色的棺椁,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自靺鞨人掳走宗室和大臣后,无数人死在北地,包括先帝。朝廷与靺鞨谈判多次,才以巨大的代价得以将先帝棺椁和太后迎回。
这一次,能够回来的这些逝去的宗室和大臣,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他们失去了性命,幸运的是终究魂归故里。
直到使团离开许久,街上的气氛仍然悲愤沉闷。
百姓们气愤地谈论着靺鞨人的霸道凶残,回忆着自家悲伤凄凉的往事,再骂朝廷软骨头不肯北伐,任人欺凌。
一个又瘦又穷的小姑娘拎着一篮子早就不新鲜的栀子花,站在街头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不时擦一下眼泪。
田幼薇走上去,将她篮子里的栀子花挑挑拣拣买了大半,小姑娘破涕为笑,故作老成地讨价还价许久,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栀子花是用白色棉线串起来的,田幼薇将它们理得整整齐齐地拎在手中,又买了半只烧鹅,缓步回了家。
推开院门就听见秋宝大声诵读的声音,谢氏和怀了身孕的廖姝坐在树下纳凉做针线活,田父和田秉在下棋。
“我回来了!”田幼薇欢快地和家人打招呼:“饿了,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喜眉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抱怨道:“这栀子花一点不新鲜了,姑娘怎么乱花钱?”
田幼薇笑着送了喜眉一串栀子花:“这不就是闻个香味儿么?难道它不香?”
喜眉也就不再嫌弃,将栀子花挂在衣襟上,张罗着摆饭。
当天夜里,廖先生过来:“使团今日沐浴更衣稍作休憩,明日陛下接见他们,礼部接下来会安排这次迎归之人的遗属进京,一是领回灵柩棺椁,二是会给一些抚恤。忠暋公穆子宽的灵柩也在,但他当初死状极惨,只剩一小把骨灰而已。”
被千刀万剐的人,能剩下一小把骨灰已经很不错了。
田幼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但愿一切顺利。
次日,使团入宫觐见。
觐见结束后,正使鸿胪寺少卿单独留下来与皇帝说了许久的话。
又过了几天,朝廷下令此次迎归之人的遗属入京,其中就包括了穆家。
等了将近一年,那个愿望似乎很快就能实现,田幼薇反而更加焦急了。
她害怕这一切是在做梦,梦醒之后又回到冷冰冰的显示——邵璟还是回不来。
因为心中焦虑,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为了减缓这种影响,她每天都做大量的活儿,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只要有空就在窑场里乱跑,哪里有活哪里钻,成了人见人爱的热心肠。
吃得少、睡得少、活儿多,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她对瓷器制作的流程和工艺更熟了。
制瓷一业,更多都是靠的手口相传,父传子、子传孙,就连收徒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匠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祖传的技艺传授给外人,只想独家占有。
不过手艺一类,从来都是触类旁通,田幼薇肯钻研,又有天赋,看得多了,慢慢也就摸索出了许多门道。
对于制瓷一道,她前所未有的自信,竟然也敢在白师傅面前指点江山了:“您这釉水再稠一些会更好看……”
白师傅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她,一言不发。
小虫吓得把一只脏兮兮的手塞到口中咬着,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就怕白师傅突然发作起来。
白师傅自来人狠话不多,对于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上次有个调釉师傅多了几句嘴,他直接把釉水灌到人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