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于是知道这是哪柄刀了。她实在好奇这柄刀为何会变成和绿刃一样的通体碧绿,却只能忍住不问。
冲昕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失望。那柄刀是六年前净化干净的,他将刀托与宗门的炼器司掌司师兄,添加了映玉竹为料,从新锻造了一遍。待出炉,便和当年的绿刃几乎一样了。
绿刃虽好,却无法和这柄刀相比。冲昕是想着有朝一日再见到杨五,把她真正喜欢的这柄刀给她。
“是柄好刀。”竹生赞叹,刀身一横,递还给他。
冲昕道:“这是你的。”
竹生道:“无功不受禄。”
冲昕道:“这是她的。现在,是你的了。”
他面无表情,一如当年炼阳峰上初见的那个道君。
竹生看着他,收回手臂,道:“好。”
她没有说谢谢。冲昕之于杨五,杨五之于冲昕,已不需要说谢。竹生也不会代杨五向冲昕道谢。
她转过身去,眺望远方的宫殿,道:“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冲昕望着那宫殿,微微蹙眉。他是为了陪同竹生而来,却在见到那宫殿后,心中生出了抵触。总觉得那里,会有些什么在等他,而等他的,想来他不会喜欢。
但正应了那四个字——来都来了,冲昕也不可能无功而返。何况竹生摆明了态度,是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的。
和冲昕的抵触正相反,知道这是长天神君的洞府,竹生的确很想去探一探。那个把自己当成了神的男人,竹生很想很想扒掉他泛着神光的外衣,好好的看一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走吗?”竹生问。
冲昕点点头。竹生便转回身去,踏上一步,想要升空,飞越过那条河。可她这一步,却还是踏在土地上,她没脱离土地。
“有古怪。”她蹙眉。
“是禁制。”冲昕抬头看了看,手指一弹,一道流光向空中射去。似在空中触发了什么,那道流光陡然炸裂,爆出一片火花,宛如烟火一般徐徐消散。
“我不能御气了。”竹生蹙眉道。
冲昕凝神,片刻后,祭出克己剑,踏了上去,道:“我还能御器,但修为被压制了。”
他抬头看看刚刚爆裂过的天空,道:“也不能飞高,上面也有禁制。”
“怎么过去?”竹生问。
“贴着地面过去吧。”冲昕说着,对竹生伸出手。
竹生没犹豫,抓住他的手就上了他的剑。两个人修为都被压制了,竹生大概是被压制到筑基以下了。还有一个人能飞,总比两个人都不能飞来得强。竹生刚才差点以为,要回到原始条件,伐木做筏呢。
冲昕垂眸看了眼抓着他腰侧衣衫的手,随即看向对岸。那宫殿遥遥的,楼台亭阁,高低错落,看着像在阳光下闪耀。
“走了。”他说。
从前,他带着杨五玩耍,会说“抓稳,走了”。杨五梦想飞翔,却不会飞翔,只能有别人带着她。
这女子却是能在空中连续三百六十度翻滚,螺旋轨迹前进的,快得能在天空中划出白色的痕迹。
克己剑离地半尺,贴着地面滑行一般滑出了河岸,滑到了水面上。那河道宽约十数里,水面平静,只是河水幽绿,看不清水下。
冲昕的剑在天空上一日千里,在水面上却行得艰涩,那水面像有黏性一样阻力重重。
竹生一直警惕的看着水面之下,待发觉水下异动,喝了一声“小心”的时候,前方水面突然暴起,白色水花喷溅,有巨物从水下骤然钻出水面,挡住了飞剑的去路!
克己剑硬生生的转了个弯,才没撞上那物。竹生抬头一看,离得近的时候看着像堵墙,拉开距离才看清竟是一条巨型肉虫,如蛇一样挺立。大虫忽然弯下来,“头”部没有眼睛,只从顶端裂开了一张大嘴,密密麻麻全是尖牙,张得大大的追着二人咬过来。
克己剑在关键时刻平移数丈,躲开了那张嘴。冲昕和竹生都听到了那些尖利牙齿咬合发出的金属般的咔嚓声。
“抓好!”冲昕喝道。
前方水面突然水墙暴起,一面、两面、三面,三条肉虫自水下钻出水面。克己剑在水面画出了蛇形般的轨迹,避开了这三条肉虫。
紧跟着,河水像是沸腾一样,处处都是暴起的水墙,数不清的巨虫从水下钻出水面。此时冲昕二人已经渡过了河道的三分之一,却屡屡被阻,再难寸进。
前后左右如同肉虫森林,两个渺小的人类在巨虫与巨虫的间隙间寻找前进的路径。无数的大嘴追在身后想将他们咬碎。
其中一条尤其紧追不舍。竹生回头便看见张开的大嘴,尖利的牙齿近在咫尺。绿芒一闪,竹生刀已在手。
这柄刀尚未经炼化,还不能与她心意相通,却已经杀意弥漫。
这杀意让竹生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知道这刀的年龄必定久远,已不知见到过多少血,收割过多少生命。它的杀意不像绿刃那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而是冷酷又冷漠。比起来,像是孩子与成人的区别。
绿芒划过,斩下了身后那条虫的半张嘴,光泽闪动的牙齿连着半截舌头坠落在河中,巨虫伤口处喷溅着粘稠的脓液。它的发声器官似乎不在口中,而是从头顶的某个孔中发出哨子般尖锐的愤怒啸叫。
所有的巨虫同时发出啸叫。
竹生心中微动。她一刀斩出,凝目向水下望去。
“下面是连成一体的!”她在冲昕耳畔喊。
这意味着水面上面露出的巨虫移动的空间有限。克己剑拉起了速度,在巨虫森林间腾挪,引得巨虫为他们扭转弯折。那些虫在水面之下相连,冲昕连续盘旋,那些虫果然动起来便不那么灵活。
两人一剑,在缝隙间突进。
眼看河岸就在眼前,一条巨虫陡然又从水面之下钻升,如墙一样挡住去路。
冲昕的剑还踩在脚下,他的人却化作了剑。
竹生感受到那剑意将她一起包裹,直直的向着那巨虫撞去。
轰的一声,眼前一暗一明。竹生仿佛和冲昕一起化作了一柄剑,刺入了那巨虫的身体,劈开了一条通路。穿透巨虫的身体,眼前霍然明亮,啸叫声被抛在了身后,
脚踩到对岸的泥土,竹生还在回味刚才那一瞬的剑意。
177
竹生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剑意中。
她自引气入体以来, 几乎没修习过什么术法, 便是人人都会的最基本的五行术法, 都还是回到大九寰之后才学会的。她一直走的都是武修的路子。
但在凡人界, 她的武力太过超群, 后来更是不再上阵。也唯有苍瞳,在她的请求之下, 会陪她修炼一二。但苍瞳已经是傀儡,他身上自有威压,却不会有剑意、刀意。竹生的刀意还是靠在凡人战场上逐渐凝炼出来的, 最近的一次提升则是观摩妖族双王之战的遗迹, 一路全靠自己摸索,总有很多地方感到不畅、堵塞。
冲昕的剑意却让她有了畅通之感。那种感觉不能描述, 也不能描写,只能意会、体悟,且稍纵即逝。
竹生抱着刀,只觉得血管里,血液汩汩流动。她紧紧握住刀柄,将刚才体会到的剑意想象成是自己的刀意。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河面上, 巨虫森林咆哮, 巨大的嘴追逐着想将她咬碎。腥气扑面的时候, 她出了刀!
冲昕收了克己剑, 两人踩到了河对岸的泥土上。
再回头,身后河面空空荡荡,河水碧绿起伏, 平静流动。哪里还有什么巨虫森林,阴森利齿。可恶心的脓液还挂在身上,散发着令人欲呕的气味。
再看竹生,却发现她抱着刀站在岸边,竟然进入了“悟道”的境界。
此时河中巨虫已经消失,岸边尚无危险出现,冲昕便在她身前坐下,对她轻轻说了声“坐”。竹生没有因这一声“坐”而被唤醒,相反,她似是无意识的便随着这一声“坐”,盘膝坐在了地上。
冲昕张开结界,为竹生护法。
两个时辰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西斜,影子变长。竹生的悟道还没有结束。在宗门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有时候讲坛中,师长们留下一道剑意给弟子们揣摩,几日之后再过去,还有弟子依然坐在原地悟道,未曾醒来。
在宗门里,哪里都是安全的,这些弟子根本无需担心什么,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悟道中去。
冲昕看着竹生,想起了刚才他叫她坐,她便坐下。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信任冲昕,认为在冲昕的身边是“安全”的,才能全身心的沉浸在“悟道”中。
可他们真正面对面的时间,一年多来加在一起,也不足半个时辰。
冲昕眼睛一眨不眨。
除了脸孔有些像,竹生是哪里都不像杨五。就如刚才洞穴中斩向青君的那一刀,换作杨五,再大的仇怨,他想她一定也是能隐忍的。她一定有更柔和的方法,而不是玉石俱焚般的激烈。
竹生的选择,显然是生长环境造成的性格的不同。说她是杨五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可信的。
冲昕不知道自己为何,就是不信。
他望着还沉浸在悟道境界中的竹生,心中悄然生出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
冲昕终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瞳四周亮起一圈青芒。
冲昕在宿世慧眼一道上未曾投入过太多的精力,只修到了辨魂琉璃瞳,尚不能堪人命线,但能做到看骨龄,察神魂。这术法,只能在相距极近的距离上使用。
未经同意,便看人骨龄,察人神魂,或堪人命线,是修士间的大忌。在竹生沉浸在悟道中时,冲昕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用辨魂琉璃瞳察看了竹生。
许久,冲昕才闭上眼睛,收去辨魂琉璃瞳。他再次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竹生。
他想笑,却流下了眼泪。
竹生骤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盘膝坐在岸边,新得的刀正抱在怀里,头顶的太阳已经沉西。她明明记得,到达这边河岸的时候,太阳还高高的在头顶。
冲昕盘膝坐在她对面,正凝目看着她。
“我刚才……?”竹生问。
“你刚才在悟道。”冲昕道。他的眸子像夜色一样深邃,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同。
竹生也不是第一次悟道,但这一次实在是叫人觉得舒畅,冲昕的剑意,叫她领悟了很多。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看天色,问:“现在走吗?”
冲昕道:“明日再行吧。你先将绿刃炼化吧。”
竹生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正抱在怀中的这柄新的刀。她道:“这刀怎么能叫绿刃?”
冲昕道:“它和绿刃是一样的。”
竹生道:“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也不会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刀。”
冲昕沉默片刻,颔首道:“是你的刀,你另起个名字吧。”
实则竹生天生起名废,根本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名字。当初绿刃被翎娘嘲笑,后来他们的旗帜被称作碧刃赤焰旗,竹生便道:“它和绿刃这样的渊源,就叫碧刃吧。”
竹生说什么,冲昕都赞同,他道:“好。”
暮色渐沉,夜色初起。
冲昕手指一弹,一个火球在地面上漂浮,照亮了竹生的脸。那脸孔很像,却不太一样了。
真论起来,竹生的脸孔,不及杨五的脸孔五官精致无暇。她和她最像的地方,就是她们新得了宝刀时,珍爱又欢喜的眼神。有那样眼神的杨五,恰是冲昕记忆中最生动的杨五。
“知道如何炼化吗?”冲昕问。像问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但竹生没察觉到异样,她随口答道:“知道。”她取出了玲珑,却发现无法打开。
“在这种空间中,折叠空间的法宝是无法打开的。”冲昕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竹生恍然,便收起了玲珑,开始炼化碧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