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玩呢!外公你来看!”他兴致勃勃的指给范深看,“外面看就几个小洞,挖开了,里面……哇!跟迷宫似的!全是隧道,还有些小洞,就跟我们的房舍似的!哇~简直就像是,一个蚂蚁国!它们还有分工的!有的蚂蚁专负责挖洞,有的专负责搬运食物,哇,简直就像我们人一样的!”
阿狸今日挖蚁穴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给范深讲着他的发现。口沫横飞了一阵,才察觉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头看去,却见范深垂眸看着那蚁穴,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唤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阿狸蹲在大槐树下,一脸莫名。
又听见外祖父在那里唤从人:“备热水,我要沐浴。”
范深已经多日未曾沐浴过,身上已经有了味道,这与从前他将自己的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从人闻听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动,就要飞奔着去准备了。
天色已经昏暗,再过一个时辰,宫城就要落锁了。
这个时间听闻范相求见,竹生近日来一直平淡的面庞就亮了起来。“快请。”她道。
范深没有着公服,只一身青衫,仪容整洁,姿态风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着竹生。
竹生道:“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
他走过去,在她手边的席上坐下。
当范深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竹生面前的时候,他们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实则喜欢和范深作朋友,胜于为君臣。
范深坐下,依旧凝目看她。竹生扬起脸庞让他看。
范深忽而叹息,道:“我们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
竹生轻声道:“我还没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罢了。”
范深问:“那些人能活那么久,不会厌倦吗?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迟早会令人倦怠。”
竹生道:“对时间的感受不一样。譬如他闭关五十年,于凡人已是一辈子,于他,只觉得时光忽忽过了一小段而已。”
范深颔首:“原来如此。”
他道:“我现在理解你了。”
竹生挑眉。
“初遇时,我始终不解,为何你如此疏离于人群。现在我懂了。”范深道,“那时你看我们,如同戏中角。你是戏外人,自然不愿意入戏。”
竹生靠着凭几撑着腮,回想当初的相遇。那时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别出色,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头发全白,脸上皱纹很深。唯有那双眸子,被岁月积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认道:“正是。那时常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又觉得这个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扬威,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这里不过戏台,却还是登台入戏了,却又是为何?”
竹生道:“因为我意识到,这里人活得有血有肉,纵然弱小,也活得真实,并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个人活得虚假。”
“大九寰……”范深道,“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叫法。”
“都叫九寰,总得有个区分。”
“也是。”
“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范深向往道,“真想亲眼见识一下修真之人。”
竹生道:“你早见过了。”
范深微怔,随即醒悟,道:“哦,苍君。”
他道:“他也回不去吗?”
竹生摇头。
范深这些天想了许多的问题,他将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
“你们修炼的功法,我们是否可以修炼?”他问。
竹生立身,伸手道:“别动。”说着,抚上范深头顶。片刻后,收手,道:“通四窍,资质上来说,不怎么样,但……的确是可以修炼的。”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并非给寻常人修炼,只因我体质天生不同,才可修炼。倒是你们范家,应该是有一部修炼功法。”
范深道:“我家传那部?”
“我猜的。”竹生点头,“当年你同我说,令高祖留下遗命,令范氏子孙皆要修炼,我便有了猜测。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纳时察觉空气有异,我一直觉得,令弟……恐怕是引气入体成功了。那样,就算是迈出了修炼的第一步了。可惜令弟只当作玩耍,没有勤加修炼,半途而废了。”
“即便通窍,也非人人能修炼成功吧?”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
范深点头:“就算如此,从现在起,我也会令我家子弟修炼,并写入家规之中。”
竹生凝目。
范深道:“纵然我们困在这里,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脱困。谁知道千年万年后又会怎样?总归该留下火种,或有一日,便能燎原。”
他道:“我只遗憾,不能看到此牢笼被打破的那一日。”
竹生看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我白担心你了。”
范深扬起脸庞,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灯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如君所言,我们纵困于此,也活得有血有肉。”他道,“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的活。”
竹生觉得胸臆间有种畅快之感,她道:“我知道,这小九寰若有什么人能承受真相不发疯,肯定就是你。这许多年,我也终于能有个人痛快的说话了。”
范深道:“原来我从前说的都不是话。”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说错了。”
“哦?”
范深道:“你总是嫌我骄傲,实是冤枉了我。依我看,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长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顶顶骄傲之人。”
“他虽称‘神君’,但既然还行走在人间,便是人。可我看,这位神君,内心里定是把自己当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无有生灵能与他比肩吧?”
竹生吐出一口气,道:“我有一句话,憋了许多年,早就想说,只是苦于无人倾听。”
范深道:“我为君侧耳,君尽管道来。”
终于有了听众,竹生那句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痛快吐了出来。
她破口骂道:“去他的长天神君!!!”
142
范深走出殿门的时候, 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宫灯间隔着挂在廊下, 一盏一盏, 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寝宫看起来充满了女性的气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许多年前, 他就惊疑于竹生小小年纪, 便失了处子之贞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强悍,谁能强迫得了她?现在范深知道, 能强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宫灯下,望着庭院中草木有些阴森的影子, 感觉心脏有些疼痛。
这种疼痛曾经出现于欣娘病逝之时, 出现于莹娘惨死之时,出现于翎娘受辱之时。所有这些他深爱的女子, 都遭遇过这样或那样不可抵抗的命运。
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护她们。所以他选择支持她们,让她们自身强大起来。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迟女子婚配年龄这件事, 他便助她实现。他既然不能凭一人之力保护这些女子, 便尽他的能力, 为她们创建一个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归来, 使得这段时间压在竹生身上的政务的压力骤然减轻
待例行的议事完毕,丞相们陆续离去,归于各自的公署, 书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头驴,于案牍繁忙中偶一抬头,却见竹生手臂支在书案上撑腮看着他发呆。他简直要气笑。
“陛下!”他用指节叩着书案,不满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吗?”
其实那些奏章范深都看过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笔总结了,夹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写的要点总结就可以了。她便低头随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问。
竹生其实在想一个也可以说很重要,也可以说很不重要的事。
“你旷工半个月,便积压了这么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阵子,有丞相们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运转。”竹生看着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范深盯着她,“世上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竹生道:“国家当然该有主,只是这个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范深心头微凛。以他对竹生的了解,他直觉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开启一场极其危险的谈话,甚至比大小九寰这个话题更危险。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减灭人口的天灾,虽然震惊,虽然可怕,但毕竟遥远且缥缈。一时半会落不到范深的头上。可竹生现在想要开启的话题,让范深敏锐的嗅到了现实的危险。
他责备道:“国主若非皇帝,则君如何自处?”
竹生道:“我自可解脱,由心随意。”
范深道:“则太子如何自处?”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负这么多的责任。”
范深道:“陛下可问过太子之意吗?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注定将要拥有天下。陛下想要将太子从‘拥有天下’变成一无所有吗?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将来要作帝王,享受储君的待遇和权力,骤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吗?难道不会怨恨陛下吗?”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继续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既做过太子,这个身份便已经烙印在了他身上。纵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这种称号,一听便知道是降国之主。国不大不小,战败而降,老国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该国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个人。可两年前那场乱事,便是一群去国之人,借着雅逸候之名作乱,号称复国。雅逸候怕连累妻儿,自尽以证清白。发生这种事,难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吗?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罢了。”
“这样的事情,难道陛下希望发生在太子身上吗?”
“陛下若弃国,以为这天下便无人去争夺了吗?不管何人逐鹿问鼎,太子注定要在这旋涡中无法脱身的。”
竹生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却又有小的私欲。且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松了口气,道:“人无私欲,还能算是人吗?那是圣人。”
他问:“陛下想做圣人吗?”
竹生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