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姐,我是彭管事。
  寻安记起此人是昨日给他开门的那位老者,初见便将他拒之门外,眼神躲闪,还知道来荒院寻人,又是沈家的管事,应该知道更多实情。
  请进。
  彭全回头张望了几下,见无人看见才推门而入,转身将门关上。
  彭管事一大清早地有什么要紧事?
  彭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顾小姐,现在天还没大亮,你快跟我走。
  走去哪?
  没时间解释了,等出了沈府我再慢慢解释与你听。
  寻安不动如山,彭全见了心急如焚,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沈少爷已经死了,再不走你的命也没了!
  寻安浅笑,果然知情。
  你有何证据证明沈亦死了?
  彭全急得上火,也顾不上礼数了,冲上前抓住寻安的手腕便要往门外走,但任凭他怎么使力,寻安就是端坐在原地丝毫没有动弹。
  急什么,他一个歪门邪道的破道士奈何不了我,你不妨先说说我感兴趣的事。
  寻安在彭全手上一点,清凉之气拂去他心中的焦急与不安,彭全渐渐归于平静,甚至想去倒杯茶水喝。
  荒院里是不是陈放了沈亦的尸身?
  昨日傍晚,一股浓烈的死气从东面传来,本就摇摇欲坠的沈家风水更是雪上加霜。
  他匆匆赶去,正巧撞见肖狭从荒院出来,肩上趴着一只小鬼,正源源不断地向外发散着死气。
  可惜他还没进去一探究竟,就被彭管事寻着了。
  是。自从沈少爷病逝后,就一直藏在废弃的荒院中,一直没有下葬。
  彭全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细细道来,双眼无神。
  早在一个半月前府上就有闹鬼的流言传出,饲养的家畜也莫名其妙的死亡,然后便是少爷回府,却染上了时疫,肖道长被大太太请来,一见少爷就说他是煞星,直说府上的一连串怪事都因少爷而起。
  言及此,彭全显露出愤意,手握成拳,气得浑身颤抖,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府上多诡事的时候少爷都还没回来,怎么能将此事归结于少爷身上呢!
  寻安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平复彭全激动的心情,让他继续说。
  大太太说大帅打仗,其他姨太太避暑去了全都是骗你的,他们就在临城的宅子里,只为了不沾染上阴婚的晦气,我昨夜在大太太屋外听见了她与肖道长商榷,今日便要去大帅那儿借调一小队兵力,将沈府上下所有的大门全都守住,为的就是不让你逃走啊。
  彭全声音有些颤抖,苍老的脸上满是惋惜,似乎寻安的静心诀都不能抑制住他的悲愤,我知道你和少爷都是良善之人,不忍心你受这无妄之灾啊,你快趁着士兵赶到之前赶紧离开吧!
  他一邪道能奈我何?
  寻安拂动袖袍,彭全立刻双眼一闭,轻缓的呼吸频率表明他已陷入昏睡,点点银白色的豆大光团飞舞在其左右。
  忽而,亮光大作,彭全转瞬消失在房间内,安然地躺在床上熟睡。
  远处的西厢房中。
  肖狭正气急败坏地摔打着小鬼木牌,右手手臂上绑着绷带,渗出不少血迹。
  没用的东西,一个黄毛丫头就把你吓成这样!
  他原本想借小鬼让沈府的死气更甚一些,却没想到用尽了法子都没能把它从牌子里逼出来。
  不出来是吧,行!饿你三天我看你出不出来,别以为那个臭丫头随便说两句就真以为你有本事反噬我!炼一只小鬼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等我炼一只小鬼王出来,再把你当养料喂了,岂不是更好。
  肖狭话虽如此,但真要把它喂了还不划算。
  这只小鬼花费了他半月的时间炼制,因为吸取的生魂鲜血够多,还开了些许灵智,能听懂部分言语,只要精心喂养,假以时日定能成为鬼王。
  至于反噬。
  肖狭对此不屑一顾,他闯荡了这么多年,没点傍身的本事也不敢混着口饭吃,要真被自己炼制出来的小鬼反噬了,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屋外天色已经大亮,大太太应该已经去请兵了。
  虽然当兵的身上带有正气,对死气不利,但僧多粥少,两瓢水扑不灭大火,只要这次冥婚既成,他的功力必能大涨。
  肖狭自负地浅笑,届时他的蛊虫被催醒,莫说沈家,有了强硬的兵权,整个东省都会是他的池中物。
  大太太独自乘车出门,归来时车后跟着十来名挎枪的士兵,引起了百姓的注意。
  蹲在街口等活的老邱正和另一名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见了前方路口小汽车后跑步前进的官兵。
  哎哎哎骆子,你看你看!
  老邱用力捅了捅骆子的腰窝,语调不自觉地提高。
  不就是那群兵痞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老邱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昨日我拉了一个沈府的贵客,你知道那是谁吗?
  拉倒吧你,还贵客,真要是贵客也没见你拿了赏钱在我们面前显摆啊。
  骆子白他一眼,很是不信。
  那可是沈府的管事亲自出来迎接的,不是贵客是什么?而且那人我还认识。
  老邱扬眉,一脸得意,对上骆子狐疑的表情当即就来了脾气,就知道你又不信,我跟你说,那人我一个多月前就见过,是个江湖道士,我拉车的时候经常在春满楼碰见他。
  道士还逛青楼?
  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啊哎,知道他哪来的钱吗?
  老邱张望几下,凑到骆子耳边说:半月前沈家的少爷留洋回来,染了时疫,给送去了洋人的医院,当时沈家大太太请了个道士来驱邪祈福,就是这个人。
  豪门权贵和牛鬼蛇神向来是坊间百姓最爱谈起的话题,骆子起了兴趣,后来呢?沈少爷真是中了邪?
  我哪知道去,反正后来我就没见过沈家少爷,不过我估计应该没事,不然那道士现在能这么潇洒?
  骆子闻言耸耸肩,从麻衣口袋中掏出一包哈德门香烟,挤出一支递给老邱,自己取出火柴盒,拿了一支在石坎上一划,点燃了香烟,狠狠抽了一口。
  沈家再多风雨那也是沈家的私事,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只希望沈家的城火,殃及不着他们这些池鱼。
  第21章 作鸳鸯(5) 因为神明精怪也未必个个
  倚坐在梨木雕纹贵妃椅上的大太太心不在焉地端着茶船,捏着茶盖拂动茶汤。
  如此重复数十次,一旁伺候扇扇的丫鬟见茶水热气都散了,忍不住出声询问,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见您魂不守舍的。
  大太太一个激灵,杯盏中的茶水倒在了浅粉色的牡丹绣花旗袍上,大片湿漉漉的水渍极为难看。
  丫鬟吓得小脸煞白,连忙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带着哭腔求饶。
  若是以往,大太太铁定是要气急败坏,命人将她拖下去挨鞭子的。
  但许是大太太心事甚重,竟忘了责罚下人,望着偏院的方向出神,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顾青起了吗?
  奴婢不知
  心爱的衣服被泼了一身水没让她动怒,现听着丫鬟一句不知反而暴跳如雷。
  不知道?连起没起都不知道,我养你们这些下人有什么用!
  丫鬟泪珠在眼里打转,满腹的委屈,她是专门侍候大太太的丫鬟,哪里会知道旁人的起居。
  临近□□太太心里愈发地不安和急躁,成婚冲喜一事就像巍峨大山压在她心头,让她日夜提心吊胆,茶不思饭不想,眼见的憔悴焦虑。
  现在她不在大帅身边,那些个狐媚子似的姨太太定会缠在大帅身边吹枕边风,原本有个儿子依靠,这下非但没换来牢固地立身之地,反而惹上一身腥。
  大太太越想越气,一个茶碗摔在丫鬟身侧,迸溅的瓷片划破了丫鬟单薄的衣衫,她瑟缩着身子,抖得像是赤身站在雪地中。
  一大早这么生气所为何事?
  大太太愤怒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嘴角扯动几下,拉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青青你起了?下人不会做事,就批评几句。
  她娇柔的声音面对下人时却尖锐无比,满是刻薄之意,在贵贱高下的时代中,位高之人十之有八便如她一般视人犹芥。
  青青都起了,还不去叫人准备早膳?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丫鬟头也不抬,弓着身子打碎的茶碗碎片拾起,糯糯地应了一声,逃难似的匆匆退去。
  今日好像已经是十三了,沈亦也该回来了吧?
  大太太一口气刚顺好,下一口气又卡在嗓子眼,硬生生地把自己呛到了,咳得如花娇艳的脸上浮出樱红。
  寻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是啊,是该回来了,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寻安明知她的心思,但仍有意提起,我许久未回此地,也不知景色变幻的如何了?想出去逛逛。
  眼下除去肖狭谋害沈亦,破坏沈家风水的原因是什么尚不清楚,其余也无需要琢磨的地方,看来必须要等到本月十八才能拆了肖狭的诡计,离开游戏。
  外面哪有什么风景可看,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也就咱们大帅府安定些,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府上住着,前些日子你从北平出来,应该也听到了风声吧?
  大太太自然是百般劝阻,现在整个沈府的进出口都有兵卒把守,虽说顾青撞见了她已想好了合适的说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省心的办法就是让顾青老实待在府上哪也不去,等到婚事一成,土里一埋,她才能彻底舒心。
  顾青年岁长了,心思也活泛起来了,光凭草草地三言两语怕是说服不了她。
  大太太蛇蝎心肠,想到一妙计。
  寻安慧眼看得通透,凡人一切起心动念皆在神灵眼中。
  他本体纯净,容不得污秽之物,却又着实觉得人类千奇百怪的思绪很是有趣,但也仅仅是有趣而已。
  当年他修炼得道,初化形不久,碰上了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类,因逃避雪崩而坠下山崖,正巧摔进他的原形溪水中。
  那时他化形用尽了修为,四肢无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溪流中拖到岸边。
  此人犯下恶行,被流放于此,后挣脱绳索,逃至雪山,又遇上雪崩,摔进水中淹死是死有余辜,为何要救他?
  小寻安闻言突然脱力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不满地看向陌生声音传来的方向。
  因记忆久远而模糊不清的面容,只记得那人形貌昳丽,气质不凡,小寻安见过最美的景色也不抵他眉眼的清浅笑意,仅有的一点怒气也丢去九霄云外了。
  你长得真好看。
  对方头回听人夸得如此直白,反倒有些愣神,等回过神来,小寻安已经哒哒地跑到自己面前,围着自己转圈,不时用耸动鼻子,嗅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你在闻什么?
  你身上的灵气甚是充盈,任它飘散于风尘中太过可惜。
  那人笑得爽朗,蹲下身将小寻安带到自己面前,你是个刚化形的精怪吧?我听说万物山川成形的精怪对人类或多或少带着敌意和轻视,为何你会对他出手相救?
  小寻安盘腿坐下,索性就着对方丰盈地溢出来的灵气修炼,我只是怕他死在溪水中,弄脏了我的家,我最爱干净了,他若泡烂在这里,我就臭了!到时候鸟儿们都不爱到我这里落脚,给我唱歌了!
  对方显然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原因,笑得比方才还要开心。
  你这小家伙真有意思,要不要拜入本我门下,我教你更厉害的本领?这样只需一个小小的术法,就不必担心有任何污秽之物玷污你的家了。
  我才不要,我要拜,就拜最厉害的神仙门下!你是最厉害的神仙嘛?
  当然。
  那人轻笑,就像一根羽毛搔挠着小寻安稚嫩的心。
  小寻安内心有些动摇,拧巴着一张小脸,很是纠结,还是不了,你虽然灵力满盈,但我与你不过一面之识,彼此并不了解,万一你是修炼旁门左道之人,那我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一握肥肥的小手,脸上是坚定的表情,我要自己潜心修炼,等到自己更强大了以后再择良师!
  被扣上修旁门左道帽子的男人哭笑不得,不再强求,也未向小寻安解释若他当真心术不正,就凭他那小胳膊小腿的,哪容得他拒绝。
  你我在此相遇即是缘,你既然不愿拜我为师,我便赠与你几句谨言。
  小寻安昂起头,扑眨着大眼睛,小嘴微张,懵懂的样子实在是惹人怜爱。
  想要得道飞升,一不管人间事,二不与凡人恋。人类虽说寿命短短几十载,但其心思复杂险恶,接触越少越为妥当。
  为什么?我听过路的飞鸟们说凡人中虽有狩猎它们的人,但也有心地善良为它们医治的好人。如果人类真有那么不堪和阴毒,神仙精怪们又为什么要以人类的相貌化形呢?
  此话换来对方的一声叹息,因为神明精怪也未必个个都洁心似雪啊,世间万物的邪念贪欲浩如烟海,我是见多也听多了,深知其害。
  他屈指一弹,送与小寻安一股至纯至精的灵力,算是小小的礼物。
  小寻安欣喜不已,还没来得及道谢,一抬眼便已找不到神秘人的踪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寻安轻轻摇头,不知为何又想到了这件陈年旧事,但如今一回想起来,又觉得当年的那位神秘人言语谈吐与邪神尊神颇为相似。
  他们对于人类和其他神明的态度也是这般带着几分偏见。
  邪神有这番见解也因他身份特殊,又终年受邪欲所浸染,情有可原。
  但那位神秘男子更像是被其所伤,无奈苦痛之下才得出此等结论。
  他们若能见面,估计能成为知音密友吧。
  用过早膳后,寻安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说是回房间,实则绕路去了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