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女孩问。
他还以为小女孩并不知道饲育的背后是什么,谁知她居然振振有词:人脑的神经元细胞就有超过1000亿个,单个的神经元又有至少1000个神经连接,统计人脑数量就有百万亿个连接点。掌握一个科目的专业知识水平只需要动用510万个连接,就能形成稳固的神经拓扑结构,正常人脑的开发潜能至少能覆盖十亿个专业知识领域。
人脑来就会并行计算,比如你正常呼吸心跳的时候阅读,边看边听;还会提炼信息、模糊搜索,从而主动决策。有机生物体内,仅仅几十个原子组成的极微小的分子就能完成完整的转码解码、转录、监测和纠正错误的任务,分子计算才是优秀完美的上帝造物。
一时之间,海梦悠竟被问住。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海梦悠试图解释,有些底限,我们会选择不去触碰。
小女孩歪头问:所以,你是在说,你愿意保持尊严死去,也不愿意抛弃一切拼搏?
海梦悠:这不是尊严问题。借口危机压榨普通人,更不是所谓的拼搏。
人类存活数千年,各种各样的人碰撞出无数种可能性,这才有了数千年的文明和技术腾飞危机不是舍弃为人之本的理由,相反,危机从不会打垮我们,只会让人类更加坚韧,找出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海梦悠坐在幽深的暗处,四周都是老旧、废弃的器械,可他就像是锐韧的火,执着地照亮前路。
小女孩审视地盯了他半晌:你很有意思。可惜这世上,光都只走直线,有因定也一定会有果,你相信你的信念,可我只相信精确测算过的命运。
她环视一周:这是我测算过后,唯一的命运。
光是走直线,可还有更多的光子,在你感知不到的瞬间,尝试了其余的可能性。有因会有果,可世上变量太多,不尝试其他的路,你怎么知道这是唯一的结果。
海梦悠决定放弃和她沟通三观,径直问道:如果我想救你出去,你愿意和我们走么?
小女孩无声摇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这些究竟是谁在掌控?海梦悠谨慎选择措辞,有没有一个人,或者你说的什么圣灵也好,主教也罢,在维持这一切。
命运决定选择,选择即是命运。小女孩平静道,没有任何人能操控这些。
海梦悠:
两个人说的都是英语,怎么沟通起来这么难!
他有些无奈,正想换个措辞,小女孩却忽然抬头:不过,城市的中心有一片圣域,我们是不允许接近那里的,也许你们可以去看看。
怎么去?
现在不能去。每天傍晚,所有的守护者回城,观察者则会四处巡逻,他们的感知在夜晚比白天更敏锐。你们可以先休息一晚,等白天,守护者出城,观察者数量减少的时候,我带你们去。
海梦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没有帮你。小女孩机械地摇头,是经过合理分析后作出的选择,也就是命运在指引我而已。
得,又绕回来了。
海梦悠和江商议一番,决定暂时凑合一晚,明天再动身。
这之后,海梦悠还尝试给她展示了几个比较有意思的小玩意,结果小姑娘看哪个都兴趣缺缺,不为所动,好像真的是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
夜晚,小姑娘在实验舱里休息,把睡眠舱让给了他俩。
难题一抛出,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仅有一人宽窄的睡眠舱里。
僵持片刻,江亦愁主动退后一步,稍稍靠在他们用来藏身的柜形机械上:你休息吧。我睡不睡都可以的。
这一让,反倒让海梦悠有些不大自在,他稍稍往左挪了些,挤一挤倒也没什么。别搞得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他还想着,万一江退让该怎么进一步劝说,结果江亦愁竟然直接点点头:好。
海梦悠还备着的词,就此哽在喉中。
江亦愁倒是不客气,愣神的片刻,他立即坐了过来,无比自然地问:我睡外侧?
啊行。
直到躺下去的时候,海梦悠还有些懵然。
虽然挤一挤是他先提出来的,但总觉得好像哪个环节有些不大对劲。
平常人不是该客气客气,让上两三轮的么?怎么忽然就演变成了这种局面?!
江躺在外侧后,睡眠舱的弧形顶盖并没有阖上,估计是怕他尴尬。即使如此,海梦悠面着乳白色的舱壁,全身却像上了弦一样的紧张,根本睡不着。
别的地方睡不着他还能辗转反侧,可这里狭窄,他也不好随便翻身,惊动旁边的江亦愁,结果折腾来折腾去,脑子倒是越来越清醒了。
你睡着了么?
他身后传来一声探询,听声音,江应该是背着他睡的。
海梦悠闭上眼睛,打算装作已经睡着。
你之前问我罅隙的事情,我是什么角色。那件事情中,我算是个失败的调停者吧。
他的语调下抑,听起来莫名有些哀凉,海梦悠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我
江停顿片刻,我发现人和人的想法、差异,真的太大了。我没办法让他们达成统一,他们统一的决议,我认为不合适,可我没办法说服他们。他们真的太复杂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们和我之前遇到的人,差异也太大了。
人类就是各种各样的啊。海梦悠轻声说,人类不是恪守规则的零件,社会也不是刻板严苛的系统,社会,文明,本来就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聚集碰撞在一起产生的。当然,有百花齐放的美,也就会有自私自利的恶,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你没有必要去苛求自己,把恶全部修剪掉,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的背稍稍僵住了,江的手轻轻贴了上来,抚住他的脊背。
他最怕就是旁人示弱。
安慰人,搞好思想工作,这在夜歌者号,都是温夕的活。
更何况,在他印象里,江随便出手就能变幻无穷,一直顶着诺恩斯的压力,撑起数万人的共感笼,还有中心广场的新天顶,更是说建就建,一直竭尽所能地护着冷星上的人类。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从来没有示弱过。
这种人又该怎么宽慰?!
各种各样的话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却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最终,他一语未发,只是没避开对方寻求慰藉的手。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江亦愁问。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你问吧。
说完,他整个人一僵,江似乎把侧脸也贴了上来,像冬日里捧着最后一根火柴的人那样,揪住了他的一小片衣料,索求微不足道的最后一丝温暖。
悠。江亦愁听起来迟疑又犹豫,你觉得,人类会爱上非人类么?
这个嘛海梦悠并没有领会他试探的含义,还当是正常讨论,一本正经地答:我觉得,人和非人类,二者之间的界限都在渐渐模糊。就拿诺恩斯管着的影响者来说吧,他们不是人类,但有类人意识、也可能有灵魂,能单纯地把他们都划分为机器么?显然不太合适。
机械躯壳用光信号通讯,碳基生物用生物电传讯。依附在机器中的灵魂,和依附在人类身体中的灵魂,有本质上的区别么?再说了,如果装配了假肢的人类还是人,替换了机械心脏的人还是人,那么到什么程度他不再是人?或者,人原本就是我们给予的狭隘定义呢?
江亦愁轻顿片刻:我不是想问这个。
海梦悠不解:那你想问什么?
那一小片衣料被江亦愁死死攥在手心里,力道大到像要把它彻底按进手心一般。他来回犹豫很久,还是更进了一步:我想问你,你会不会爱上非人类。
海梦悠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倒更让他摸不准对方的态度。
接着,海梦悠轻轻转了过来,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让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些。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海梦悠压着声音,朝小女孩在的实验舱瞥了一眼,再说了,还有小姑娘在呢。来,过来点,帮我挡着点。
江有些不明所以,还在犹豫的时候,被海梦悠一把揪住手腕,生生朝前拖近了许多,然后他开始解自己的衬衣纽扣。
江:
良知告诉他,他不该看,不过当海梦悠解开第一颗口子,露出一小片近乎雪白的胸口时,他默默把良知丢到了脑后。
他厚着脸皮盯,海梦悠倒是无知无觉,一直解到第三颗,还怕江看不清楚,将领口使劲扯了扯,江亦愁猝不及防,瞟了一眼就立即转过目光,只觉得身体里的数据流奔腾得格外慌张。
啊
海梦悠这时候才体会出一点不对劲,他急忙说:误会,真是误会。我只是想给你看这个。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激光刀,刀刃弹出,唰一道电光,一道伤口,从脖颈斜向穿过前胸,留在他身上。
江亦愁瞳孔一震,手条件反射般按上创口,却见海梦悠微微笑着,把他轻轻按了回去:别急。
只见那道长到骇人的伤口并未溢血,反而泛着七彩的绚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江亦愁迅速抬头,万分惊诧地看向他。
这是怎么回事?
具体成因我也不清楚,所以我谁都没说,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他以一根手指压唇,悄声说:你得替我保密。
江亦愁安静地点头。
所以啊,你问错人了。海梦悠含笑,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人类,又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而且,你那个问题,另一点我也有疑虑。
哪一点?
你认为,非人类会懂得人类定义的爱么?
这一问,正正戳进江亦愁的心里。他有些惶惑地看向对方,海梦悠的目光却飘在很远的方向,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不安。
况且,非人类又需要爱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许多人类来说都不重要,非人类会看重、在意么?
海梦悠将自己的衣襟重新整齐扣好,看他还在沉思,洒脱一笑:别想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想一晚上也参透不了宇宙的奥秘。晚安吧,影响者。
江亦愁没接话,倒是一旁的神子接了一句:晚安,人类。
海梦悠躺平,笑着订正:晚安,非人类。
室内安静片刻,江亦愁方才开口:晚安,广义生命。
*
第89区,夜歌者号舰员的住宅内。
温夕、韩清曙和其余舰员都在新天顶下,漆黑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角落里放着的圆柱形舱体里,关押着一个满脸眼睛的怪物。
忽然间,怪物渐渐溶解,像透过滤网的水那样,穿过舱底,彻底消失。
第47章 命运 如果两个人的脑波同步,他的清醒
尤利亚从监控数据中抬头,看到他的一刹那,立即拿手遮住了脸:你又在干嘛。
他微笑着起身,边往前走边左右躲着镜头,拿着镜头的人不依不饶,一直跟着他拍。
你到底想干嘛。
尤利亚被逼入控制台的角落,镜头被他笑着推了一下,焦距模糊了片刻,而后聚焦在他清丽的脸庞上。
他拿眼梢瞄了一眼镜头,画面一瞬间被点亮了。
塔纳托斯黑洞快要到了。答话的居然是江亦愁的声音。
我在数据库里查到,到宇宙终结的时候,所有的恒星会一颗接一颗的熄灭,星云会一点点黯淡,最后整个宇宙只剩下寒冷、黑暗的黑洞,缓缓地释放最后的能量。
尤利亚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他点头:是这样。
江亦愁说,我想录一段我们的影像,刻进记录晶体里,然后发送到黑洞。因为相对论的关系,从我们看来,晶体就像是永远在无限接近塔纳托斯黑洞,好像是永恒。
尤利亚的神情细微一凝。笑容在他脸上他缓缓绽开,他支着下颌,笑着看过来,你都是哪儿来的这些花花心思啊。
还有,即使到宇宙都毁灭的时候,我们的记录晶体还在黑洞里,它会活得比星星久,比黑洞久,一直一直,到最后的尽头。
尤利亚的神情从没有如此温柔,他轻轻点了点头,接着镜头忽然好一阵乱晃,摄像设备似乎被放在桌面上,焦距自动对准,特写着一只落在腿上的手。
这是尤利亚的手,白皙、纤瘦,左腕戴着一只银镯,箍得手腕尤其纤细。
之后,另一只略大些的手覆了上来,滑过他的小臂,松松地覆住他的手。男人的手掠过银镯时,还轻轻顿了顿,指尖细微地摩挲着腕上的镯子。
视频里忽然传来了一些低而亲昵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接吻。尤利亚的声音压得很低很小,像是俯在另一个人耳边,细碎地说话。
而镜头里的那只手,顺着尤利亚的小臂缓缓滑动,而后紧紧一攥。紧接着,画面里一阵抖动,录制的设备好像彻底掉在了地上,只能听到一些断续的声音。
一只银质的镯子,叮铃一声掉落,紧挨着地上的排线器旁。
*
黑暗中,海梦悠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不仅出现了江亦愁,画面外那些暧昧的声音还格外引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