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昭接了茶,也不管还烫嘴,只一口气闷下去,道:“哪里能怪你?你还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过早几天知道罢了。三思也不会害我,总归考虑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阁老这份人情,我总是要记着的。”
唐芽为什么会出手相救?诚然有不忍坐视英雄末路的缘故,可能这样提前出手,未必没有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脸面在里头。
此时他着实心乱如麻,一方面觉得父亲还在世的可能性极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对圣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旧深刻。
即便父亲还活着,可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对待外敌始终坚持“不退、不降、不逃”,当初情势何等凶险,也必然吃尽了苦头。他们父子二人多年未见,如今两边奋不顾身,却换来如此对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忠君,忠君,忠的却是什么君!他卢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着,也是唐阁老的功劳,不干上头的人什么事儿!
他盯着手中已经喝空了的茶盏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咔嚓一声,竟是生生将茶盏捏碎了。
锋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顿时鲜血横流,顺着指缝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点点殷红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扬声叫人,“取金疮药和药酒来!”
卢昭也不制止,也不说话,只还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药箱拿来之后,牧清寒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动手,先替他清洗伤口,去掉碎渣,然后才上了药,用纱布包扎。
早先他确实不会做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爷,任他在外打上两年的仗,受上无数的伤,基本的跌打损伤也都不用专门找大夫了。
“你这又是何苦。”牧清寒叹道。
卢昭这才如梦方醒,苦笑几声,仰头靠在墙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了。”
即便父亲还活着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贼船,什么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来?
牧清寒沉吟片刻,缓缓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卢昭无声的看过来,就听他继续道:“不如将计就计……”
*******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刚开城门不久,伪装成卖货郎的卢昭就匆匆进城,敲响了太尉府的后门。
饶是之前已经同牧清寒商议好了对策,此刻他的脸上却全然不见了沉静,“昨夜子时刚过,圣人殁了!然皇太子秘而不宣,意欲在宫宴之上直接登基!”
这则消息可谓石破天惊,牧清寒直接就站了起来,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追问道:“可靠吗?”
、
会不会是皇太子觉察到了二皇子的意图,准备请君入瓮?
“绝对可靠!”卢昭微微喘了口气道:“二皇子的心腹偷偷传讯与我,太子必然会假传遗诏,他要逼宫!”
牧清寒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事到如今,成败只在一瞬间,届时不管皇太子拿出的遗诏是真是假,二皇子都会说成是假的,然后顺理成章的逼他下位!
不过话说回来,单从皇太子隐瞒圣人殁了的消息这件事上看来,十有八九圣人根本就没留下遗诏!或者说……属意的继承人根本不是太子!不然他何苦还要多此一举,只叫人疑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饶是这两年圣人有些老糊涂了,这个道理不可能不懂。
牧清寒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他在屋子里一圈圈的踱着步,一点点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对卢昭道:“再等等。”
事关重大,一旦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必须等!
宫内禁军守备三个时辰一轮,再有一刻钟就是换班的时候了,若宫内真有异动,稍后必然有人过来密报!
卢昭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两只手掌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一个貌似不起眼的菜贩模样的人被带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灰突突的短褐,头发只胡乱扎了一个发髻,淡黄面皮,杂乱胡须,鞋底还沾着一点没干透的泥巴,隐约露出来半个踩烂了的菜叶子,乍一看去当真是个菜农。可等他进来,头也不抬的单膝跪地,那依旧挺直的脊背和每一步都几乎相等的距离,才叫卢昭意识到这是个军人。
他只说了五个字:“老爷,天塌了。”
城中大户人家每日所耗菜蔬不计其数,天长日久的,根本不必派人出去采买,而是由相熟的菜贩定时定量送来。菜蔬之类的,自然是清早现摘的才最新鲜,堂堂太尉大人,自然要吃这刚开城门运进来的头一波!
因此他混在菜贩中过来报信儿,当真一点也不扎眼。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可在听到确切的消息后,牧清寒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圣人,真的殁了?!
心底迅速蔓延开混杂着疼痛、苦涩、紧张,乃至一点点兴奋的复杂情绪。
平心而论,圣人待他着实不薄,如今分明已经归天,却因儿孙不孝,连个体体面面的后事都办不得……
卢昭和来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他的安排。
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暂时强行将这些情绪都压到心底,然后迅速下达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军去,全员戒备!阿唐,我这就书信几封,你立即着人送出去!”
真要说起来,大禄朝的军事机构由皇帝、枢密院和三衙构成,可因重文轻武的缘故,圣人极力削弱枢密院的影响力,这些年枢密院形同虚设,平时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发挥作用。原则上,三衙只有统兵权,无调兵权,可因有调兵权的枢密院式微,天长日久的,三衙也实际掌握了部分调兵权。再加上这几年圣人圣体渐衰,皇太子不得军心,军队在外接连打胜仗,三衙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
后来,牧清寒又为众将士出头,不仅打碎了大禄朝几十年不变的抚恤金额度,而且还追回了大量被克扣的俸禄,军营上下都十分感激,万分拥戴,当真是一呼百应,许多本就对皇太子和二皇子阳奉阴违的高级将领也渐渐朝他靠拢。
本来么,军人就是保家卫国的,什么勾心斗角并非他们所愿。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强权,真心实意为咱们兄弟们考虑的上官,谁不真心输诚?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杜瑕从早起就觉得心神不宁,一颗心砰砰乱跳。
这些日子一来,她虽没事事追问牧清寒,可对方早已主动将必要的细节告知,叫她怎能不紧张?
天可怜见,一般人一辈子连见最高领导人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光连着见了好几年,如今还很有可能亲身经历一次逼宫!该说是太走运呢,还是太不走运?
出门前,牧清寒捏着她的手嘱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后即可。”
杜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与不成,成不成的,若没个有分量的借口,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吴下阿蒙,身为一国太尉,手握兵权,不管谁上了位都是拉拢为上,不然军心不稳可不是说着玩的。
杜瑕之所以担心,主要还是担心卢昭的结局,以及一旦双方真的发生冲突,少不得要有死伤,何苦来哉?
疯了,都疯了。
皇权果然可怕,为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阋墙,人不人鬼不鬼……
她更可怜那些被当做工具的将士们!
都是我族类,情同手足,若是对外打仗,为了抵抗外敌牺牲,自然没的说。可就因为这内乱命丧乱刀之下,实在令人痛惜!
前段时间,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这会儿杜河、王氏并毛毛就留在家中,万一有个什么变动,还有个退路。
夫妻二人并没对杜河与王氏交底,而这些年老两口也渐渐适应了开封城中说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见女儿女婿这样严阵以待,先就明白了几分。
出门之前,杜河还对牧清寒和女儿道:“你们只管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哩!”
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说到这个份儿上殊为不易。
抱着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纪大了,什么没经历过?逃难、旱灾,光是打仗就经历了好几回哩,如今还不是好好地?这回你们只管放心去,赶明儿咱们还要一同吃年夜饭哩!”
说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点点头,又行了礼,携手去了。
这个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今儿打从早起天就阴沉沉的,这会儿西北风呼呼的刮,不多时,竟夹了些冰凉的雪片下来。
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与自己一同坐车,牧清寒也没推辞。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骑马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儿。
因要举行宫宴,一应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都入宫赴宴,整个国家的主干空前聚拢,若此刻有人杀起来,当真要一锅端,所以开封内外早已照旧年的规矩戒严了:
各处城门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各处把守的禁军人数是平时的两倍之多,宫宴开始前一个时辰各处街道、百姓人家闭门清户,营业停止,路上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小队长级别的禁军头目就有权下令就地斩杀……直到宫宴正式结束才解禁。
杜瑕偷偷掀开车帘瞧了几眼,似乎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可若是熟悉禁军排班的人细细观察就不难发现,今年轮值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除了那些级别高的老王爷之外, 到了宫门口, 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步步往里走了。
寒风凛冽, 赴宴礼服又宽大得很, 庄重有余, 保暖不足,走不几步路, 车上抱着火炉好容易积攒的热乎气儿就都被风刮跑了。
短短几分钟就四肢冰凉,露在外头的头脸脖子指头尖儿外加双脚都没了直觉的杜瑕连寒颤都打不动了,两条腿木头桩子似的往前挪。
她发疯一般的怀念后世的电热宝……
两旁引路太监手中提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一点点向前蔓延开去, 如同夜色下河流上空浮动的萤火虫。
这会儿天色黑压压的,又冷, 还下着雪,众位大臣、诰命也都顾不上寒暄, 甚至连仪态也是勉强维持在不失理的边缘, 差不多就是相互搀扶着往里走。
牧清寒将杜瑕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走几步就问一句冷不冷,有没有好一点。
一开始杜瑕还会认真回答, 可后来实在懒得敷衍, 心道果然是在外打仗两年,已经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儿了。
都在一个大环境下冻着,做不过是冰糕和冰棍儿的区别,谁能温暖谁呀?还能怎么着, 硬抗呗!
在名册上画圈儿的当儿,雪势更大,杜瑕十分担忧的瞅了瞅前方须发皆白的某位老大人和老夫人,心道若今儿还是在外头晾着,保不齐吃不到一半就能抬下几个去。
这个天露天吃宴席,不是要人命么?
“你们腿脚倒快。”刚画完圈,后头白将军和将军夫人就赶了上来,笑道:“我们在后面撵了一路竟没撵上。”
前阵子,牧清寒和相差十来岁的白将军成了忘年交,也聚在一处吃了几次酒,相互的家眷也都见过。
白将军的夫人身材微微有些丰腴,瞧着倒是很和善的模样,只这会儿也冻得面色发白。
杜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脸,含糊不清的苦笑道:“冻得,不敢慢。”
点卯之后,众人就可以先入外殿等候,顺便取取暖,整理下仪容什么的,谁还爱在外面看风景么?
白将军的夫人就笑了,越发慈眉善目的。
两家人凑在一处胡乱说了几句话,前头就开始按照预先排好的官职高低入席了。
直到这会儿众人才知道,今年竟然改了规矩:
皇宫原先举办宫宴的是中轴线三间大殿的第二间,外头一间原是看戏所在,里头一间则是皇帝等人举行家宴的所在,并不大动。往年都是大家挤在第二间,挤不开的尽管往两侧廊下延伸,或是直接到外头空地上,十分受罪。
而今年皇太子监国,许是志得意满,竟十分体贴又大胆的一口气将三间大殿全开了,他本人和一众皇亲国戚外家三品以上及高等爵位者在头一间,次之第二间,再次之第三间,这么一来,竟就都在屋里坐下了!
至于歌舞戏曲,则在三间大殿之间的两处空地上,也不妨碍观赏,就是表演者继续受冻呗,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一看到这个结果,杜瑕先就听见身边一位老诰命夫人低低的念了几声佛,不由得也觉得舒坦了些。
诚然,她们的男人官位高,不管怎么安排都不可能遭罪,可自己吃吃喝喝,外头却还有一群人冻得瑟瑟发抖,哪里能心安理得。
她就本能的跟牧清寒对视一眼,齐齐想起来两人私底下对太子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