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小小声念叨: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娘会说话啊,不算食言。
周鸿见她坐着小小的一团,居然也露出了惆怅的小模样,虽然与萧烨诸多仇恨,但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叶子的一半血,又是这么的无辜可怜,对她的那一点芥蒂也消散了,还悲哀的觉得……若是这是跟他跟叶子的女儿,该有多好啊?
如果当年他没有贸然离开京中,而她也未曾进宫,两个人不曾分开,是不是他们早已儿女成行?
“你娘在外面都做什么啊?怎么时常不在家?”
提起这个,锦姐儿又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我娘可厉害了,她在外面做生意呢,阿铭师兄说我娘在做大事,要赚很多很多银子,柳记的伙计见到我娘也恭恭敬敬的,寨子里的叔伯姨姨们提起我娘都在夸她,我娘很了不起呢!”整个黎依寨的妇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娘的。
“阿铭师兄……可是姓苏?”周鸿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但其实跟锦姐儿坐在这里,他还是存了求证的心思,只想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人。
听到锦姐儿提起阿铭师兄,他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砰的落了地,砸的神魂都忍不住震荡,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带了些小心翼翼。
锦姐儿很是吃惊:“周伯伯认识我阿铭师兄?”
周鸿见小丫头神色有异,生怕她知道些什么,忙哄她:“不认识啊,只是听说你娘身边跟着个徒弟唤苏铭的,是不是还有个壮壮实实的叫什么庆的?据说做生意很厉害啊。”一面说一面观察小丫头的脸色。
锦姐儿不以为异,还当柳记的生意居然已经做到安北来了,四顾无人,小胖手指抵在唇上,轻声“嘘”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周伯伯可别说出去,来之前傅伯伯跟我娘都叮嘱过的,她在安北有个大仇家,不能让人认出她来。是不是我娘的生意做的很大,都做到安北来了,所以才得罪了人?”
周鸿仿如当胸被人劈了一刀,既狠且痛,毫无防备,几乎不可置信:“你娘……在安北有个大仇家?”
锦姐儿的脑补能力很强,偶尔也从虎妞跟胡四儿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听说生意场上凶险,她居然难得的超脱出年龄为亲娘操心,想到周大将军乃是安北军中主帅,她既然认识了周大将军,总要为亲娘谋划一番,若是能巴结上周大将军,还怕什么大仇家啊?
“是啊是啊!”小丫头愁眉苦脸向他求助:“周伯伯,贤哥哥说你很厉害的,是安北最厉害的人,要是她在安北有危险,求求你帮帮她?看在……看在她替你治病的份儿上?”
周鸿内心凄然,暗道:我可不是她的大仇家嘛!自从相识之后,从来就没让她过过好日子,当初让她遭受母亲的折辱,远走海外;后来为了救我,不得不进宫为先帝调理龙体,这才有了后来陷落宫闱之事;逼得她这么多年了隐姓埋名避居他乡,带给她那么多痛苦,又哪里是深爱着她啊?!
小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孔,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胡子拉茬,颧骨高耸,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哪一次他有难,不是她舍身来救?
都道她医术精湛,可是谁人不知疫区危险,她却听到一点消息就义无反顾跋涉而来。
周鸿不由的目光就柔软了起来,将小丫头抱了起来,搂在了怀里,仿佛是疼惜叶芷青般的轻抚着小姑娘的背,柔声道:“锦姐儿别担心,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仇家,若是敢来伤害你娘亲,我必然饶不了他!将他大卸八块!”
这世上如果有人曾经感觉过凌迟之刑,周鸿相信在这一刻必然与自己有共同的感受。
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他不能上前去拥抱她安慰她,不能与她尽诉别情,就怕吓到了她,更不能告诉她这些年他都是如何苦苦思念着她,这不是凌迟是什么?!
小孩子不知愁,只当为亲娘解决了一桩大难题,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感觉被周大将军紧紧抱着轻拍,倒好似拿她当个小宝宝一般,她还怪不好意思的,在周大将军怀里扭了两下,小声道:“周伯伯,我娘亲最不喜欢求人了,我求您的事儿,您千万别告诉我娘亲,行不行?”
周鸿哪敢让叶芷青知道他与锦姐儿的这番谈话,她那模样早已是惊弓之鸟,只恐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隐遁匿迹。
“好好好!我答应你什么都不告诉你娘,你也别告诉你娘咱们聊天的事儿?!”
小丫头爽快与他击掌:“周伯伯说话算数!”
周鸿目送着她迈开小短腿跑走的身影,呆坐在燕然府无名的巷子口,眼眶湿润,情不能己,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倒好似十六七岁初初动心的少年郎,无措到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打开心结。
直到贤哥儿跑过来,远远看到亲爹失魂落魄的模样,过来问他:“爹,你怎么了?”
小家伙见惯了他英勇神武的模样,从不曾见亲爹犯难,可是看着他的样子却总觉得他愁绪满怀,连跟小伙伴玩耍都抛之脑后。
周鸿抬头见到儿子关心的小脸,一时没忍住居然落了泪。
“爹……爹没事儿。贤哥儿,若是你娘回来了,你怎么想?你娘她要回来了!”他起先只是问儿子,可是说到最后却很是坚定,就好像此刻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团圆一般。
第二百八十二章
贤哥儿在很小的时候,见到府里下人们的孩子有爹有娘,也曾经哭着嚷着要娘。后来跟着周大将军来安北,也曾问起过周大将军这个问题。
当时周大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彼时他年纪虽小,可是还是很明显感觉到提起娘亲,他爹的心情很不好,用威严的目光注视了他好一会,直让贤哥儿心头打颤,怀疑他要被亲爹给削一顿的时候,才淡淡道:“你娘有事出远门去了,大概要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吧?!”到底是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谁也说不准。
很久之后,贤哥儿懂事了,也曾对自己的身世猜测过,外界都传说周大将军未曾娶妻,那他是小妇养的?而周大将军口里所说的出远门……莫非就是过世了?
小孩子最为敏感,贤哥儿又心思灵敏,寻常周大将军对他亲娘讳莫如深,也渐渐让他不敢在亲爹面前提起他娘,总怕引出什么不好的后果。
现在,令他啧啧称奇的是,周大将军居然提起了他娘。
贤哥儿对于亲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生他的女人,要说思念,还真是谈不上。一个人从来未曾陪伴过他的成长,他连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不曾见过,又何来的思念之说
“我娘……当真要回来了?她是……父亲的妾室吗?”
周鸿震惊的抬头看着儿子,几乎要暴怒,但也许是孩子眼里的迷惑让他忽然之间产生了愧疚,居然压住了心火,拍拍石条:“过来坐,是谁告诉你她是父亲的妾室的?”
贤哥儿更为奇怪了:“难道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坐下来,侧头直视亲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问起亲娘,机会难得,早将玩耍的小伙伴抛至脑后。
周鸿哭笑不得,在儿子脑袋瓜子上拍了一记:“臭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呢?你娘是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是通房丫头跟妾室?到底哪个王八蛋这么告诉你的?!”
“儿子……儿子瞎猜的。从来都不见父亲谈起母亲的事情,儿子自己瞎猜的,再说祖父母都不曾提起过父亲成过亲,营里的叔伯们也不曾提起过,儿子还当……还当……”还当他是无媒苟合的产物。
贤哥儿虽然在营中长大,但是该读的书也一样不曾少读,周大将军为了让儿子读书识字,把军中那些读过书的都挖出来轮换着教他儿子,更别说他帐中学富五车的幕僚,更是贤哥儿的免费先生。
这些年,周鸿虽然一直没有忘记叶芷青,却也从不曾与人提及她,提起来只会剜心削骨的痛,又何必时常提起呢?有些伤口大约只适合暗夜里一个人默默舔舐,而非剥开来在众人面前晾晒。
不知道是因为她回来了,又或者与锦姐儿那一席话,周鸿忽然之间有了与人谈起旧事的欲望,他的目光投注在不远处那棵泛黄的柳树之上,甚或是越过了柳梢头,投向悠远的天际,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愁绪与惆然,讲起了他们的初初相遇。
“……那时候是父亲初次见你娘,她抱着父亲的腿哭求为父带她走……”
“……淮阳王请了圣旨要封她做侧妃,她却坐着漕船跑了……”
“……为父从倭寇手里救下她之后,只觉得此生此世,再不愿意与你母亲分开。那时候大军在容山岛休整,你母亲医术超绝,除了每日救治伤兵,闲暇时光全用来陪伴父亲了,那是为父与你母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
贤哥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之间,还曾有过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个寻常的小女人,原来全都错了。
他的母亲坚毅果敢,悲天悯人,又一往无前,曾经在倭寇营中面不改色,在父亲危难之中散尽家财,为救父亲只身入宫为先帝调养龙体,最后却无端卷入宫廷之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