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不同国家的旗帜就看到了三四面,这是一场多国混战的战场。白骨露野,残肢断臂,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在梦里连呼吸都是黏腻的血腥气,几乎让人窒息。
云姝挣扎的想要醒过来,可仿佛刚苏醒又立即陷入了下一个梦境中。
云姝看见了慕容长卿。
这次是在汪洋大海之上,黑夜如墨,厮杀喊打震天。战船行驶在被鲜红血水覆盖着的海面上。慕容长卿一身银白铠甲被染红了大片,鲜血顺着铠甲上的纹理往下流淌,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
源源不断的黑衣人从水里冒出,钩子如蜘蛛网一般从四面八方甩来钩在船上,又一波人杀了上来。慕容长卿咬紧牙关,锵的一声将樱红长枪拔出甲板,踩着脚下同伴的尸体,再次迎杀上去。
画面一转,疲乏的大军缓慢的行驶在山谷狭窄的小路上,前行的士兵拖拽的一辆马车上,慕容长卿平躺在其上,银白铠甲上的血迹干枯成了暗红色,他阖着双目,脸色青白,不知死活。
忽然山石滚落,带着轰隆隆的巨响和士兵们惶恐绝望的喊声砸入山谷之间,顷刻间销声匿迹。
云姝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她目光空洞的望着头顶,脑海中仍旧是惨烈的死伤,炼狱一般的战场。
多个不同的场景拼凑成了一个梦境,到底在暗示着什么?
为何她要有这样的能力,云姝太痛苦了。她侧身蜷缩起身体,抱住头部,拼命的想要将那些绝望的场面和回荡在脑海之中的凄惨叫声赶走。
第五十二章
贞安二十三年, 十二月末。
镇守北塬的禹亲王忽然病逝, 其子慕容故招降纳叛, 结党营私, 意图造反。
北塬一时间陷入祸乱之中, 民心惶恐。
消息传回上京城时,贞安帝震怒非常。早朝之上,郁南王主动请旨平叛乱党, 贞安帝准予,另指派甄威小将军为副将辅佐, 带兵三万大军前去北塬平反。
大军整装待发的前一夜,辛慧宫设宴,为慕容长卿以及甄威饯行。
这是甄淑妃的家宴, 云姝并无资格出席。但六公主是个无章法的,相处月余,公主仍是非常喜欢粘着云姝,走到哪都要带着。
席宴之上,云姝跪坐在六公主的身侧, 低垂着眉眼,她正在仔细的看着腰间系着的锦囊。
说来也巧, 孔雀蓝底的锦囊之上绣了“长安”二字, 淡蓝色的丝线针脚细密,绣工精致。这是出自上京城最好的绣坊,祖母曾为她求的保佑平安的护身锦囊。
因着“长安”二字撞入眼底,云姝下意识的抬眼看向正对面坐着的那人。
入宫至今, 这是云姝第二次见到他。上一次因他带来的恼火怒气,也都在那些有关于他的凌乱碎梦之中被消磨殆尽,只剩下难言的疲倦。
许是即将要出征的缘故,他一改往清风俊逸的云锦华服,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轻甲,发冠高束发顶,气质顿时不同了,显出威风凛凛的主将之势。
他侧身而坐,一手肘撑在桌上,端着杯酒却不喝,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席间他话极少,大多都是甄威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
甄家握有半壁军权,甄威又年轻气盛,加上酒气的熏陶,过舌而出的话就颇显猖狂。
此刻他豪饮了一杯后,将刚硬的胸脯拍的砰砰作响,“姑母放心,有我护着表哥,量那个慕容故有三头六臂都是近不了表哥的身。那等跳蚤般的小角色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若一路通行顺畅,回来过年也不是不无可能的,届时等我给姑母和表妹带些北塬的新鲜玩意儿。”
甄淑妃听了这话摇头轻笑,“你也就是在本宫的面前说一说这话,若是被陛下听到了,非要蹬下你这身皮不可。威儿,战场无小事,连陛下都不敢小觑的事,你将其比作跳蚤,狂妄。”
“狂妄至极。”慕容长卿忽然开口,凉凉的瞥向甄威,“祸从口出,栽在这上面多少次你都不长记性,就你那点微末的能力还是留着自保吧,本王无需你来护。”
甄戚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表哥莫恼,陛下派我做你的副将,我自然是要竭尽全力的保护你的。你放心,这趟出去我保证全都听你的,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他的话能信才怪。”六公主小声嘀咕着,很是不待见甄戚,“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竟然让他去给二哥做副将!”
话音说出去,半天没得到回应,六公主突然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云姝正在看着慕容长卿的方向出神。那眼神,可不像是结过梁子的样子,复杂得很呢!
六公主顿时来了兴致,推了推云姝,低声笑问:“看什么呢?”
“去往北塬,是不是要走水路?”云姝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六公主挠了挠头,她又没出过宫,这哪里能知道,随即转过头去,扬声将这句话帮云姝问了出来。
“一半陆路,一半水路吧!临近北塬是要走水路的。”甄戚抢了话头答,说完了又无奈的一叹,“入了冬后,在海面行船冷的能将人冻成冰块,风吹在脸上和刀子割似的,这种日子连海盗都龟缩着不愿出来,偏偏这个慕容故掐准了日子造反!要我说,老亲王到底是不是病逝,还是个迷!”
被权力支配的皇家,大多手足亲情淡薄,过往也不是没出现过弑父杀母的事。禹亲王是贞安帝的同胞兄弟,镇守北方多年来并无反叛的谣言流出,甚至身体也很强健,突然病逝确实可疑。
慕容长卿看着云姝,她跪坐在长乐的身侧后方,背脊挺直,低垂着眼眸,一副谦卑恭敬,无可挑剔的模样。
慕容长卿放下酒杯时忽然开口问:“长乐,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云姝藏在袖子里正在碾搓布料的指头一顿,就听前面的六公主回道:“就是随口问问,既然海面这么冷,二哥可要多填些衣物,小心生病。你此行是主帅,万事得先紧着自己的身体要紧,我和母妃还盼着你早日平安归来呢。”
慕容长卿答了两个好,便不再多说。
甄淑妃的旁边一直坐着一个雅静的少女,席间话也不多,除了偶尔会看几眼六公主身侧的云姝,大多时候都在专注的剥着葡萄皮。
她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果肉放置在白玉瓷盅内,孝敬给甄淑妃享用。这会儿剥完一串葡萄,她接过宫女递来拭手的帕子擦了擦,忽然站了起来。
“姑母,表哥,琪儿今日还特意准备了一支饯行舞来助兴。”少女嗓音清润甜腻,说话间已经离开了甄淑妃身侧,来到了场间,施施然的朝主位上行了一礼。
甄戚立即拍手叫好,并且夸炫了一番他这位嫡亲妹妹对舞艺的刻苦钻研,越发精进,几乎到了无人可比的地步了。
甄淑妃宠爱这位侄女儿不次于长乐,立即应允了。同时目光转向慕容长卿,笑着道:“长卿,你擅琴,母妃也许久没听你的弹奏了,今日可否与琪儿伴乐一曲,再让母妃听一次?”
“母妃若想听,可待儿臣凯旋归来之后,则一日为母妃弹上一天也可,但今日儿臣却无这雅兴,望母妃恕罪。”
岂料慕容长卿拒绝的果断。甄淑妃扫了一眼失落的垂下眼眸的臻琪儿,笑着说那就算了,并命人传乐师进殿。
乐声一起,臻琪儿身上那层薄薄的粉色轻纱展袖铺展了开,身姿婀娜,舞姿曼妙,挥摆衣袖间香风四散,带着惑人的妩媚之姿,总是围绕在慕容长卿的眼前。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慕容长卿在她舞跳了一半的时候就起身出去了,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
六公主嘴角暗噙了得意的笑,也起身和甄淑妃告了声罪,拉着云姝追了出去。
主角一走,这支舞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臻琪儿缓缓的停下了所有动作,神色哀伤的望着大殿之外浓黑的夜色,眼圈渐渐红了。
殿外并无慕容长卿的身影,六公主只好拉着云姝回她自己的寝宫去。
路上边走边说:“母妃总想将臻琪儿纳入我二哥的府中去,可惜呀,二哥没瞧上她。你看我二哥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已经很明显了?这都不知道第多少次了,要是我,早就没脸再来了,可她仍是一逮着机会就在我二哥面前卖弄,我看着都烦了。”
云姝前世因对他有意,对环绕在他身边的一些莺莺燕燕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
臻琪儿确实是一名痴情的女子,为了慕容长卿推拒了不知多少良配。等了他许多年,直到二十岁,满城适嫁的青年才俊都已娶了亲,她仍未嫁人。
云姝在被云瑶谋害出事之前,曾听闻臻琪儿已经搬进了尼姑庵,要剃度出家了。当时还对这个痴情的女子产生过些微的怜惜之情,可当云姝九死一生,藏在圣殿苟且偷生之时,却又听闻她已被纳入郁南王府,成了那个人的侧妃。
臻琪儿执着了半辈子的事,终于得偿夙愿了。可见有时候遇到了难事,真的不要轻易放弃,在坚持坚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梦想成真。
对于六公主所说的没瞧上她,云姝心底却在暗自腹诽:瞧没瞧的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装的冷酷无情,将来不还是要将人娶回府上,何苦现在这般折磨别人。
六公主忽然扭头问云姝,“对了,你刚刚怎么突然问是不是走水路,你以前去过北塬吗?”
云姝摇了摇头,说听她大哥提及过,只是随口一问。六公主哦了一声,也没在深究这件事,云姝轻巧的转移了话题。
夜深了,六公主就寝之后,云姝悄悄的退出了厢房。
她挑着宫灯准备离开辛慧宫,经过适才的宴客厅时,忽然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阵碟碗破碎的声音,紧闭的房门内传来甄淑妃厉声的斥责。
“若无你舅父的兵权加持,你何来今日这般稳固的局面?本宫让你娶琪儿,你竟觉得本宫是为了壮大娘家的势力,本宫煞费苦心的筹谋是叫你这般糟蹋的吗?”
“不是儿臣觉得,若儿臣真依照母妃的意思娶了臻琪儿,那就是父皇觉得,是全天下都会觉得这是你的私心!如今上京城上下都在传儿臣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消息如何传出?母妃是想借天下人的口逼迫父皇立儿臣为储吗?”
“母妃切莫忘了,从前的萧贵妃是因何从一个宠冠六宫的地位被贬入冷宫,最终悬梁自缢。七皇弟又是因何被流放东漠永世不得回京!儿臣奉劝母妃少与舅父家牵扯,否则暴露了野心,您就是再步萧贵妃的后尘!”
话音一落,屋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响亮刺耳。
云姝心头一跳,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屋内烛火晃动,变得静悄悄的,好半天都没在有声音响起,可就在下一瞬,房门忽然打开。云姝心底一惊,急忙闪身藏在了背阴的角落里,焦急的熄灭了宫灯。
她躲的匆忙,并未看清出来的是谁,无论是谁,若逮到了她在偷听,都难以善了。
云姝又等了一会,确定没人注意到她,这才提着熄灭的宫灯悄悄从后角门走出了辛慧宫。
第五十三章
前往集贤苑的路上需要经过一处悠长昏暗的甬道, 迈过一个角门, 在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集贤苑了, 云姝步伐很快。
这一个多月以来, 除了两次休沐回了云家看望祖母, 其余的时间云姝每日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个两遍不止。她曾经特别的胆小怕黑,可经历过人间地狱般的黑暗之后,才会觉得这昏暗的景色看起来都似光明般的美好。
只不过有点冷。
寒风呼啸的涌进来, 云姝裹紧了衣领,埋着头, 贴着墙根的避风处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她忽然就慢了下来,最终站在了原地不动了。
视线的前方,在一片朦胧晦暗之中, 此时有一道倾长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在烈烈寒风之中,身姿挺拔如松,挡住了前行唯一的道路。
即便看不清脸,可云姝通过轮廓依旧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对于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必经之路上,云姝发觉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原来潜意识里已经料到了。
“王爷。”她认命般的开口,远远的福身行礼。
慕容长卿逐步上前, 从黑暗之中显露真容, 走到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少女纤瘦的身板,第一个想法竟是她似乎长高了一些?
看来在长乐那过的很是滋润,枉她父兄还日日惦念的寝食难安。
慕容长卿看着只露给他一个黑融融的发顶,头埋的很低的云姝, 声音清冷的问;“既有胆子偷听,还跑什么?”
云姝不答话,他缓缓的又走近了两步。
“都听到了什么?”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危险的味道,如潮水一般侵蚀过来。
云姝下意识的后避一步,抬眼看了看他。光线暗淡,脸上的巴掌印看的并不清晰,左侧嘴角处却有一丝暗色的痕迹,她指尖撵着袖子里的手帕,又朝里塞了塞,低下头去。
“听见王爷挨打了。”云姝诚实的回答:“我只是路过,并无意偷听,躲起来是怕王爷难堪。”
“……”
现在说出来他难道就不难堪了吗?慕容长卿本还想吓唬吓唬她,突然也没了兴趣。探手进袖口中取出了一个锦囊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送给本王的?”
云姝闻言抬眸去看,又急忙去摸腰侧,摸了一个空,下一刻就想伸手将锦囊夺回来,可慕容长卿却微微一扬手,仗着身高的优势轻松的避了过去。
“抢什么?”他挑眉问,“本王瞧着上面绣了长安二字,难道不是送给本王,寓意了本王此行平安之意吗?还是说,你不希望本王此行平安?”
云姝能说不是吗?
说不,就是大逆不道,她只能说是。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