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的眼睛澄澈通明,没有一点杂质。
秦钩忽然明白了,他应该在扶游面前忏悔,而不是继续在他面前抱怨。
他放下扶游,起身出门,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道:“都进来。”
侍从们在崔直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进入青庐。
在请示过秦钩之后,他们把青庐布置成灵堂的模样,用来安置扶游。
秦钩单膝跪在榻边,拿着巾子,帮他把身上擦干净,给他换上新赶制出来的礼服。
扶游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脑袋上的伤口,把头发一拢,就看不见了。
他体体面面的,秦钩却还穿着昨日大婚的礼服,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得很。
最后秦钩把他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进棺材里。
只是做完这件事情,就已经是夜里了。
满帐子的红烛换成白烛,秦钩就在扶游身边坐下,摆了摆手,让侍从们都退出去。
同昨天夜里一样,青庐里只有他和扶游两个人。
秦钩趴在棺材边,看着扶游的脸。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扶游为什么宁愿死?
因为他一直在欺负扶游,是因为他一直在欺负他。
他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扶游明明好好地在外面采诗,他为什么非要用晏知来威胁他,让他回来?还逼他和自己成亲?
直到承认喜欢之后,他还在不断地欺负扶游,把自己想要的事情压到他身上,想着这就是最后一次,以后总能弥补。
可是他根本弥补不了,扶游也不想要他的弥补了。
现在扶游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可算是从他这个恶人手里逃走了。
秦钩望着他,连伸手触碰都不敢。
“扶游,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在扶游身边待了三天,这三天来,他无时不刻不想到从前自己和扶游相处。
从三年前扶游进宫献诗,他发现扶游在他身边唱歌,就会让他睡得好些,便一时兴起,为了私欲,使了点小计策,让扶游留下来陪他。
到这三年来,扶游帮他在刘氏姊弟眼睛底下打掩护,偶尔还帮他出士意。
再到后来,行宫之后,他手握大权,对扶游,却总是越来越不耐烦,甚至一时兴起,骗过他。
他习惯于扶游的喜欢,肆意捉弄他,喜欢看他难过的表情,喜欢看他哭。
把他惹哭了,自己再教训他,说他为什么这么爱哭。
回想的愈多,秦钩愈发惊觉,原来他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明明那么好,他却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哭,而他竟然在扶游的眼泪里愈发不耐烦,甚至还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古怪感觉。
这三天来,他没怎么吃东西,更别提换衣服,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扶游身边。
每当他回想起扶游在哭的场景,他自己也要流泪,呜呜咽咽的,活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真像是疯魔了。
*
三天之后的早晨,崔直按照惯例要进来给长明灯添上灯油。
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必须要小心谨慎。要是不小心惹到了坐在扶游旁边的秦钩,秦钩真能把人吓得半死。
可是今天,崔直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庐帐子,要进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秦钩。
他心道不妙,连忙派人去找。
没多久就找到了,秦钩就在养居殿正殿里。
他洗了脸,换了衣裳,也刮了胡子,收拾得整齐些,正批奏折。
他一边批奏折,一边厉声对底下站着的一排暗卫道:“世家为什么闭门不出?这是国丧,他们为什么不来吊唁?把折子送下去,让他们一刻钟之内,马上滚过来磕头,滚不过来的全部杀头。”
“立即派人去南边勘察地形,找一个……好看点的地方,马上动工修陵寝。去准备国丧陪葬的东西,越华贵越好,用金银各铸两百卷竹简,刻上诗句。”
“把祭台布置出来,在那里办……丧礼。”
他还是不想承认扶游已死的事实。
秦钩飞快地把奏折批完,往前一推,东西全部摔在地上,他抬起头:“还不快去?”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回到青庐,回到扶游身边。
没多久,世家的人忙不迭赶来了。
秦钩没让人封锁消息,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扶游死了的事情。
只是摸不准秦钩的脾气,也不知道秦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才闭门不出。
其实大婚那天宫宴,扶游是有让人给他们递话,让他们留一会儿,扶游应该是想在临死之前,在世家面前怒斥秦钩残暴,再给自己争一次自由的。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谁会听他的吩咐?
世家不愿意惹祸上身,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理他。
等到扶游好不容易从青庐脱身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最后那晚,扶游连最后一个办法也失去了。
他只好一个人走到祭台上。
可是,尽管一早就知道扶游死了,但世家仍旧一声不吭。
现在秦钩派人来喊,他们才敢换上礼服过来。
他们一来,秦钩就点了几个位置高的公爷侯爷,让他们过来给扶游抬棺材,抬到祭台上去。
世家还欲争执,被秦钩一把刀挡回去了。
最后是秦钩独自站在最前边,后边八个世家公侯,崔直大喊一声:“起。”
棺材沉沉地压着粗麻绳,嘎吱嘎吱地响,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手上额上青筋暴出。
祭台百来级台阶,太高了。秦钩背着棺材,一步一步往上走。
三天前的晚上,扶游是不是也是这样走上去的?扶游当时在想什么?
秦钩想,扶游脾气好,肯定是不会骂他的,顶多是朝他呸一声,然后暗自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
他还陷在思绪之中,后边一个公爷没了力气,手上的棍子松了一下,险些带得所有人连同棺材一起摔下去。
秦钩猛地把棺材往回一扯,稳住了。
他回过头,对众人叱道:“滚。”
几个公爷拿不准士意,又不敢把棺材放下来,只是犹豫了片刻,秦钩就冷着脸,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让你们他妈的松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材,秦钩一个人双手架着横梁,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走。
那棺材重得很,秦钩力气比平常人大得多,也有些吃不消。
到后面,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台阶上停顿许久。崔直问他要不要让侍卫来抬,他却不肯。
他像自虐一样,一定要自己来扛,横梁压在肩膀上,几乎嵌进肉里。
良久,他才拖着扶游,走到祭台上。
他曾三次走上这个祭台。
三年前,先皇病逝,他登基的时候,刘太后让他称病,没让他来。
他第一次来,是在年前,他重新给自己办了一个登基大典的时候。
后来和扶游成亲,第二次上来。
第三次登上祭台,便是今天。
祭台上已经布置好了,秦钩把棺材放到正中,自己重又坐到旁边。
崔直照他的吩咐,给他拿来粗布麻衣。
秦钩披上麻衣,看着制式,竟是丧夫寡妇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朝底下人扬了扬下巴:“跪下。”
一群人忙不迭下跪,秦钩又冷声道:“哭。”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随后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秦钩惊雷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哭大声点!”
被他震慑住了,所有人都干嚎出声。
秦钩转头吩咐崔直:“去,看着谁没哭,拖下去打。”
崔直战战兢兢地应了:“是。”
随后,秦钩自己也在扶游面前跪下。他跪得板正,垂在身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眶通红,却把眼泪全都咽回去。
入了夜,灵前的蜡烛都换了几次,一群人都饿得不行了,哭得也有气无力的。
许久之后,崔直壮着胆子上前:“陛下,是不是让大人们先回去……”
秦钩回头看了一眼:“跪着。”
没有人再敢说话。
秦钩硬生生把朝中所有官员扣在宫里,扣了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秦钩披麻戴孝,也跪着,其间下了场雨,他也跪着不动。
真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